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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弯弯画-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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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江齿间吐出冷冷五字,打断了香墨:“请夫人下车。”

唯扬起的如枯柴的手背绽出青筋;更让森森的骨清晰可见。

香墨忍不住想,他和杜子溪一般,俱都瘦的削薄。

然后,轻笑一声,并不用人搀扶,轻身一跃,又在环佩螂当中跳下了车。

福身一礼时,在车帘落在的刹那只看见端坐在车上,杜江的身影像一块久远斑驳的墓碑,隔绝一切的苍老。

车帘落下后,便不再瞧见。

十五这日,皇帝按例要登皇宫北门的宣和楼,与万民观灯。

宣和门楼上挂了牌匾,御笔亲题“宣和与民同乐”。

楼前筑了灯山,山上彩灯密置数万盏璀璨通明,映得宣和楼便如琼楼玉宇一般。灯山左右,以常春藤般的彩结,一节一节结成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自灯山至宣德门楼,一层一层光横街绽开,妍丽盛放百馀丈,蜿蜒如一条巨龙,茫茫夜色中,川流不息。

宣德楼上用黄罗设了御座,御座后一袭内侍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十五上元夜,女眷皆可随意外出,所以后宫宫嫔嬉笑花颜,皆闻于外。香墨登上城楼已迟了,内侍甚为机警,索性止了通报。宫眷亦都识趣的不发一声,悄然让出道路。待香墨来至封荣身后时,正看见他紧握住杜子溪的手,指着楼下山呼万岁密如鸦羽的万姓,笑道:“子溪,你看,这天下是朕的。”

静默了片刻,低声道:“也是你的。”

再次沉默了一下,抬手为杜子溪捋顺颊上凌乱赤金流苏,举止轻柔,温声细语:“是我们的。”

杜子溪偎依在封荣身侧,赤红翟纹重重叠叠围裹里怯怯低了头,如云青丝压在九龙九凤金冠下,每一龙凤尾上皆缀明珠翡翠,脑后点翠嵌金龙珠滴在博鬓,迎风微颤。明明净瓷似的一个人,遮在满满珠翠,奢华繁锦下,尤其的单薄可怜。

楼下用枋木垒成一所露台,彩结栏槛里教坊正演了药发傀儡戏。傀儡身着锦袍,幞头簪花,悬丝的手里执了莲花骨朵。幕后伶人捏着嗓子唱到兴起时,傀儡嘴里早预备下的火药便炸开,火焰流光敛滟喷出,手中的花骨朵顿时变成了枯焦,好似一朵犹如硕大黑漆的毒花,转眼再喷火后,细碎星火跃跃于空时,一朵红莲轰然重新鲜艳绽开。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此时再次引得山呼。

香墨抿唇轻笑。

药发傀儡……

笑意荡在腊月夜风中,也变得极冷。

待礼成后,她转身就走,可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钳住。身子一时不稳,踉跄的被扯进了封荣怀中。

封荣拽紧了香墨,几乎是飞奔的下了宣和楼,跑的太快,香墨无所依凭,只能紧紧攀住封荣,似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性命相依,无法放手。

还是忍不住转头,宣和楼上宫眷繁花里,那抹鲜艳的红影,衣带当风,翩然欲飞。

十五元夜,北方冰灯,南方则有放河灯许愿的习俗。这些在东都借都可见。

渭河水暖,冬日亦不结冰,据说每年元夜,上万盏河灯流徙而过,比花还艳,燃燃艳火,几乎遮住了河道,烧尽了天的漆黑,只留下耀眼穿梭的红。

这些,封荣和香墨都是看不到的。他们不能出宫,就只在渭河流经宫内的居安亭前,放下河灯。

因宫内严禁放灯,亭前辗转而过的溪流微波粼粼,青色如一匹无绣的盈亮丝绸。

“许好愿了吗?”

跑的急了,封荣还带着喘息。

香墨同样喘的说不话,却举起了手中白莲般的河灯。灯纱洁白无瑕,扎得甚为精美,两盏灯之间还以同心结系住。

灯放进水里,摇摇曳曳地在水中打了个圈,晕泽慢慢地荡漾开来蜿蜒稍许,就缓缓地朝下游宫外飘去。

相依相偎,倒好似真的永生永世不再分离的模样。

灯飘的不见踪迹了,封荣就静静地看着水里倒映的人影,忍不住伸手去轻轻地抚摸着水面,然手碰触到时,相依之人一分分模糊,影便潺潺的散了。

恍惚一刻他转头望向香墨,脸上泛起了笑意,喃喃地问:“香墨,许的是什么愿?”

