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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宫妃策-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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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内侍年纪都比较大,都是从太子李诵小时候便在东宫伺候的老人,有些人,念云甚至支使不动。念云早就想在内侍中培植一批自己的势力,然而一直没有精力去管。

茴香知道念云有意栽培七喜,有空的时候,也常常同他说话。茴香也常常觉得,他十分顺从,从不会争辩或者违拗,但他就是好像心情一直都不好的样子,答应任何事情都面无表情。

傍晚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七喜扯着嗓子喊一声:“点灯——”,然后他就会拿着火折子和灯油,从承恩殿开始,一个一个院子去敲门。

从承恩殿出来,第二个便去宜秋宫,天还没有全黑。七喜低着头,从一片光明中走出来,带着一片光明,却仿佛永远也无法照亮他自己的黑暗。

院门叩响三声,紧接着喊道:“点灯——”

念云听得出七喜的声音。他净身的时候已经将近成年,有凸出的喉结和浓密但短小的胡须,脸上的痘痕也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他的声音不像那些从小净身进宫的内侍一样尖细难听,而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浑厚但并不粗哑的嗓音。

茴香去给他开了门,引他们进来,尽管实际上七喜对这个院子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七喜在前,小哑巴在后,一根长竹竿上挂着一大排大红的灯笼。

小哑巴将竹竿抬在肩膀上,一手拿着火折子。七喜因为比小哑巴高出太多,竹竿夹在咯吱窝下,一手提着灯油。

茴香在前边走,忽然停住脚步。七喜走在前面,低着头走路,似乎有些走神,一个不防备,差点踩到茴香的脚跟,一个趔趄,手里的灯油差点泼出去。

茴香忙扶住他,嘻嘻笑起来:“想什么呢,今儿好像没带心在身上。”

第八十章 纵火

待给所有的院子都点完灯,七喜返回来,穿过漫长的林荫道,对着那一片黑暗的方向,稍微放慢了脚步。

大铜锁依旧是虚悬在门上,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黑暗,静谧。

他走进去,郑重地走到左边靠近屋子的灯柱前,那盏昨日点过的灯,仿佛还带着灯火的余温。

他郑重地拿开灯罩,仿佛是在紫宸殿捧起玉玺一般,加满了灯油,点亮了灯,像玉玺盖在五色帛的圣旨上一般,缓缓合上灯罩。

点完一盏,他又走到下一个灯柱前,用衣袖仔细擦干净灯罩,添油,点灯。

再点一盏。

他慢慢地把六对灯柱,十二盏灯全部都点亮了。

于是院子里渐渐地明亮起来,透过门上的小洞和窗户上木板的缝隙,他看到了屋里的摆设。宽大的雕花紫檀木大榻,挂着残破的织金帷帐,帷帐上似乎还镶嵌着珍珠。

窗户边上挂着紫色流云锦的窗幔,靠窗的墙角摆着一只线条流畅的描金花瓶,或许曾经是一对儿,但现在只剩了一只,里面插着不知已经枯萎多久了的花枝。

一切都像是蒙尘的繁华,恍若美人迟暮。仿佛只要清理掉积年的尘灰,屋里的人便会像埋藏的宝珠一般,重见天日,重新焕发出迷人的神采。

但,坐在屋里的那个背影,枯瘦,苍老,一件大红的衣袍披在肩上,羸弱的躯体似乎已不胜衣袍的重量。披在肩上的一头长发,已经斑白。

那人忽然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跳起舞来。

大红的衣袍,花白的长发,枯瘦如松枝一般的手腕,鲜红的蔻丹,枯槁的容颜。她的舞姿称得上十分优美,可是红袍里的身躯反差太大,看起来就像一具华丽的骷髅,在晦暗积尘、布满蛛丝的屋子里,画面十分诡异。

七喜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年轻貌美,如娇花一般的女孩,穿着红衣舞蹈。她旋转,旋转,旋转,转到他的面前,嫣然一笑。

