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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侯-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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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听得刘三吾这番话似软实硬。似迎却拒,他不由眉头一皱,脸上不悦之色愈深,朝刘三吾挥了挥手,声音冷淡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刘爱卿如是说,朕自然是信的,爱卿且退回班去吧。”

刘三吾叩拜,然后缓缓站回了朝班。

冷眼看着刘三吾一副昂然凛冽之色退了回去,朱元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转眼一扫,看见仍跪在殿中的李景隆和萧凡,朱元璋仔细看了看二人,见李景隆虽面带正色,然而数年的浪荡风流生活,仍在他脸上显露出纨绔之色。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失望,这个甥孙,袭了他父亲李文忠的国公爵位后,日子过得太荒唐,一点也不像他父亲的智勇果敢,更不像他这位舅姥爷的狠辣酷厉,完全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公子,这次的丁丑科案关系到北方士子对朝廷的人心归附,事关重大,若交给他办,委实令人放心不下。

权宜了一阵后,朱元璋眼睛扫向李景隆身旁的萧凡,终于露出些许的满意之色,这个年轻人是他为孙儿定下的肱股之臣,虽然有能力,但缺乏磨练,这次的案子也许正好是个磨练他的机会,将来允炆即位,想必他能成为一位治世名臣吧。

顿了一会儿,朱元璋冷声道:“萧凡。”

萧凡一惊,急忙伏身拜道:“臣在。”

“此案朕便交由你带领锦衣卫缇骑全权侦缉,你要用最短的时间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看看这次会试有没有人徇私舞弊。有没有士子与考官勾结,如果有,把人给朕揪出来!天下士子的眼睛,全都盯着你,你万万不可负了朕,负了天下!”

“臣……遵旨!”

***

在百官山呼万岁声中,早朝散了,朱元璋拂了拂袍袖,在大汉将军和宦官们的围侍下,率先起身往后面的华盖殿走去。

朱允炆跟在朱元璋身后,趁人不注意,朝萧凡打了个眼色。

萧凡会意的点头。

待朱元璋的身影消失,群臣这才站起了身。

萧凡刚随着大臣们往殿外走了两步,一道颤巍巍的身影迎了上来。

萧凡扭头一看,却是刘三吾。

刘三吾站在萧凡身前,捋须而立,静静的看着他,一张布满了老年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萧凡直视他的眼睛,他发现眼前这位七十八岁老人的眼神很干净,很清澈,没有一丝杂质,看起来如稚儿一般纯净无暇。

萧凡心中颇有些讶异,能在年纪如此老迈的人眼中发现这种清澈的眼神,此人若非隐藏得很深的大奸大恶之徒,便是绝对正直善良的大义之人。

“刘大人。”萧凡拱手为礼道。

刘三吾回礼道:“阁下便是锦衣卫的萧同知吗?”

“下官正是。”

刘三吾沉默了,花白的胡须随风微动,半晌,他才叹道:“老夫一心为国取士,却不成想竟惹陛下疑窦,老夫心痛万分啊!”

“刘大人不必如此,锦衣卫会把事情查清楚的,刘大人若是无辜,当可还您一个清白。”萧凡温声劝慰,不知为何,他对刘三吾的印象不错,从眼神中看得出,刘三吾跟黄子澄黄观之流不同,这位老大人年纪虽大,可却不甚世故,更不懂做官,是一心扑在学问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他的眼中只有文章,只有学问,再无其他,这一点从他圈定五十二名进士全是南方人可以看得出来,这么离谱的事儿都干得出,确实是个单纯得有些可爱的执拗老头儿。

刘三吾看着萧凡,眼神有些怀疑。

“老夫久闻锦衣卫的手段,此刻特意相询萧大人,你刚才所说的把事情查清楚,是怎样的查法?”刘三吾捋着胡须,意味深长。

萧凡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道:“刘大人放心,这回下官会好好查,不伪证,不用刑,不牵连,不蔓引,一切有根有据,不论是怎样的结果,总归让人无话可说。”

