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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27卷-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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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仿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借此一吐怨气。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
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
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
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
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
不急不徐,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仿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于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电子书]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台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
“慕容……问过你了?”
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
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
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
“是……是,属下明白。”
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
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我已查清。”
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徴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
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
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
“我徴用的……”
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
“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徴,濂光和尚就死定了。”
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
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
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
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徴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学生……属下确实不知。”
“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
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托,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徴用莲台即可。
而徴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
“等待机会……做什么?”
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
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
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
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
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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