这笑容,在一张苍白憔悴的、没有一点血肉感的脸上,像一张青白的人皮蒙着骷髅头,龇着牙对他笑。那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射出鬼魅一般的目光。

他只觉得毛骨悚然,这诡异的画面骇得他连连后退。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发紧,他说不出话来。

他捏着手里的荷包,荷包光滑无一点花绣,触手光滑柔软,里面的珠子圆润饱满。

他靠近那门上的洞口,把荷包递过去。

这回屋里的人没有伤害他,轻轻接过,将东西凑在洞口的灯光里细看。

七喜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只看见一双枯瘦嶙峋、皮肤干瘪的手,指甲上还染着红艳艳似血滴一样的蔻丹,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那双手缓缓地打开荷包,倒出一把浑圆的琉璃珠子,拿起一粒,似乎在凝神细看。她看得很慢,一粒一粒,把每一粒珠子都仔细审视了一遍。最后,似乎听见长长的叹息声。

七喜等了许久,久到整个人都快要化为石像,屋里的人忽然把一只像爪子一样的手从那洞口里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他一般。

七喜骇然,往后退了一步,那只手却忽然变了手势,指了指他手里的火折子。

七喜的大脑像是空白了一般,一瞬间没有任何思考,怔怔地把火折子递给了她。

仿佛感觉到屋里的人轻轻地笑了,下一个瞬间,那屋里织金垂珠的帷帐和流云锦的窗幔都染上了火舌,顿时熊熊燃烧起来。那穿着红衣的艳妆骷髅亦在火中翩翩起舞,似涅槃的凤凰,又似地狱的怨灵。

屋里传来火的灼热气息,却不知为何,仿佛整个世界都弥漫着透骨的阴冷。

七喜觉得心里有大片的悲伤排山倒海地涌出,他再也看不下去,飞快地转身,顾不得踢翻了脚下的灯油,打开院门跑了出去。

他像是在逃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离。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只想借身体在风中的疯狂运动来压制一种情绪。

他从那个院子跑到了后花园,跑过一池的浮萍,跑过大片无花的牡丹,跑过紫薇,跑过木槿,一直跑回了他住的司寝房厢房。

小哑巴的世界里一片黑暗和寂静,早已睡熟。七喜也没脱衣服,直接跳上了对面的榻上,拉起被子蒙住头。

脑子里那个诡异的笑容依然挥之不去,那一袭红衣就在他眼前旋转,再旋转,花白的头发飞扬起来,几乎要缠到他脖子上来,缠得他窒息,躺在榻上亦不能幸免。

他跳起来,跑到门外,拿起檐下的一个水桶,往水缸里舀了一桶冷水,举到自己头顶上,兜头泼下来。

这般深秋天气,寒意透骨。

他打着哆嗦,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蹲下来,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这个姿势不知道保持了多久,他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喊“走火了”。他抬起头,远处隐隐的有火光透出。

起火的方向,正是那个院子。

七喜慢慢抬起头,听了一会儿声响,见厢房里开始有人跟着跑出去,方才就身边提起木桶,也跟着跑了过去。

他到那里的时候,火光已经吞噬了整个院子,不断能听见屋檩倒塌断裂的噼里啪啦声,和器物破碎的爆响。

已经有很多人围在院子旁边,拿着水盆和水桶,不断地往院子周围的地上、墙上、树木花草上泼水,努力使火势不蔓延出来。

七喜用力地将一桶水泼到火里,但并没有什么用,火苗依然呼呼上窜,倒好像他泼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油一样。

屋里没有任何声息。跳跃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那个枯瘦的身影依然在跳舞,她的红衣被风胀满,又被火舌舔舐着,眼神如此绝望。

他用自己湿透的衣袖掩住口鼻,一头往火中冲去。

“来人,快给我拉住他!绑了!”