刘三吾颇带惊奇之色的盯着萧凡看了许久,这才不可思议的摇摇头,郑重的向萧凡作了一揖,道:“如此,老夫就不担心了,仰不愧天,俯不怍地,老夫对得起陛下,亦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天下士子。春闱榜单人选,老夫是经过再三斟酌遴选,绝无徇私之处,萧大人尽可放手清查。”

“多谢老大人体谅下官。”萧凡赶紧施礼道。

刘三吾再朝萧凡拱手作别,转身时只听得他嘴里喃喃自语:“想不到锦衣卫中竟有讲道理的人,异数,异数啊……”

萧凡擦汗,惭愧,惭愧啊……

*

事实证明异数是不能做的,别人撒尿都往地上撒,异数撒尿往天上撒,这样的人很讨厌。

当锦衣卫的异数萧同知款款走出午门时,马上便遭到了某位苦大仇深大臣的疯狂打击报复。

“砰!”

一只软面黑底官靴不偏不倚的砸中了萧凡的脑袋,砸得萧凡一个趔趄。

“谁?谁敢暗算我?”中了招的萧凡勃然大怒。

“本官……砸的你,你……你待怎样?”奄奄一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凡扭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失声道“黄大人!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施暗算的人正是御史黄观,刚才在朝会上失仪,被朱元璋命人赶出金殿,施廷杖五记。

看来这五记廷杖打得挺卖力的,黄观此时趴在地上动都动不得,浑身疼得直哆嗦,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肥大的屁股朝天高高的撅着,姿势很难看。

萧凡走到黄观身边蹲下身,伸出双手很热情的道:“黄大人,下官送您回府吧,回家好好养伤,以后在金殿上可要吸取教训,别再一惊一乍的了,那样多没礼貌……”

黄观无力的挥着手,愤恨的瞪着萧凡,咬牙切齿道:“滚……滚远点儿!本官不用你假好心!奸贼,你要记住今日,本官与你誓不两立……”

萧凡丝毫不以为忤,仍旧热情的道:“黄大人别客气了,这会儿又没人送你回府,你的家人又进不来午门,你不要我扶打算一路匍匐回家吗?”

说话间,萧凡已经非常热心的将黄观整个人扶了起来,然后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两人步履蹒跚的朝承天门走去。

黄观却丝毫不领情,嘴里犹自叫骂:“本官跟你客气个屁!滚开!奸贼,不要用你那双脏手碰我!本官宁死也不受奸臣一丁点儿恩惠!”

“黄大人,您讲点道理成吗?我哪里像奸臣了?我一没祸乱朝纲,二没陷害同僚,三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做人本本分分,做官战战兢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像奸臣了?”萧凡耐心的跟他解释。

黄观被他强行架着走,嘴里不停的冷笑:“你还好意思说你没陷害同僚?前些日子菜市枭首的数十名大臣,他们不是死在你锦衣卫手里的吗?”

萧凡停住身子,紧紧盯住黄观,正色道:“黄大人,你摸着良心说句实话,你认为他们是死在我手里的?真是这样吗?”

黄观不由一窒。

朝堂上下都知道,那些大臣是死在朱元璋手里的,锦衣卫在这件事里充其量只是一把握在朱元璋手里的尖刀,杀人的罪过皆在朱元璋这个凶手,刀是无罪的。

不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谁敢说?

黄观不说话了,他很清楚事情的本质是什么,这事说到底,确实怪不得锦衣卫。

半晌,黄观仿佛又找到了理由,悲愤道:“但是……你刚才在金殿上偷我芴板,害我被施廷杖,这总不假吧?”

