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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令-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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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听到这话,才发觉自己此时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还在发凉。她望着那商旅远去的方向,叹口气,幽幽道,“当然挂心了,他们带走的,都是我的心肝。”
时辰还早,徽妍无事,便带着王萦到西市中去。
她们二人来长安,已经近十日,比当初告知母亲的日子迟了许多天。昨日,家中来书,戚氏催着徽妍和王萦回去。徽妍料想此番大约不容易善了,便与王萦一道在市中买了巾帼首饰等物,好回去讨她欢心。
王萦喜欢别致的小花饰,徽妍给她买了几样,她迫不及待地让徽妍给自己戴上。回府的路上,王萦远远望见未央宫北阙上的飞檐,目光凝注。
徽妍发觉了,跟着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从前的故宅。
“你那日与我说,东墙的杏树还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虽已过了时候,可说不定还开着花呢。”
王萦眼睛一亮,点点头。
长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占据了城南,其中,未央宫的北阙和东阙之外,是权贵们的居所,称为被阙甲第和东阙甲第。而身份低些的贵人以及寻常百姓,则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个闾里。
周浚虽祖上风光过,但新来长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里。而王氏从前的屋宅,却是在阙甲第之中。先帝赏识王兆,赐甲第居住,徽妍和王萦,自出生起就住在那里,推开窗,能望见未央宫的高台。可这屋宅并不是他们家的,王兆失势时,先帝所有的恩宠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显贵,处处高屋大宅,十分安静,马车走在路上,能听到辚辚的回响。快到旧宅的时候,徽妍与王萦下了车,步行过去。
王萦说得没错,东墙边上,确能看到杏树的枝头。只是花期过了,看不到花。而围墙似乎刚刚修葺过,白垩仍新。
二人站着望了一会,王萦道,“也不知这宅中,如今住着何人。”
徽妍知道她对童年的长安生活仍然怀念,少顷,轻声道,“无论住着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会与我等一般被逐出去。”
王萦看看她,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
这时,前方有车马声传来,徽妍觉得不好再驻足,对王萦说,“回去吧。”
王萦答应了,再望望那墙头上的杏树,跟着徽妍往回走。
那车马声渐渐近了,照面而来时,徽妍瞅见那是一辆漂亮的车,前面垂着细竹帘,旁边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周围跟随者仆人,大约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擦身而过,那马车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萦?”
二人讶然,回头,却见那马上的人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气,衣服精致。
王萦看着他,怔住,脸忽而红了起来。
徽妍诧异,看看那男子,只觉陌生,低声问王萦,“何人?”
“是何奉常的孙子,何瑁。”王萦小声说。
徽妍想起来。前番,王缪曾告诉她,家中为王萦许过亲事,对方就是何奉常的孙子,如今看着这个叫何瑁的男子,当就是王萦的那位前未婚夫无误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马,上前向她一礼,“幸会女史。”
徽妍讶然,还了礼,道:“公子识得妾?”
“自然识得。”何瑁忙道,“当年女史在宫学中做侍书,何人不识得。”
徽妍颔首,看看王萦,只见她瞅着何瑁不出声,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着她,却问徽妍,“女史一家回长安了么?”
徽妍微笑:“我与妹妹来长安探望长姊。”
何瑁颔首,脸上有些失望之色,却仍满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与萦住在何处,我……”
“瑁,出了何事?”这是,马车中一个声音传来,细竹帘被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半个身来,瞅着他们。
王萦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变。
“石云,那是石云么?”她开口问何瑁,“你怎会与她在一起?”
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萦,今日扶阳侯府中办寿辰,我等刚出来,家中让我送她回去……萦,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萦眼圈红红,一把将他推开,“你家退婚时你也说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讨厌她!”说罢,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转身跑走。
“萦!”徽妍着急,也顾不得面色难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萦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马车旁,扑在边上大哭起来。
旁边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萦!”徽妍追过来,伸手将她扶着。王萦伏在她肩头,声音哭得破碎,“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徽妍听着,心中亦是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紧紧搂着她,“萦,你还有我,还有母亲和兄姊。萦,莫哭啊……”
“王女君?”
