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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刺-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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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孩的声音略略一顿,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继续道:“我只是个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也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我能够拿出手,去报答他的,也只有我自己了。我厚着脸皮去抱他,我告诉他我不在乎他有老婆,可是风大叔把我推开了,他告诉我,他救我,是因为我应该被救,他什么也不要,然后他就走掉了。”

说完这些话,这个来自偏远山村,性格还保留着犹如大山般淳朴一面的女孩,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几个面面相觑的记者,嘶声道:“你们说,风大叔骗我什么了,他又怎么不是好人了?如果这就是骗的话,那你骗我一次好不好?”

面对一个乡下女孩的质问,几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平时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记者都哑口无言,那个在风红伟的灵位前,烧了一双红鞋垫的女孩,再也不理会眼前这些号称无冕之王的新闻记者,径自调头,默默的走掉了。

就在这个女孩消失在街道的底端时,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在后辈的陪伴下,走进了风红伟的灵堂。

虽然他们已经老得走路都必须有人扶,但是当他们站到风红伟的遗像前时,这几个老人,却重新挺直了自己的腰。

“敬礼!”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无论岁月如何流失,却依然响亮的口号,而几只苍老的右手,已经带着曾经的整齐划一,划向了几个老人的右额。就连一个坐在轮椅里,已经无法再凭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的老人,也没有例外。

以风影楼的眼光当然可以看得出来,这几个老人,都曾经是军人。在其中几个人的身上,甚至现在还留着在战场上造成的伤痕。但风影楼不懂的是,这些年龄做他爷爷都有余的老兵,又怎么和风红伟扯上了关系。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嘴唇不停的哆嗦着,就连受过读唇语训练的风影楼,都看不出来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老人却看懂了,其中一个人对着风红伟的遗像道:“大兄弟,老四说,谢谢你送给他治脑血栓的药,他虽然还不能站起来,但总算不用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等死了,他还谢谢你送给他的轮椅。”

“我们这些老兵,有人打过八年抗战,有人在山里当过游击队,还有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每年建军节的时候,是有人会去看我们,送我们一袋面,几斤肉什么的,但真正关心我们,帮我们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却只有你一个。”

把几件东西放到了风红伟的遗像前,然后这些经历过中国最黑暗年代,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老人,在后辈的陪伴下,走出了灵堂。

并不是所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军人,都能功成名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伤痕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又重新抓起了锄头。在共和国的史册中,不会有他们的名字,在烈士纪念碑上也不会有他们的名字,在战场上敌人的子弹和炮弹没有要了他们的命,但是早已经摧毁了他们的健康,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年老的时候,各种毛病就一波波的出现,每个月十二块四毛钱钱的补助,可以说是杯水车薪。建军节那一天,当地政府请他们一起包饺子,送他们一袋白面几斤肉,这种表面文章,又能帮他们解决多少实际问题?

就是因为生活得并不如意,甚至可以说是生活得相当困难,这些老人并没有为风红伟送上什么花圈。

他们送到风红伟面前的,是几朵白色的纸花,外加三枚军功章。这三枚军功章,其中有两枚,带着最灿烂的五角星,而另外一枚,上面刻画的却是青天白日。虽然它们来自不同的阵营,但是风影楼绝对可以确信,那几个老人可以珍而重之的把它们献到风红伟的面前,那么在它们上面凝聚的,必然是在那漫长的八年当中,无数中国军人手挽手,心连心抗击强敌,书写下无数英雄传说的最动人篇章!

也许是这几个老人的表情实在太凝重,也许他们的行为已经透露出太多信息,那些堵在灵堂门前,直到现在依然不依不侥的记者,这一次并没有围上来询问他们为什么要来拜祭一个神憎鬼恶,当然应该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大贪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灵堂里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

没有人组织,所以他们当然不会在灵堂开办前,就提前到场,在那里急有其事的摆足架势。他们大都是三三两两的赶到,在他们中间,有最普通的公司职员,有每天推着小车,和城管在大街小巷里打游击战的小商贩,有学生,他们几乎涵括了整个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

他们都了解风红伟的心性,所以就算力所能及,也没有人专程抬过来一个硕大的花圈,或者是花篮。有些人,在风红伟的面前放了一朵鲜花,有些人,会放上一朵洁白的纸花,也有些人,双手空空,却在风红伟的灵位前,默默低语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人来人往,就这样一朵朵的积累,到了最后,在风红伟的遗像前,鲜花和纸花混合在一起,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也就是通过这些拜祭者,风影楼最直观的了解到,风红伟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作为一名反贪局局长,风影楼当然能掌握一些官员贪污的罪证,但是他却没有把这些官员绳之于法,而是分别找他们“谈心”,直至对方“心甘情愿”的拿出大笔巨额来和他处好“人际关系”。

