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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弯弯画-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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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瑞策马跨过由尸体堆积起的焰火。青衣金甲,势挟风云,只是一瞬间,弩箭在陈瑞身侧,带起无数的光与色流转,飞旋掠过,疾如雨落。
陈瑞仿佛不觉,直直朝封旭跑来,抓住他按在马上。
想必穆燕人也疯了,似乎所有的弩箭都朝着陈瑞和他射了过来,护卫在陈瑞身侧为数不多的侍从,以肉身抵挡,一个个倒了下去,马嘶人鸣。
封旭混混沌沌的趴在马上,耳边箭声鸣叫,好似幼猫的哀鸣。无穷无尽的响叫着,无穷无尽的令人胆寒。
他突地想起,传闻穆燕的弩箭,是用生长在岩石上岩桑树做成的。百年的岩桑树本身会发出一种响声,由根至上,好似习武之人的气吐丹田,有经验的制弩手在听到发出的响声时,一定要赶快找到那颗树,并将树的顶部砍去,将响声封在中部。据说这样制成的弩箭,锋锐异常,射出时会放出鸣叫,且箭无虚发。
马跑的极快,而他们所有能凭依的,惟有这匹马,马上的陈瑞刀如弯月,层层翻开血与火的波浪。
黄大漠里的春夏秋冬模糊,更迭不清,到了夜间却仿佛只有一季,漫无天日寒冷,收不住的冬意和马蹄下的黄沙。
封旭趴在马上,却始终不觉得冷,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最初是从后背,温热的烧起,然后慢慢蔓延开来。
陈瑞受伤了……
这个认知,让封旭在胸骨都要在颠簸中粉碎时,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七天后的地隘关,窗外暮色洇浓,檐头铁马叮当,依稀风声大作。
陈瑞坐在床边,手臂吊起,在胸前缠了血迹斑斑的绷带。面色仍旧是贯见的阴沉,仿佛一尊冷面的雕塑,只眉间极深的褶痕。
“青王……”
呼吸中充斥着苦涩的药香。
在陈瑞的喃喃中,封旭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王,一个身份记在宗祠牒上的王,可意识到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见封旭醒来,眼睛骤然亮得可怕:“受伤的是我,你却比我还娇贵,整整昏迷了七天。”
封旭定定看住陈瑞,冷汗从额际淌下来,胸前背后俱都在扯痛,却不敢须臾松懈。
陈瑞见他一双蓝眸中浮光碎影,以为他仍在惊惧劫后余生,虽略有不耐,但还是轻声安慰道:“不用自责,我和你一样几乎被孔俊先这个愚蠢的把戏骗了。好在你知道用尸体燃起浓烟,好在我回神的够快……”
说到后来,把脸转向一边,灯影沉沉,罩在陈瑞面上,一时面鬓满霜,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封旭闻言缓缓坐起身,到底气力不支,只着简单动作便让呼吸都急促起来。“攻击我们的是穆燕人……那时……我几乎以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要被你灭口……”
陈瑞不妨封旭会这样说,愣了片刻才哑然失笑:“你看见了是有些麻烦,可也没什么。杀了你灭口?为了这点事可这就是杀鸡取卵了。”
“穆燕分为东西。西穆燕早就归顺了陈国,年年纳贡,岁岁称臣。他们不似东穆燕那么愚昧,或者也可以说没有东穆燕那样有骨气。可这次袭击你的偏偏就是西穆燕的人。”
封旭心中一动,喃喃道:“东西穆燕吗……”
陈瑞眼望住他,道:“没错,东西穆燕。”
自陈瑞深陷在夜色中眼,仿佛是看不见的,仿佛不存在的。然而他偏偏看见了年复一年淌成了血泊的漠漠黄沙,好似沙漠上最顽强的花,一年年发芽和枯萎。
封旭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但还是噙笑咬紧牙关转了话题:“不论是东西穆燕还是陈国,似乎女人都只是和那些成群的驼队上的商品一样,交易品罢了。我曾在陆国呆过很长一段时间,那里……不似这里……陆国,女皇当政,女子跟男子一样可入朝为官。跟这里比起来,那里仿佛仙界一般。”
“那你是想做仙界里的蝼蚁呢?还是想做人间地狱的皇帝?”