正说着话,后面忽而想起一个声音。
徽妍回头,怔住。
一个男子立在身后看着她们,素青锦袍,那面容,让徽妍的心砰然蹦了一下。
司马楷。
☆、推辞
徽妍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司马楷,而且是在怀里有一个妹妹在痛哭的时候。
司马楷神色又是诧异又是关切,问徽妍,“出了何事?”
徽妍不好说什么,只苦笑摇头,“无甚大事。”
司马楷没有多问,少顷,叫来一个仆人,对他吩咐两句,转而对徽妍道,“我送你二人回去吧。”
徽妍亦知晓此处多留无益,颔首,劝了劝王萦,将她扶上马车。
王萦哭了一路,徽妍搂着她,轻声安慰。无意中,从车帏的缝隙处,看到骑在马上的司马楷,心中忽而有一瞬的安稳。
回到周浚家的时候,王缪见徽妍扶着哭得两眼红肿的王萦回来,大吃一惊,再看到后面跟着的司马楷,则更是睁大了眼睛。
“路上遇到了奉常家的公子。”徽妍简短地低声道,“正好又遇到了司马府君,他送我等回来。”
王缪了然,让侍婢把王萦扶到后宅去,再看向司马楷,露出笑容。
“多谢府君相助。”她行礼道。
司马楷莞尔,一揖,“不过举手之事,何须挂心。”
徽妍在一旁看着他,唇边不自禁地挂着深深的笑意。与少年时相比,他褪去了青涩之气,变得更成熟稳重起来。而如今的徽妍,仍然会觉得,就算只是站在他身旁,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众人正寒暄,仆人忽然进来告知,说门外来了人,似乎是官府里的,求见徽妍。
徽妍讶然,她回到长安之后,自请去职归家,大鸿胪也应许了。如今官府的人来找自己,又是为何?
待得家人将来人迎进来,徽妍看去,却不是什么官府的人,那身上的装束,是宫里的内侍。
那内侍倒是和气,见了徽妍,行了一礼,“小人奉宫学博士杨机之命,来拜见女史。”说着,他将一份牍书呈上。
徽妍接过牍书,只见确是杨机亲笔所书。信中说,言宫学中有皇子皇女四人,女史之职,一直无合适人选。如今徽妍归来,杨机想请她担任此职。
“往宫学中任女史?”王缪和司马楷皆诧异,片刻,王缪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徽妍看牍书之际,王缪笑吟吟地将内侍请到席上入座,让侍婢呈上果物招待。
“内侍辛苦。”她说,“未知内侍光临蔽舍,有失远迎。”
“哪里哪里,夫人客气。”内侍道,叹口气,“小人可是一番好找。大鸿胪府说女史回了弘农家中,小人便去弘农,好容易寻到了女史府上,却说女史来了长安。小人又急忙回来,这才寻到了府上,幸不辱命!”
王缪笑道:“如此不巧,内侍此番,可确是辛苦了。”说罢,让侍婢取了些钱来,赏了内侍。
内侍谢过王缪,问徽妍,“小人出来多日,博士还等着回信,未知女史之意如何。”
徽妍讶然:“立刻便要回信么?”