香墨今日难得满头皆插百花如意犀角簪,上好的犀角如凝结的冰,雕出的花如朵大,虽混沌又剔透,且无一丝坠饰,渐次绽开在发间。只一支黄金花钗坠于右鬓,一簇流苏如金蛇,粼粼垂下,随着话语闪闪曳曳于颊畔,映着水光,绚丽夺目。

“我愿封荣一生平安。”

封荣望住她紧绷的脸庞,轻柔地对她微笑:“我望香墨快乐无忧。”

夜色里,那笑意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深情。仿佛生命中除了她,便再无其他,仿佛失去了她,他就会了无生趣。

香墨心中“怦”得一声,伴着天上骤然而起的焰火,潮起缤纷,皆只醉在这一笑中。

香墨忽然伸臂拉过封荣的颈项,唇几乎是恶狠狠的啃噬了过去。封荣呼吸一窒,不由张开嘴,唇齿糯蠕相依时,隐隐的带上了刺痛血腥。

焰火迭起间,封荣和香墨皆觉得艳光太盛,刺的人闭上了眼去。

须知,世间许多事恍如无根花,如盏盏河灯,如漫天焰火,如君王的宠眷……无依无凭,分明是世间一种易碎的陶瓷,只要一碰,便会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转23

乌黑的天边慢慢了鱼肚白,幻化出半点朝日,好似一盏刚被点亮的灯笼,烈烈的红。大陈宫巨大的殿宇檐顶,便都覆盖在半红半白之间。

正月里东都到了三九,除去了渭河,连人咳嗽的一口痰落到地上,都会结成冰。在这样的酷寒下,到时早起的无数内侍宫婢瑟缩着,在大陈宫内悄无声息地游动着。

钦勤殿的屋檐下仍是燃着火红的宫灯,德保披着狐皮斗篷,坐在阶下叱道:“干什么呢?还不熄灯!一两灯油一两钱,由着你们这些奴婢们这么犯懒,多少钱也不够你们烧进去!”

等级低的内侍不许戴耳包毡帽,一个小内侍冻得两耳通红,一溜小跑回到德保跟前。

“怎么了,跑什么?连规矩都不要了?!”

内侍的嗓子本来就尖,早晨又极静,他这一声虽是压着嗓子喊出来的,但仍是一直荡进了钦勤殿内,清晰听闻。

醒了的封荣一捅身侧的香墨,轻笑一声,道:“听,德保在骂奴才呢!像不像你?”

明黄花罗的锦褥,睡得久了,一团揉搓似的凌乱。香墨躺在其上,似是无知无觉,只轻轻的“嗯”了一声,翻身又睡。

封荣又一声轻笑。

不多时,德保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淡成一幕朦朦胧胧的轻纱罩帘之外,值夜宫婢内侍恭谨垂首而立,德保便知里面的人熟睡未醒,迟疑再三,额上汗都淌了下来,可还是徘徊不敢上前。

殿内静谧的连呼吸都不闻,唯四个青铜炭炉分立四角;隔不久便“劈啪”的微弱声响,暖意随声正浓,犹如春日。

香墨虽似熟睡,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床前灯火未熄,眼前的轻黄色镂藤花床帐,晨曦旧烛的光映在上面,藤花就变得极碎、极浅。

德保犹犹豫豫的影子映入,被透明的罗遮了一下,带上一种瑟缩。

香墨厌烦的一皱眉,道:“有什么事快说。”

声音里犹带着熟睡未醒的沙哑。

德保这才将小内侍回禀的事近前相告:“回陛下,夫人。铭嫔病重,太后特下了懿旨,让杜阁老接回家去了。”

镂花床帐一瑟,波纹如流水。水面上,碧绿的藤花叶子随波飘荡,封荣眉头微微一皱,半撑起身,打着哈欠的模样,在粼粼的涟漪中时隐时现。

德保就听封荣道:“什么病,病的重吗”