封旭反倒沉默了。
他和陈瑞,其实何其相似。
“那些并不是我能想,我敢想的。将军说,身边从不留废物。我……只是尽量叫自己不错个废物罢了……”
可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他的怯懦和恐惧,陈瑞永远不会有。
忍不住,极疲倦的闭上眼,就错过了陈瑞仿佛失望,又仿佛疲惫似神情。
室中灯火飘摇,窗外潇潇夜风。
蓦然,熟悉的声音响起:“老爷,该服药了。”
推门而入的安氏,明明手里端着汤药,明红的衫子,秋香色的裙,仿佛一尾锦绣斑斓的鱼,无息迤俪游入。
陈瑞似没看见安氏,只淡淡的一句:“放下吧。”
安氏眉宇恬淡温和,将药碗缓缓放至陈瑞身侧,福身一礼,便转身而退,仪态自始自终的无可挑剔。
“等等。”安氏刚要出门时,陈瑞像响起什么似的,开口:“东都现在想来是快过年了吧?”
安氏转身,温声应道:“是。”
陈瑞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笑:“在正月十五前告诉墨国夫人,她托给我养的海东青已经成形了。而这鹰巢,也该筑一筑了。”
安氏望著陈瑞,眼眨了两下,最後才垂下,仍幽幽答道:“是。”
随后转身安静离去。门扉开阖时,室内的烛火经不住冬夜寒风,猎猎一响,便熄灭了。熄灭前的刹那,光焰所及之处,陈瑞眼中一片不动声色。
封旭本就衰弱到了极点,此时撑不住重又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转22
金架上用链子锁了一只脚的不是惯常见的鹦鹉八哥,而是一只以绣花锦帽蒙面的海东青。安氏拿了细银勺往那食盅里添着带血丝的肉末,苍白修长的手,似在日色下,虽保养精致,但仍掩不住的枯槁。
窗外梧桐碧叶瑟瑟,梧桐树西面隔假山,转过一处斜通着西苑门的回廊,便是陈瑞住处,离安氏这里虽不过咫尺之路,可恍如蓬山万重。
遇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瑞都在地隘关养伤,从别人口中封旭才得知,射中陈瑞的箭,是毒箭。
忍不住去问陈瑞时,陈瑞只道,不过是轻毒而已,早解了,现在留在地隘关仅为了督促粮草而已。
这样的回答,让封旭的心里莫名一宽。但还是每日亲自熬了药,给陈瑞端去。
而每一日送完药出来,例行要到安氏处回禀陈瑞的状况。
大漠的白日,即便是十二月也是暑热的,本垂了的软罗垂帘半拢起,可坐得久了,挡也挡不住遍体汗意。而安氏仪态沉静专注的喂着海东青,似全未将一旁封旭回禀的话听在耳中。
封旭索性也就不再说,只端起茶盏,细细品着。
紧邻窗外的梧桐叶筛匀光影,室内的一切不由都勾勒在明明暗暗中。黄杨木的桌椅,桌上细白瓷的茶盏,一侧高几手上搁着青瓷花瓶,里头是大漠惯常见的数枝红花。极稀的一点香气,却遮住了鹰饵的血腥。
封旭坐的久了,忍不住皱眉。见安氏一直不言,索性起身便要出去。
不想刚走到门前,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奔了进来,轻盈得似一只凤蝶,措及不妨的撞在了封旭身上。眼看着就要摔倒,封旭忙伸手去搀扶。这才看清,身前的是一个不过七八岁光景,粉色衣裙的女孩子,只是似不知在那里摔倒了,一身的泥沙。
封旭一时恍惚。
这女孩子眉目间竟有八分陈瑞的眉目。
然后才忆起,陈瑞子息单薄,唯一的就是庶出的八岁女儿,养在安氏身边。
本望着封旭,秀致净白脸孔微微涨红的女孩,陡地目光转向他身后,双眼里流露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来。
安氏不知何时已来至封旭身后,也望着女孩,手轻轻抬起,以袖掩鼻。眉间淡蹙,却未发一言。
陈国贵妇冬日里向来五重锦衣,连袖也是五重。深的隐花波纹蟹壳青,浅的隐纹星形鸭卵青,中间偏跳了织金缠枝的极艳青莲紫,掩在安氏殷红的唇边,灼灼晃着人眼。
跟随的奴婢忙上前抓了女孩子,惊慌失措道:“奴婢们这就带小姐出去梳洗!”