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声音,是郡夫人。他才刚刚要冲进火中,就被人用力地拉了出来。老薛公公带着几个内侍太监,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拿绳子把他给五花大绑了。

“薛公公,我……”

七喜话还没说完,薛公公扬手就是五六个耳光劈头盖脸扇过来,扇得七喜头发晕,嘴里被塞上一团布头,拉到郡夫人的院子里去了,扔在配殿一间闲置的空屋子里,门被人锁上。

七喜头昏脑涨地蜷缩在地上,身子被五花大绑着,他爬不起来。衣裳渐渐的被体温焐干,身子却依旧在瑟瑟发抖。

人声渐息的时候,大约已经是下半夜。听得郡夫人在外面吩咐什么,渐渐的走近了,身后似乎有一帮丫鬟仆人,走进院子里来。

但声音又渐渐的远了,似乎是去了正厅里,又隔了不知多久,才听得说话声再次近了,才像是到了门外。接着是哗啦啦门锁的响声,房门打开,念云披着一件豆青色的衣裳走进来。

绿萝走过去,将他嘴里的布头扯出,扶他起来。七喜蓬着头,脸上几道红肿的手指印,额头上一大块污渍,狼狈不堪。

重楼搬了一把藤椅来给念云坐下,念云看着他,缓缓道:“七喜。”

七喜略有几分呆滞地抬起头。

“松绑吧。”

玉竹和绿萝两个人一起上来,七手八脚地替他解开了绳子,扔到一边。七喜的手脚被捆得麻木,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上。

没有人扶他,他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慢慢恢复了知觉,爬将起来,躬身垂手站在那里。念云看了他半天,问:“是你方才去那边院子里点灯,不小心走的火?”

“是,是我不小心掉落了火折子,我以为火折子已经熄了,没想到火星子走了火……”

念云静默了许久,才道:“司寝房内侍薛七喜,掌管灯烛,意外失手遗落了火折子致使走火,烧毁了一座院落。”

顿了顿,又吩咐道:“去告诉郡王,走火的时候天色已晚,待到发现,火势已经失控。姨娘徐氏不幸罹难。”

七喜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石雕一样。

老薛公公从念云身后走出来,一脚踹在七喜的腿窝里,踹得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他自己也重重地跪下,磕一个头:“郡夫人恕罪,是老奴管束不严,御下无方,老奴该死!”

七喜的膝盖被这一下撞击磕得生疼。可是他觉得,身上有另一个地方更疼,是心里。

师父跟他说过,不要问不该问的,不要做不该做的,皇城里的是非都很危险,不要卷到这些是非中来。

可他却终究还是卷了进来。

七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七喜知错。”

老薛公公铁青着脸,深深地叹一口气,“老奴罪该万死,老奴管不了这兔崽子了!”

念云平静地看着他,慢慢地接过茴香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薛公公,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年纪也大了,东宫的事,也不必你事事费心了,明日我叫司寝房调整一下,往后,你也不必再带着他了。”

老薛公公连忙叩头:“老奴谢过郡夫人。”

念云站起来,道:“七喜认错态度良好,念在是初犯,我会回明郡王和太子殿下,尽量从轻处罚。薛公公,带他去柴房,闭门反思三天。”

念云走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七喜沉闷而压抑的哭声。

第七十九章 点灯

七喜退了两步站下,头埋得更低,躬身作了一揖:“姐姐雅量,七喜知错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内监的样子,倒像一个落魄的书生。

茴香抬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禁玩心大起,笑着转身走到他身边,做出一脸很无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又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襟笑道:“风好大啊,居然有东西没被风吹走。难道这件衣服里有人?”

重楼正从屋里出来,撞见茴香取笑他,不放过这个损他的机会:“姐姐眼花了么,原来是小薛公公藏在衣服里嘛,奴婢刚才听见有人喊点灯,可是半天没见人进来,还以为丢人了呢!小薛公公要是再瘦一点,可真找不着了。”

念云在屋里听见丫鬟们取笑七喜,也走出来,笑道:“七喜,我听说海外有仙人,会隐身的异术。你再瘦一点,倒可以从门缝里钻进钻出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隐身之术?”