他是一个专门勒索贪官和不法商人的大贪官,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敛财的速度,和得罪人的速度,相同的惊人。

得到这些钱后,风红伟用它们捐助了三所希望小学,在这个城市,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会,让全省将近七百名失学儿童,重新回到了学校。他还修了两座桥,资助了二十八个孤寡老人,开设了一间针对残疾人的福利工厂。

到了地方工作后,风红伟每年到了植树节时,都会跟着领导人,扛把铁锹跑到山区种树,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他们每年都在相同的一片山坡上种树,每年树苗总是长不大,活不长。植树节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一种社会公益活动,更不如说是一次野外公费旅游。

看着满山的荒芜,听着局里的领导,在那里长篇累牍的讲述现在中国的自然环境如何恶劣,什么水土流失,什么沙漠化严重,什么臭氧层出现漏洞,虽然在场所有人都在煞有介事的点头,但是彼此都清楚的明白,这也不过就是场面功夫罢了。至于他们今天栽下的树苗,是因为栽种的方法不对死掉了,还是因为没有人浇水死掉了,或者是直接被人丢走,又拿到别的地方卖掉了,那就不是他们能管的事情了。

没有人想到,参加了两次这种表面文章式的植树造林后,风红伟却真正行动了起来。他和当地人签定了长达两百年的荒山承包合同,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就栽种了两千亩树林。再雇佣了一些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带着老婆孩子背井离乡跑到这里的山民,让他们负责看林守林护林。虽然两年时间,那些栽种到荒山的树苗,还远远没有成材,但是放眼望去,整片山坡上树苗林立一片生机盎然,相信不出十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如果风红伟在反贪局局长的位置上继续干下去,最多再用十年,就能完成他“植树万亩”的豪言壮志。

风红伟也曾经陪市里的领导,一起去边远贫困山区视察,并慰问坚持在那里,给孩子们上课的老师。

那个在穷困山区执教的老师在十年前,曾经在深圳某个乐团里担任吉它手,收入就算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也相当不菲。就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边远山区的孩子,他辞掉吉它手的工作,进入了山区,在山村小学,一呆就是十年。

面对这种具有献身精神的人物,省市领导们当然是大加赞扬,记者们更是噼里叭啦的一阵狂拍,把领导们和这位老师握手时那种珍贵的历史一幕,全部记载了下来。至于领导们和老师同甘共苦,一起从几里外抬水,甚至和老师一起给孩子们做了一顿午饭,让孩子们吃得眉开眼笑,更理所当然的成为当晚新闻栏目的头条。

一周后,风红伟又独自一人回到了那个小山村,找到了那位老师。见面后,他直接问了对方一句:“你后悔了吗?”

老师根本不知道一个反贪局局长,为什么会去而复返,更不明白风红伟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沉默着。

“有人说,老师是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也知道,你一开始进入山区当了老师,是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改变这个小山村穷困的面貌,可是很明显,十年过去了,你并没有成功。”

老师依旧用沉默的态度,来面对眼前这个言辞太过锋利,已经刺伤了他自尊心的男人。

“这里依旧很穷,男人们依旧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游手好闲,依旧喜欢喝用苞米酿的酒,依旧喜欢动不动就打老婆,而女孩子,依旧很难在你的小学校接受教育。”风红伟当真是语出如刀:“你在这个小山村里,彻底成功改变命运的人,只有你自己!”

听到这样的宣言,老师真的愤怒了,可是风红伟后面的话,却让他又沉默起来:“如果你继续留在深圳,继续当你的吉它手,我想现在你就算不能功成名就,也应该小有积蓄。把这笔钱拿出一半,雇用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让他们到山区执教,就算他们年龄不够,心性不足,呆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你肯出足够的工资,再加上这样的工作经历,会让他们找下一份工作时,事半功倍,呆上半年,应该还是可以做到。就这样,你在外面赚钱,再拿出一半,请老师执教,我想,以你的收入,至少应该能请得起五个老师吧?”

风红伟对自己的判断,做了最后一个总结:“你的品质值得尊敬,但是很可惜,你选错了方法。”

老师终于忍不住问了:“那换成你,你怎么做?”