萧凡一脸正气的表情顿时化成满脸尴尬,干咳数声道:“……黄大人,刚才是个误会,其实你那芴板不是我偷的,是我在地上捡的……”

“放屁!你还狡辩!总之你这家伙不是好人!将来必成祸乱天下的奸臣,本官宁死不与你为伍,也绝不接受你半点恩惠!放开我,放开我!”黄观激动得浑身乱扭,手舞足蹈,像个英勇不屈的地下党。

“黄大人,你能安静点吗?我没要你与我为伍呀,我只是送你出宫门而已,不要说得那么严重……”萧凡无奈的按住乱蹦乱跳的黄观。

黄观像个闹脾气的孩子,犹自大吵大闹,还不停的挣扎。

萧凡的耐心被耗尽了,他一直不是个耐心很好的人。

“你真不要我扶?”萧凡瞪着黄观道。

“不要!宁死不受你这奸贼一丁点儿恩惠!免得污了本官清名!”黄观回瞪着他。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不扶正好,我还省得累一身汗呢,靠!好心没好报!”

萧凡说完就架着黄观转了个身往回走。

“你……你这奸贼,为何往回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萧凡没理他,架着他走到刚才他趴着地方,还伸脚量了一下。

“你刚才是趴在这里的,对吧?”萧凡笑问黄观。

“……对!那又如何?”黄观一梗脖子怒声道。

“那就对了!”

萧凡脚下使了一招扫堂腿,狠狠一绊,把黄观绊了个四脚朝天。

“啊——”黄观惨叫出声。

萧凡笑眯眯的拍了拍手,道:“既然不受我这奸贼丁点儿恩惠,那您就老实趴在这儿等锦衣亲军把你扔出去吧。”

“你……你这心肠恶毒的奸贼!嘶——”黄观疼得直抽凉气。

萧凡说完扭头就走,顺便狠狠一甩大袖,以表达心中的不满。

读书人,简直不可理喻之极!这种人天生欠抽,以后骂人若想骂得恶劣一些,就骂人家是读书人,既痛快又解气!

或者更直接一点,“你是黄观!”“你才黄观!你quan家都黄观!你quan家不但是黄观,还都黄子澄!”

恶毒吧?

不再管地上趴着的黄观的死活,萧凡头也不回的朝宫门走去。

他心中有些哀叹,看来自己跟黄子澄,黄观他们这些清流派今生注定是敌人,从第一次见面便已注定了,宿命啊!像那谁来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小李飞刀和上官金虹?

如果与满朝大臣的关系像西门大官人和金莲就好了,和谐呀。

“慢……慢着!你站住!”

刚走了几步,身后的黄观忽然开口叫住他。

萧凡回头,冷眼瞧着他:“怎么?改主意了?愿意接受我这奸贼的恩惠了?”

黄观大怒:“呸!本官宁死不受!”

“那你叫住我干嘛?”

“……本官的芴板,还我!”黄观怒气冲冲道。

萧凡忽然间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神情瞬间变得迷茫起来。

“……芴板?什么芴板?”

“你装什么傻!就是在金殿你偷了我的那块芴板!奸贼!小人!无耻之徒!”黄观气得破口大骂。

“我偷的那块芴板?这事儿我得好好回忆回忆……”萧凡满脸深思之色,然后转过身,一步,两步,三步……

最后就这样沉吟着离开了黄观的视线……

“国之不幸,降此妖孽,呜呼哀哉——”黄观眼睁睁的看着萧凡的身影消失在宫门,然后他趴在午门广场正中,神情沉痛,仰天悲呼……

第一百零八章 身陷死局

过了金水桥,走出承天门。萧凡腰间的玉带上还系着黄观的那块象牙芴板,——这玩意儿应该值不少银子吧?就这样还给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拿到外面卖掉去,卖得几两算几两,反正自己与那些所谓的清流官员已经势如水火,不在乎多架这么一件梁子。

这是一种典型的光棍心态,也就是俗话说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现在萧凡要想的是,该如何将丁丑科案处理得妥妥当当?

臣子奉旨办案,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什么?

当然是皇帝的用意。简单的说,办案的官员其实只是皇帝手中的一件工具,实际上案子是皇帝在办,只是假臣子之手而已。

那么朱元璋的用意是什么?他想把案子办到一个什么程度?哪些人该杀头,哪些人该得益?