待侍婢拖着女孩子走了,安氏才又轻轻放下袖,灿然一笑,道:“有些时候,血统真是顶重要。”
笑意飘忽,目光幽深。
“可惜,身体里没有我的血。母贱父卑,再怎么调教不出高贵来。”
说罢,缓缓坐下,端起了茶盏。
却并不急着品,拇指和食指轻握住茶盏的杯沿,中指则托着盏底,茶盏在鼻下极缓的画出一个圆,慢慢的让馥郁茶香萦绕在鼻间,此为贵族间贯见的闻香品茶。
如今安氏纯熟做来,素盏雪肤,娴雅的姿态万芳。
封旭的目光看着那白瓷茶盏,掠过执盏的手,五重的袖,含笑的唇,终落在那双眼上。
若不是封旭亲耳听闻,几乎连他自己也不相信,饱含了阴沉恶毒的话,是出自安氏口中。
“有些人,虽然母亲身份差些,但其父的血统可是纯粹的正宗,是吗?”
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封旭心中也仿佛渗出了锋锐冰凉,蓦然刺痛,不由脱口而出:“知道的,夫人是在说血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在赏鸟玩猫。”
安氏起身,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几乎贴在封旭身上。封旭一动,刚要后退,腕上猛地一紧。
“人,怎么能同那些个畜生相比。”安氏那样削薄伶仃的手上竟生出狠厉的力道,扣住他的腕。
“是吗,青王?”
安氏徐徐抬眸地与他对视,笑意自唇际、眼角、眉梢一路蔓延开,荡漾的似大漠炽烈日下结出的花,虽清丽柔绵却直灼进人心里去。
望住了封旭面上的神色,安氏突地轻笑出声,抽回手,对随侍侍婢递了一个眼色,才道:“我做了一副贴身輭甲,烦请你帮我交给他。”
从侍婢手中接过,这样的輭甲,触手绝薄,几乎察觉不到。封旭识得,在沙漠里本是穆燕女子常缝给心上之人。輭甲表里用素色锦绮,内衬油透纱帛,中续油透丝绵,还恐难遮枪箭,将自己的发一缕一缕横三竖四铺在油透丝绵之上,然后好好密缝。传说穆燕的弩箭,用岩桑树制成,射出时带着尖啸,百发百中。而穆燕女子恐防自己的情郎被射中,便想出这样一个破解咒语的法子。
不过,终究是可惜了。
赞叹间,封旭这样想着。
凡是安氏的东西,陈瑞从来不用。
封旭心如轮转,一刹那便想好了对策。但面上含笑,后退一步,看着安氏秀丽凤眼。
安氏并不闪避,微扬下颚含笑的模样,直看得封旭雪白的脸忍不住潮红起来。
手中攥着如柳絮一般的輭甲,甲上有着微淡的香气,依稀是安氏惯常的熏香。封旭将头垂的更低,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缓缓退步,转身而去。
正月十五日元宵,东都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歌舞百戏,无数彩灯好似天上落下的火,金碧蜿蜒成一条人间星河,沾染了人间的烟火,烁烁朦胧。
同时放起的烟花,佛手、蟠桃和石榴如满天锦鲤的鳞,嶙峋闪亮,依稀是“华封三祝”的花样。
然而,太过灿烂,又太多太亮,隔着窗帘,还是让杜江几乎睁不开眼。
此时的杜江坐在马车上。
暗纹青花呢包裹,马车的前后也只是十余名侍卫而已,因十五佳节,进宫的官道亦开放,所以这样的车马,熙攘的人们也不惊奇。
杜江掀开了车帘,窗外,夜空漆黑下,灯火如昼,乐声人声歌声嘈杂十馀里,绵沃开来。
这般地静静地看着,就觉得太过于热闹,人便免不了寂寞。
他三儿三女,本应该算得上子孙满堂。可在当年英帝在世时,陈王、郑王和肖王三王争位,长子和次子卷了进去,是他亲自把他们压倒午门,腰斩于市。
他的长女本嫁给了肖王,肖王流徙死后,落发出家……青梅竹马的妻,为此郁郁而终。
后来,最小的两个女儿,先后嫁给了皇家,如今见上一面都是极难。
现在他,当朝一品的杜江,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所拥有的,就是放眼看出去的景致。
而即便这样,李原雍仍是牟足了劲儿,想要他的位置。
细细想来,又是怎样一番荒唐可笑。
突地,马车缓缓停驻不前,杜江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随侍家丁忙上前道:“回禀阁老,前面的马车坏了,挡了路。”
杜江并未多想,只道:“我们绕道走吧。”
家丁仿佛还在犹豫什么,杜江还未开口,一人就已掀了车帘,
漫天灯色里,烟花雨,女子一身三色锦,随着夜风轻送,如桃红杏黄青翠交杂的花,无数的花与叶绮丽涌上,轻快的坐在了身侧。
腰际系着的佩环螂当摆动,一股暗香升起时,那双浓丽的眼望住杜江:“阁老,我的马车坏了,大十五的咱们都赶着进宫,不知阁老能否捎我一程?”