刚问完,便看封荣一晃,骨碌着就摔下来床。腰磕碰到了脚踏,哎呦着一声接着一声。

德保瞧见了,唇角颤了一下,却只做不见,垂头退了开。

封荣哎呦了片刻见香墨并不理他,便自己爬上床,去扯被子。

可香墨把被裹得死紧的不放,封荣央告了一会,香墨只不理他。

封荣紧起了嘴,做出苦恼的声音道:“那我冻死好了。”

嘴唇微翘,似笑非笑。眼睛惬意地眯着,殿内四个青铜炭炉堆满了的寸长银炭,暖意融融。嘴里说冷,其实一点也不觉得。

香墨用被子紧紧裹住头,丝毫不理睬他,封荣只着白色内衫慵懒地依偎在香墨身畔,黑色的长发恍如洒了浓墨,淌在明黄花罗的锦褥上。半晌无趣,又去搂她。

香墨一脚踹开他,自撒红金丝的被子里弹出半边脸,斜斜地瞥了封荣一眼,恨声道:“冻死了倒好,大家都省心。”

封荣从后面连被子抱住了她的腰,将脸颊贴在她的背上,蹭着,声音柔软的似象涟漪的春水,绵绵潺潺:“到底是子溪的妹妹,我不过就问了一句。你已经把我踹下去了,还不解气?”

香墨仍不理会,合着眼装睡,可面色稍霁。

封荣搂住她还待开口,忽听脚步响,德保又隔着帘子唯唯诺诺道:“皇上,太后那边等着你传旨呢!”

封荣目光倏地一闪,略一低头,发丝垂下,半掩了面色。

香墨刚缓过来的脸色顿时又僵了。

他忙冲外道:“去吧去吧,还要什么旨!”

说完去抢被子,偏香墨见他这样,就是不肯松手,僵持着,可终究敌不过封荣的力气,让他钻了进来。

封荣凑近,俯在香墨的耳边,哝哝絮语。很低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可温温湿湿的气息蹭过,挠得耳朵痒痒的,不由地皱起鼻子,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守在帘子外的侍婢,隐隐听见封荣闷闷的笑声。渐渐的又变成了低喘。反复不休的其实只是几个音节,却掩不住的旖旎。

香墨起身的已是晌午,封荣还在床上熟睡。她素来畏热,只穿了一件牙白锦织肚兜,一条纱裤,就下了床。她这做派钦勤殿的内侍都看惯了,内侍目无表情的领着两三个小宫婢上前,为她披了见轻纱罩衫,又服她盥洗了。方退出去,德保捧托盘走了进来。

香墨缩着脚坐在榻上,凉滑的薄绡纱衣,绿如翠萍,只如一股呵气,裹在周身。纱衣下掩不住的鱼水红痕,似要绽出来一般。

榻前一个火盆,炭火红彤彤的正旺,香墨百无聊赖的拿着火钳子拨着炭。炭火跳了一下,闪闪烁烁映进了她的眼。

香墨看得入神,闻见药味儿头也不抬地,心不在焉地问:“看清楚了?可是真的病了,不是别的毛病?”

德保瞄了一眼床帐,才躬身答道:“奴才去看了,铭嫔娘娘脸都脱相了,连个人色儿都没有,确实病的不轻。”

香墨闻言一笑,笑时并不如何动人。因辰时初醒并未梳妆,她蜜色的面颊便有些泛着黄,仿佛天街上糖人张的麦芽糖人:“是病就好。”

话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德保见她久久无语,放下了盛着几粒药丸的青瓷小盘子,又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拨弄完了炭火,香墨百无聊赖的转身就在香炉里添上香,紫铜熏炉里燃起了薄荷香屑,清爽的气息自紫金盖子上的佛手镂花间升起,沁香缕缕,一条条丝丝缠绕,把呼吸都熏得甜了。

她努力去想杜铭溪的样子,然而不论怎样想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是连魏淑媛、范婕妤她们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唯独只记得自冰窟窿里打捞起的僵硬的小团,还有那冻得青紫的小小指尖。然后,就是一双湛青色凄厉的眼,紧紧压迫过来,似要吞噬掉她时,却又变成了蔚蓝……

指尖忍不住挣扎似的一抓,轻轻滑过烟雾,如丝如絮顿时缭乱不堪,点点碎碎的散了。

突地,眼前一黑。惊醒时才发觉,一双冰凉的手蒙住了她的眼。

“猜猜我是谁?”

