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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问鼎-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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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延抿紧了嘴唇,半晌才道:“我记住了。”

这小子,骨子里还是倔得很。梁峰疲惫的点了点头:“你去吧,先把这些部曲给我练出来。田裳那边,我自有安排。”

看着那张憔悴容颜,弈延不再多话,闷闷点了点头,正想行礼离开。梁峰突然想起了什么,干咳一声:“弈延,我昨天似乎……呃,你的肩膀还好吗?”

“没事。”弈延猛地垂下了头,局促答道,“是我冒犯了主公……”

被狠狠咬了一口,估计伤的不轻,反而给自己道歉,这小子还真让人有些无语。梁峰摇头笑道:“如果这叫冒犯,我还真不介意多被冒犯几回。药还是要上的,注意不要让灰尘污了伤口。这几日操练完毕,你就回来给我值夜吧。万一碰上发作,还能让我咬上一口。”

梁峰说的轻松,弈延的头却垂的更低,慌乱应了一声,他逃也似的扭头就向外走去。看着那小家伙难得的失措模样,梁峰只觉得沉闷的心情也好了少许。轻轻靠在床头,他对绿竹吩咐道:“这几天不再见客了,内院的仆役也遣出去,只留两个可靠的就行。”

绿竹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递过了一只药碗:“郎君,该用药了。”

手指还在不停颤抖,梁峰费力的接过那碗乌漆墨黑的汤药,一饮而尽。轻轻吁了口气,他把药碗递回给了绿竹。下来,就要看田裳会如何动作了……

第25章 惊艳

青山脚下; 绿水湖畔; 两位峨冠博带的雅士对坐在亭榭之中。一人面容清峻; 风致翩翩,正端坐在玉案之前,抚弄台上凤尾长琴。另一人身材相当高大; 容貌却温顺可亲,单手持麈尾,随着音律轻叩掌心,一副陶然若醉的模样。

熏风习习,暖阳融融; 婉转的弦音引来巧舌的雀鸟; 在亭外啾啾不止; 更衬得琴音悠扬,绕梁不散。如此一曲三叠; 曲声由急至缓; 渐不可闻; 当最后一声琴音也消弭之时; 那闭目聆听的男子轻轻拍了一下手掌:“好一曲《阳春》。烂漫清婉,可引百鸟争鸣。”

抚琴男子摇头叹道:“不如嵇叔夜远也。可叹《广陵散》,终成绝响。”

嵇康引颈赴死之时,曾弹一曲《广陵散》,引得三千太学生同声请愿,无数慷慨之士甘愿替死。《广陵》琴谱虽存,却再无一人,能与那绝世天才比肩。

若是其他人在晋阳王府中如此堂而皇之谈起嵇叔夜、《广陵散》,怕是会引来非议。且不说嵇康之死乃是文帝手笔,世人还多有传言,此事与当时的司隶校尉钟会不无干系。而王浑故去的亡妻,正是钟会的侄孙女钟琰。如此尴尬往事,当然不会有人冒然提起。

然而说话这人,正是王浑之子。因此这番感慨,听来就非但不失礼,反而有些痛失知音的拓落,更显得说话之人性情纯直,洒脱大度。

那高大男子微微一笑:“茂深此言差矣。嵇叔夜遇仙而授《广陵散》,此等仙乐,也自该由他还与仙家。这才是一饮一啄,因缘果报。又何须为此惆怅?”

这番话借用了志怪之说,又暗合佛理,让王汶面上露出了些笑意:“安期所言甚是。”

面前这位高大男子,正是杜承杜安期,出身京兆杜陵。虽然门第不如王汶,但因同样喜好音律,深得王汶青睐。

看王汶面上不再有忧思,杜承轻轻一摇麈尾:“能脱去俗务,畅游山水,才是人生乐事。可惜,我还要往洛阳走上一遭。茂深可要同去?”

杜承刚刚收到长沙王司马乂的征辟令,洛阳如今暂时安定了下来,由司马乂主持朝政。按理说这是个相当不错的邀请,但是诸王混战已久,谁能猜到权柄又会有落于谁家?此刻站定队伍,实在不是个聪明法子。可惜杜家势寡,贵人有命,不去一趟怕也是不妥。因此他才会跑来晋阳,邀王汶跟他同去,以壮声威。

王汶可没想那么多,脸上的笑意变得淡了些,叹道:“官人选拔业已结束,过些时日,我恐怕也要上京一趟。可惜并州人才凋零,净是些庸人俗物。唯一可用的,却又不肯参加品评。”

杜承奇道:“不肯参加品评?何时又出现了这等人物?”

看好友兴趣盎然,王汶自然也不卖关子了,把之前渭山雅集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到有人能遇上神佛入梦这等奇事,就连杜承也不由惊叹:“还有这等异事?那梁子熙有给你回信吗?”

“尚未收到。就怕姜翁无法医治,让我痛失英才……”

正说着,一个美貌婢女走了上来,柔声禀道:“郎君,铜鞮姜府有人求见。”

王汶轻拍案几:“哈!来的正巧。快请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跟随在仆从身后,走进了进来。那人面容平平,身量中等,连衣衫都朴素无比,打眼看去,根本无甚特色。见到坐在上座的王汶,他立刻躬身行礼道:“小人姜达,见过中正。”

“免礼。你可是姜翁的子侄?”王汶问道。

姜达答道:“正是。祖父前日已去过梁府,给梁郎君诊病。梁郎君病情颇为严重,估计还要调养一年半载才能恢复。这是梁郎君写给中正的书信。”

说着,他恭恭敬敬把一封书信递了上去。

没想到姜达还带来了梁丰写的信,王汶立刻提起了兴致,从婢女手中接过那信,定睛看去。这一下,就让他惊咦出声:“好俊俏的字!”