内侍笑道:“女史亦知晓博士为人,宁缺毋滥,宫学里缺人又缺得厉害,陛下近来还过问了。博士甚盼女史回去。”
徽妍沉吟,颔首,“妾回书与博士便是。”说罢,让侍婢取了笔墨和空牍来,在案前坐下,提笔书写。
司马楷在一旁看着,他人家事,并不好说什么。但看着徽妍写字的样子,忽而忆起些昔日的光景来。他对徽妍并非十分熟悉,从前遇见得最多的时候,是在宫学里。他靠父亲荫封,十岁就成为了童子郎,在宫学中侍奉。后来,徽妍进了宫学中做侍书,他时常能看到她。徽妍是宫学里最漂亮的女孩,男孩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说到她。司马楷觉得她有时很严肃,虽然二人相识,但徽妍看到他,总是会先行礼,在人前之时,目不斜视。不过偶尔闲暇之时,司马楷与她聊天,她也并不推拒,说到些有趣之处,徽妍笑起来,眉眼弯弯,双眸似乎会发光。
而他觉得,徽妍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写字。王太傅教得甚好,徽妍坐得很端正,却不是楔着木板那样直绷绷的难看。她的头会微微低一些,脖颈和后背练成一道优雅的弧。“螓首蛾眉”,司马楷记得有人这样称赞过她。徽妍的字,也是司马楷见过的女子之中,写得最好的,娟秀而有骨,若写得急,还有几分劲道张扬。
便如现在。
司马楷看着徽妍书写,笔落在牍片上,粗粗望去,字形与当年似无二异。
徽妍很快写完,看了一遍,交给内侍,“烦内侍将此书转与博士。”
内侍颔首,接过来,看了看,面色忽而讶然,“女史,你要推辞?”
听得这话,王缪与司马楷亦是诧异。
“推辞?”王缪忙凑前去看,只见回书上的言语,正是如此。
徽妍颔首,向内侍一礼,“博士好意,妾心领,奈何家中母亲身体欠安,妾离别日久,惟愿尽孝,服侍左右。女史之职,只怕无力胜任,还请博士另觅他人。”
内侍听得此言,虽遗憾,但只得应下。
“如此,小人将女史回书呈与博士。”内侍道。
徽妍行礼谢过,亲自将他送出门。
王缪憋了满腹话语,但碍于那内侍在场,不好发作。待得徽妍回来,急急将她拉住,“你这不懂事的女子!为何推了?宫学中的女史,多少人想做都做不了!”
徽妍瞅了瞅司马楷,有些尴尬,讪讪道,“长姊,我为何不去,你莫非还不知晓?”
司马楷是识趣之人,莞尔,上前向二人行礼,“在下叨扰许久,家中还有些事,先告辞。”
王缪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方才宫使忽来,怠慢了府君,实过意不去。如今天将日暮,丈夫与府君多日不见,前番还总说起要与府君聚宴。如今府君既临寒舍,正好一道用膳,岂不美哉。”
司马楷苦笑:“夫人与令丞盛情,本不当辞。只是在下家中儿女娇惯,若在下不归,必不肯用膳。行宴之事还是改日,两家携儿女相聚,亦是和乐。”
王缪见劝他无果,只得同意,颔首道,“如府君之言,亦是在理。”
又寒暄一番,各自别过,徽妍送司马楷出门。
仆人将司马楷的车马引来,停在门前。
徽妍与他行礼别过,看着他登车。
司马楷才要上去,忽而回头。目光相对,徽妍的心又跳了一下。
“在下冒昧,想问女君,将来有何打算?”他问。
徽妍未想他会这般问自己,愣了愣,颊上忽而有些隐隐发热。
“我……”她张张口,不知从哪里说起。
司马楷微笑,补充道,“在下想说,女君将来若有何难处,可告知在下,在下必全力相助。”
脸上的温热仍在持续,徽妍的心似浸沐在春风中一般。
她露出笑容,向他一礼,“多谢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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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前番离京,足有一月之久,回到长安之后,朝中事务已经积压了许多。他在殿中久坐理政,一连数日,觉得筋骨都硬了。这日无事,邀舅父广平侯杜焘一道,往上林苑中行猎。
骏马奔驰,号角延绵。皇帝带着羽林期门驰骋半日,猎得鹿、糜、麂、狐、熊等,数目不一,堆作小山一般。皇帝做主,将猎物犒赏了众人,在原野中就地扎营,烹煮肉食。
“陛下好箭法。”杜焘笑眯眯地恭维道。
“你也不赖。”皇帝道,解下身上的刀,交与从人。
宫人早已经铺设好了案几席障等物,皇帝在席上坐下,伸手拿了两只桃,自己吃一只,另一只抛给杜焘。
杜焘谢了声,也坐到席上,并无拘束。
“外祖父近来如何?”皇帝问,“朕上次给他派了医官,背还痛么?”