那双手冰凉,而她的肌肤想是离炭火过近,发烫的热。她明知道是谁,或者说除了他再无人会做出这样亲昵举止。

她知道自己应该挥开,可是手举起了,却紧紧抓住那双冰凉的手。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可还是紧紧的印在自己的面上,一直就那样印着。

“除了封荣还会有谁?”

却终究得松开。漆黑的一片的眼射入光芒,转为清晰。香墨转过视线,看清了身前只着了白色内衫的封荣。

封荣不由的紧起唇角,道:“无趣。你一猜就中。”

香墨面色仍是不好,微微的泛着黄,总是没有盛装艳丽的模样。封荣却不在意,眼光流滚不定就又起了顽心。

走过去将磁盘子里的药丸手放在香墨手上,道:“你来为我吃药。”

香墨无奈,药丸细小,指间少错就会掉落,只得捧着,抬起头。

已到了中天的日在钦勤殿内漾起了明丽的光晕,层层叠叠,透过明角隔窗,把封荣眼染得有几分迷离,却又盈满着笑意,目不转睛看着她。

香墨的耳根忍不住变得通红,好似脚下盆里的炭,也烧得热起来。

手缓缓向前送了送,轻声道:“万岁爷,奴婢给您喂药。”

封荣含着笑,刚张开嘴。陡地,见香墨一反手,将药全送进了自己的口里。

封荣不禁“呀”了声,忙去抓她,却听香墨笑道:“我平日里服些什么你会不知道,吃你这一口算得了什么。”

因嘴里含着药丸,话也说的含含糊糊的。

封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香墨,似要把她刻入自己的眼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滑过,拢入发间,倏然抓紧,粗暴地扯起,吻住香墨的唇。

温软的舌探进了香墨的口,狠狠的、软软的搜索着,绕上缠下,搜刮走了每一粒来不急咽下的药丸。

渐渐地,粗暴的动作变得如丝一般的轻巧而细致,犹如羽毛拂过,让香墨舒服得想打盹,不由又眯起了眼睛。

狂野地索求,迷乱地挑逗,绵绵的吻。

半晌,封荣才抬起头,白色的内衫与绿色薄绡纱衣凌乱委于一处,他们的发亦是逶迤至地,如黑檀流水。

封荣抿起了微红的唇,眼波如丝,浅浅地笑:“那是毒药,怎么能乱吃,以后你也要少吃,知道吗?”

说时,唇仍忍不住,或轻或重地印下。

香墨脸偎着他,鼻端只是一股淡淡的极熟悉的佳楠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

漆黑的眼眸懒懒的眯着,如星灿烂。匀称的躯体软软依偎在身下,还有那崭新的欢痕,令封荣不自觉的唇欲再次印下。

可是,脚步声又迟迟疑疑的转了回来。

封荣恼怒地抬起头:“又怎么了?”

德保着了慌,“扑通”一声跪下来回禀:“奴才该死,可是坤泰宫的丽女官来说、说皇后娘娘病了!”

封荣缓缓坐起身,不甚在意的道:“病了?子溪不是总在病着的吗?传太医过去吧。”

“可是丽女官说……娘娘好几天都起不来床了。”

香墨愣了一下,中午的日总是刺目的,她忍不住伸手掩住了眼,缓缓开口:“快去看看吧。”

手放下时,封荣早已踪影杳杳,只余下满殿炭火余香,犹如春日。

而杜子溪这一病就病了一整年。

陈国历二百三十七年,正月。

一场鹅毛大雪下的飞飞扬扬,东都寒气更重,雪连天,风连空,惨白的颜色覆住了天,也覆住了地,亦把大陈宫覆的苍茫一片。

刚过了十五,杜江就来至坤泰宫,看望因病缺席了所有新年祭典的杜子溪。

坤泰宫里照例垂了帘子,又被杜子溪给撤了。拢起的帘后因病的太久了,杜子溪极瘦的身子几乎无力支撑,只半卧在榻上的檀香色座褥上。略显阴暗的光线里,鹅黄翟服之中,唯有一双明丽眸子,光华闪耀,消去了泰半的久病枯槁。

杜江本有一肚子话,可是见了她这幅模样,反而一时愣住,无从说起。

还是杜子溪率先缓缓开口道:“父亲可是有话跟女儿说?”

神情始终是淡然的,仿佛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再能入她的心。

坤泰宫的窗,为了给久病不愈的皇后添些喜气,嵌了五色玻璃。此时不怕风雪的都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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