都已经坐在车上,杜江自然不能赶下她,眉间虽嫌恶皱起,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墨国夫人不嫌老夫车行简陋就好。”
说罢,转头不再看香墨。
香墨极轻一笑,也转眼望向车外。
油青的帘子只用一指挑起一点缝隙,帘缝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景色。官道两侧的宫灯,多为赤红,灯上罩瑞兽祥纹。可熙攘喧闹处,呼喝成片里,涓涓宫制灯影,渗出吉祥纹样,淹没在竹条撑着的廉价纸灯里。
香墨面上却仍是浅浅笑着,一波一波的灯影印在瞳内,一泱一泱下沉,沉到瞳仁里,便完全变黑。
“瞧着万民盛世的景象,谁能想到大漠战事年复一年,谁又能想到风吉辽应等地饿殍千里,易子而食?外戚猖獗为患,帝昏庸聩,苦的是百姓,连着这皇室都跟着风雨飘摇。”
回头看过去,身边杜江似一无所闻,可她仿佛情不自禁就又问了一句:“不知阁老最近可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
“他们说……宪帝爷的长子,青王并没有死。”
杜江淡淡转头,却不出声,望定香墨,眯了眼静待她说完。
香墨则已语声带笑,笑里缠绵,绵软里却含了淬毒的针:“阁老不知有没有想过,若是青王称帝,这陈国就等于没有了李氏,”
笑时以袖掩唇,袖上桃红杏黄青翠的小朵繁花,随着马车轻轻扬扬地拂动,纷撒如云点在香墨别有深意的眉目中。
杜江面上纹丝未动,心底却忍不住一震。
香墨倾身近前。
相府的马车即便是再轻简,也可坐三人有余,而两人间又隔了紫檀方几,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几上。离杜江近在咫尺的面上,不着痕迹的微笑:“而没有了李氏,又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丝声音溢出满晕胭脂的唇时,天上那一簇烟花“呲”的遽然划过,张扬漫天。随即便灭了,天色仍是漆黑,只留一段回音,在昏暗的满车内回荡。
杜江仿佛不曾听见她的话,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淡,始终看不出情绪。
香墨唇角笑意愈深,俯身愈加凑近杜江,细细声语:“皇帝只要是陈族的血脉,就可庇佑万民,并不限定于某个人,不是吗?”
车内上好的杨木和青花呢将她的声音稀释得愈加轻薄,好像从极远处传来,掩在阑珊里的星星笑语中,缭绕盘旋,近在耳畔又仿佛彼岸天边。
“没有了李氏的陈国,会是什么样子?”
杜江缓缓转头,望了窗外片刻,伸手敲了敲车身,马车顿时止步。
杜江这才缓缓开口:“到了,请夫人下车。”
香墨这才发觉已到了永平门,相府家丁已恭谨的打起了帘子。香墨并不下车,抬手掠了掠发鬓,三色锦袖斜斜滑落肘间,露出一段轻佻的麦色如金。
“夫君大人常说,阁老是授业恩师,恩比天高,不论要他做什么,都会万死不辞的。”话语顿了顿了,又语声温软:“哪怕是……”
杜江齿间吐出冷冷五字,打断了香墨:“请夫人下车。”
唯扬起的如枯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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