“好了些。”杜焘道边吃着桃边说,“不过七十古稀,上了年岁,病痛只多不少。”
皇帝颔首:“待朕空闲些了,便去探望。”
杜焘谢过,眼睛转了转,笑笑,“不过陛下近来还是莫去了。”
“为何?”皇帝讶然。
杜焘悠悠道:“陛下忘了,近来臣堂兄……哦,便是陛下的堂舅,长子娶了新妇。父亲去看了婚礼,宴上归来,便是絮叨不止。什么‘天下那么大挑什么女子挑不到’,什么‘别家的二十七八儿郎都生三四个了’,还有什么‘也不知入土时能不能抱上重外孙’……”
皇帝听着这话,嘴角撇了撇,冷眼睨着他。
杜焘观察着他的神色,及时打住,呵呵一笑,将几只樱桃放到他面前,“陛下莫怪长辈多话,外祖父和舅父我,都是为陛下好啊。”
“独身。”皇帝拿起一颗樱桃,放到嘴里,“外祖父的儿孙,独身的可不止朕一个。有人长朕两岁,外祖父说的是他也不定。朕说得对么,舅父?”
他把“舅父”两个字说得重些,杜涛一愣,讪讪而笑。
杜焘这个舅父,皇帝从小就一直认得心不甘情不愿,因为论年级,杜焘只比他大两岁。
皇帝的母亲杜美人,是京畿中的良家子。十四岁的时候选入宫中,因姿容出众,十七岁被封为美人,第二年,生下了皇帝。皇帝才十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母家的亲戚,最相善的就是杜焘。杜焘也颇有能耐,先帝去世后,跟随皇帝去西北平羌乱,归朝得了天下之后,皇帝将他封为广平侯,食邑五千户。
杜焘性情通达,在朝臣之中,也是比较能与皇帝说得上话的人。
采选之事,从年初以来,丞相和宗正为首的一大批人,几乎每次商议完政事之后就要提一提,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将采选作为政事,在朝堂上大说特说。如今,连杜焘这个从不沾他私事的人,也开始游说。
“陛下,”杜焘绕过方才那话,接着道,“陛下,这朝中要是谁人不想劝陛下,那才是心中有鬼。前两年天下不定,陛下南征北伐,平羌叛,定辽东,又南伐谋逆的百越,无暇为后宫及子嗣计,谁人敢说不。不过若臣来说,历代帝王,再忙也不曾耽误纳美人生子,陛下已算是千年难寻。而如今好不容易诸事平顺,陛下却仍迟迟不动,臣等坐不住,亦是常理。”
“他们以为朕不知晓他们心中想着什么。”皇帝冷笑,“朕独身,先帝后妃,要么在长乐宫养老,要么跟随儿子去了封地。后宫之中可谓无主,犹如待分的肥肉,做个外戚可是美事。”
杜焘无奈,反驳道,“陛下总不可因为这是肥肉便不娶妇。”说着,他瞅着皇帝,低低道,“陛下若是还念着窦妃,臣看怀恩侯次女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陛下不若……”
“胡说什么,”皇帝打断,“朕无此意。”
“那……”
“谁说朕不娶。”皇帝用巾帕拭了拭果汁染湿的手,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想要,何时没有?朕不过想着何时闲了,便盯着他们去选,免得那群人给朕使诈,选一群朕不喜欢的人塞在后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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