风红伟回答得很扯淡:“我可以送他们一个聚宝盆,只要有了钱,他们就不愁建不起好的学校,请不起足够的老师。只要有了钱,女孩子也一样可以来上课,这个村子里打光棍的年轻人,就会越来越少。”

老师当时对风红伟的话可以说是哧之以鼻,但是风红伟却很认真,“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真能给他们一个世世代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你就离开这片大山,趁着你才三十多岁,还年轻,重新去找回自己的人生。”

老师真的不以为然,但是看着风红伟一脸认真,最后还是和他击掌为誓,定下了这个在正常人眼里看来,绝不可能成功的誓言。

结果在第二天,这片大山里,就来了一批人,他们还带来了几车树苗。不,说错了,那些并不是树苗,而是从枣树上精心挑选剪下来的树芽。学过自然课的人都知道,树木是可以嫁接的,把这些枣树芽嫁接到其它的树枝上,到了秋季一样可以结出红彤彤的大枣。

而大山里,啥都少,就是树多,随处可见的酸枣树,更是漫山遍野。把多余的枝丫削掉,在主支干劈出一条三寸长的缝隙,把树芽放进去,再用塑料膜绑好缠紧,这种工作简单,但繁琐。

那位老师不知道风红伟究竟投入了多少钱,请了多少人,竟然可以在两个月内,硬是在整片大山中,嫁接了超过三万株枣树的树芽。当金秋九月来临,犹如鹌鹑蛋般大小的红枣,也挂满了整个山头。村民们争相把这些红枣摘下来,背到山外去卖。

“鲁迅先生说得好,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风红伟指着那些背起竹篓,带着红枣向山外走的村民,对老师道:“人的贪心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他们今天是背着竹篓卖,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很辛苦,赚的钱却太少,而更多的枣子,却会白白烂在山里。所以,他们很快就会想到,去把路扩宽一些,至少能让他们赶着驴车,把枣子成车的向外卖。如果有一天,他们会野心勃勃的想到用拖拉机拉枣子,这个村子,没有你这位老师,也不会再继续和贫穷为伍了。”

老师第一次点头,认可了风红伟的话,因为他在村民的脸上,看到了他在这里十年,都没有看到的……希望与贪婪!

这一场赌约,是风红伟赢了。

老师打理自己的行囊,和风红伟离开了那片大山。两个人在城市街角,某一间小饭店里,要了两个菜,点了两瓶啤酒推杯换盏,最后老师终于忍不住问了:“你在那片大山里投了不少钱吧?你嫁接了几万株大枣,自己却一颗不取,任由它们成了村民收入,究竟是为了什么?”

“往扯淡了的说,我这叫心系百姓,为官一时,造福一方,”风红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透着淡黄色的液体,他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沉声道:“从实际上说,那一天你接待领导们的视察,听着大家对你的赞扬,我可以感觉得到,你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在哭!我尊敬你的品质,更认可你的为人,我风红伟没有见过你也就算了,既然老天让我们遇上了,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越陷越深,为了公益,把自己整个人生都赔进去了。”

“量力而为,量力而为啊!”风红伟突然感叹起来,他伸手轻轻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教育事业,关系到国家的未来与发展,想要通过教育,来提高国家整体素质,可谓是战略计划!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需要由政府机构全力统筹计划,调配天文数字的资金支持,没有这些前提,仅仅依靠民间款捐,再加上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种忽悠死人不偿命的口号,无法形成规模与规范,最终结局,也不过就是表面文章。没有国家的支持与调配,个人向前冲得太猛,最终的结局,也不过就是飞蛾扑火罢了。”

老师到现在,都不会忘记,风红伟说到“飞蛾扑火”这个词时,脸上扬起的那缕淡淡的悲伤。就在那个时候,两个人彼此对视,感受着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品尝着杯子里,那略带苦涩,却留齿芬芳的酒汁,老师突然明白了,风红伟嘴里说的“飞蛾”,大概就是他自己吧!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老师和风红伟成了莫逆之交。

而风红伟的葬礼,老师当然要参加。他是直接从深圳飞回来的,和所有人不同的是,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吉它。

“我有一首歌,是为你父亲写的,我能在这里弹给他听吗?”

听到老师的请求,风影楼轻轻地点了点头。

打开琴盒,调整好了琴弦,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师手里抱着吉它,目光却已经落到了风红伟的遗像上。

“我的年龄,已经不可能再跑到摇滚乐队里当吉它手了。但是在山村的十年生活,也让我学会了沉思,和你的相逢,和你的把酒夜谈,更让我有了对生活的顿悟,所以,我开始试着把自己的情绪和人生融入到音乐中,写出属于自己的歌曲,现在一年过去了,我小有成绩,虽然没有大红大紫,但是总算又和城市重新同步了。对了,我用自己的一半收入,雇佣了三个老师,在山村里教学。”

老师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掠过,在琴弦的轻颤中,一串悠扬的音调随之在这片有点单调,有点低沉的空间中漾起。“而我现在准备边弹边唱的,就是我认为自己写的最好的一首歌,也是我为你写的一首歌,它的名字就叫……飞蛾。”

望着遗像中,那个曾经和他把酒言欢,曾经用最率直而伤人的语言,把他硬是从山村里拖出来的男人,回忆着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着那个男人,说到“飞蛾扑火”时,脸上的悲伤与无悔,所有的感情,在这个时候,都变成了十指的弹跳。时而激昂,时而温婉的音乐,随之在整片灵堂里穿梭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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