毫无疑问,老朱对刘三吾是很不满的,不满的根源在于那张全是南方进士的榜单。

从纯学术的角度上来说,刘三吾并没错,为国取士,当然要取文章最好最出众的,自古南方比北方更繁荣稳定,多次战乱亦影响不大,太平日久。南方学子的学问和文章自然比北方学子出众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三吾是个老学究,丝毫不懂变通,一味的只以文章优劣作为取士的标准,所以出现了这次的会试榜单上五十二名贡士全是南方人的奇异事件,从明面的道理上来说,刘三吾并没有做错什么,以成绩定优劣,本是自古奉行的真理。

但是从朱元璋的帝王角度来说,刘三吾如此作为可就大错特错了,老朱没气得当场砍了他,估计是刘老大人那近八十岁的高龄救了他自己。

帝王角度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南方是大明的南方,同样的道理,北方也是大明的北方。

有一个很客观的事实,大明立国刚刚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南方倒是颇为平静,朱元璋与张士诚,陈友谅两战定天下,南方从此再无兵灾。但北方却是饱受战乱凌虐,前元的残暴统治令天下义军纷纷揭竿而起,一直到如今,北方仍时不时的遭到北元的侵犯劫掠,相对而言,北方这几十年来一直都处于不稳定的环境下,多年来民不聊生,文人学子倍受摧残。所以北方学子的学问根基不如南方,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任何一个朝代的皇帝统治天下,文人是最不能得罪的,打江山靠的是武将精兵,治天下只能靠文人,文人士大夫是维护统治阶级最重要的基础。战乱频繁,生存环境恶劣,北方学子与朝廷本来就离心,朱元璋要的是大明江山的稳固统治,北方学子与朝廷不同心,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局面,此时正是需要用功名和官位来笼络北方学子之心的时候,刘三吾却在这个时候将榜单上的贡士全部取为南方举子,实在不能不让朱元璋火大,老朱的如意算盘被老刘这一套认认真真的疯魔棍法全给搅和黄了,老朱能不生气吗?

不得不说,刘三吾老大人的学问确实高深,可他的政治眼光却实在太短浅了,这样的人应该好好待在翰林院里编课本,研究学问,老朱实在不该把他放出来任主考官。给他自己添堵。

从学术上来说,刘三吾做得没错,按成绩取名次本是正道。

从政治角度上来说,朱元璋也没错,成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心,士子之心。

两边都没错,萧凡犯愁了,自己应该怎么办?这件事很是棘手呀。

若萧凡真是那种昧了良心的朝廷鹰爪,这事儿倒好办了,按朱元璋含蓄的意思,把刘三吾拿入诏狱杂治一番,然后再把其他的主考官也抓起来,严刑逼供之下,哪怕是只兔子,它也得老老实实承认它其实是只老虎,然后再给他们安上个“胡蓝党余孽”的罪名,最后贡士榜单全部作废,重新再将北方举子选几十个上去当进士,这事儿便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

萧凡左思右想,他认为朱元璋命他办这案子,肯定就是希望自己把案子办成这个程度。

牺牲刘三吾这位德高望重的博学鸿儒,再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副主考官,随便给他们安个什么杀头的罪名,推翻榜单重新取士,最后皆大欢喜,萧凡肯定会立功被嘉奖,北方举子们肯定会对这位铁面无私的锦衣卫同知萧大人感恩戴德,满朝文武则敢怒不敢言。洪武朝再次恢复一团和气……

自己能这么做吗?

萧凡问自己。

当然不能!原因很简单,刘三吾不该死,他没错,一个对学问认真的老头儿,充其量只是有点不讨人喜罢了,但他并不能因为认真而死于非命。

萧凡不介意做奸臣,但他不愿做一个连人性都泯灭了的奸臣,那样的人可以为个人的名利,官位,利益不顾一切的杀人请功,可是萧凡做不到,前世他打劫都秉持着“劫财不劫命”的善良原则,要他杀一个没犯错的人,对不起,他还没黑到这种程度,哪怕是朱元璋的意思也不行。

萧凡的心徒然沉重了许多,这一次,也许不得不忤逆朱元璋的意思,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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