七喜大窘,脸已经红了,却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他顿了顿,躬身作了个揖道:“回娘娘,七喜不敢隐身,只是想着娘娘来年开春定要放放风筝玩,七喜便提前做准备了。”

念云见他神色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郁,笑道:“听说放风筝都是放晦气,我给你的名字那么喜庆,竟不知道你是个大晦气。不过没关系,东宫福星高照,不怕晦气。你看,你这个差事多好,给每一个院里都能带来光明——点灯吧。”

七喜和小哑巴将肩上抬着的竹竿放下来,红彤彤的灯笼在地上排成一排。小哑巴走到灯柱前,一手将灯罩子拿开,七喜舀了一勺子灯油在旁边看着。

哪个灯该添油了,便倒一点进去。添完油,小哑巴用火折子点着,再罩上灯罩。

宜秋宫的院里原有六对灯柱的,但念云为了省灯油,平素只吩咐点门口的一对,好叫李淳来时不必摸黑。但那六对象征着恩宠的大红灯笼,念云原想撤掉,可太子说,要留着,看着喜庆。

点完门口这一对灯柱,小哑巴蹲下身来,就着地上把红灯笼给点着了,七喜拿竹竿一个一个地挂上去。于是整个院里映照出红彤彤的光,远远地都能看得到。

东宫的成年男主人只有两位,因此这需要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每日最多不过十二对。七喜的竹竿就放在了宜秋宫的院子里,明日里取灯笼的时候再用。

他仍旧提着灯油,带着小哑巴从念云的院子里退出去。肩上再没有灯笼,七喜瘦削的肩膀显得格外的寥落。

前面不远便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还挂着锁。一开始七喜以为是空着的,可是有一天,他发现里面有敲击墙壁的声音,里面不知锁着什么人。

他问司寝房的人,他们并不多说,只是告诉他,那里不用点灯。

七喜不明白,他去问老薛公公,老薛公公只是摇头,说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好处,指不定哪一天就卷进去了。

于是他问茴香,茴香说,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关着她,怕过了病气,怕她伤人。

他再问,茴香便说,问她做什么,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女人,有那么一个半个病了疯了哑了的,有什么奇怪?

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七喜渐渐觉得那是东宫的一桩秘辛。

后来,同屋的小哑巴偷偷比划着告诉他,那里关着的,是一个郡王的女人,病了,哑了,疯了。

至于到底怎么疯的,小哑巴说不明白。

没有人在意一个被疯癫的哑妇人是否会摸黑走动,也没有在意她漫漫长夜会做什么,对她来说,白天和黑夜本没有区别,根本不需要浪费灯油。

薛七喜点完所有的灯,最后打发小哑巴回去睡了,才独自拿着火折子走去那个小院。

门上的朱漆依然光艳如新。那狰狞的铜锁并不十分陈旧斑驳,大约才挂上没多久,至多几个月的时间。门并没有锁死,大约是送饭的人偷了回懒,只是从外面简单地挂着,反正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的。

七喜轻松地取下铜锁,打开了门闩。院子里黑暗,静谧,长满荒草,走进去可以感觉到有蛛网黏糊糊地蒙到脸上。也有六对灯柱,七喜用手在灯罩子上抹了一把,满手的灰尘。

他慢慢地抬起脚,走近黑黢黢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安静到他十分怀疑屋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走到门口,迟疑着,伸手准备去敲门。借着黯淡的月光,却蓦然发现,门,是钉死的。上面的钉子有些斑驳的锈迹,但并不十分陈旧,似乎和门外的铜锁一样。

他退后几步,才发现窗户也被木板钉死。

难怪院子里的锁那样不谨慎,原来是笃定她无法出来。门上离地面约三尺高的地方,有一个六七寸见方的洞。

七喜俯下身来,将脸凑到那个洞口。

两束幽幽的光,他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往后跳了一大步。

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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