只见素白的信纸上,疏密有致,写了几段文字。内容还是其次,这字迹,绝非王汶曾经见过的笔体。他乃是太原王氏嫡出,自小精研书法,见过的名家书墨更是数不胜数。然而没有一个,像这信上的字一样,骨骼清俊,气象雍容。仔细看去,又觉行笔之间有一股劲媚秀润蕴含其中,简直让人拍案叫绝。

杜承还是第一次听到王汶这样夸赞旁人的笔墨,不由好奇心大起,直叫道:“与我看看!”

王汶这时哪还有功夫理他,如痴如醉看了几遍,才注意到信上的内容。这是《金刚经》最后两品,佛祖答《金刚经》的义理所在,一切红尘万象都是“应化非真”,如梦幻泡影、如露水闪电,唯有放下这些,才能开悟,才能为众生讲解,求得善果。

此刻传入中土佛法的,以小乘经典为主。讲究度己,追求堪悟。罕少有需要给他人演说经义,方能求得福德的说法。然而这经文典雅悠远,字字珠玑,绝非一个弱冠之年的人能够杜撰。只是这短短两品,就让人回味无穷,若是有幸能读到全文呢?

一时间,就连王汶都不由心驰动荡,情难自禁。

看着好友脸上变幻不定,杜承终于按捺不住,凑过去看了起来。只是一眼,他就明白了王汶失态的缘由。这字笔力虽然显弱,但是笔体刚健、字字严谨,又瘦劲嶙峋、风骨绝佳。既有汉隶的雍容端庄之态,又有钟书的清秀媚丽之姿,假以时日,绝对自成一家!

“好字!可如其人否?”杜承脱口而出。

“恰似其人!”王汶应声而答。只是看着这字,就能想到当日溯水亭畔那宛若病柳孤松的绝佳风姿。字如其人,分毫不差!

王汶可是晋阳王氏所出,来往皆是高门名士,识人的本领自然出众。能让他如此惊叹的,也不会是凡俗人物。心中惊咦稍稍平复,杜承这才仔细看起信上所书,寥寥数语,却让他忍不住拍案赞道:“好一句‘应作如是观’!”

看到好友也为此句动容,王汶问道:“安期可曾见过这样的经书?”

“未曾。”

“这是否乃是佛学至理?”

“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不知其余经文,又会是何等样貌!”

此刻,神佛入梦一事,再无疑虑。若不是天授,又有谁能传下如此经文呢?

两人把那两页纸看了又看,完全把旁人忘到了脑后。半刻钟后,王汶才猛然想起姜达,立刻抬头问道:“姜翁说,梁子熙的病能够医治?”

“还需慢慢调养。”犹豫了一下,姜达补了句:“此话不知当不当讲,不过据家祖所言,梁郎君身上并非只有散力发作,亦有中毒症状,乃是砒霜!”

“什么?!”王汶惊呼道,“有人下毒?”

“许是如此。”那个梁丰既然会把砒霜一事告知祖父,恐怕也是有心点出,姜达自然要转达给王汶。

“那李朗何其狠毒!”王汶的脑子转的不慢,立刻想起当日溯水亭畔的那幕。看来只把那李家小儿赶出雅集,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心中难道生出些懊恼,可是无凭无据,即便是他,也无法拿李府如何。王汶轻叹一声,叮嘱道:“既然如此,便派个人去梁府,好生照顾子熙。一应诊金药材,都可从我府上领取。”

姜达却没有直接应承,而是道:“即便没有中正之命,家祖与我也会全力治救梁郎君。”

没想到一个医官的孙子会近乎顶撞的说这么一句,王汶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梁郎君说,他在梦中遇到佛祖点化,指明伤寒一症缘自‘疫物’。家祖从梁府归来之后,把这事说给了我听。我觉得,可能确有其事。”姜达坦然答道。他自幼学医,非但继承了祖父的衣钵,还对《伤寒论》一书颇有研究。听到梁峰说所的疫物之事,立刻起了兴趣,也正因此,姜太医才会派他来王府送信。

这话顿时让王汶站起身来:“佛祖点化了他伤寒的治法?”

“不是,只是源头。不过我祖上师承王令公,学得就是伤寒一科。只要找到了病症源头,未尝不能想出解决之策。”姜达一番话,说的颇有些豪气。

然而王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伤寒一症,即便是高门阀阅也备受其害。时人只有四五旬的寿数,每日睁眼都可能是最后一日。也正因此,饮酒服散才成了士人所好。如果真有人能够治愈这可怕的恶疾,绝对是莫大功德一件。

杜承也有些发傻,喃喃道:“莫不是这才是神佛入梦的真意?”

王汶打了个激灵。是啊!神佛入梦,又怎么可能只留下传下一卷经文?恐怕“疫物”之说,才是他解救世人的真意。这个梁丰梁子熙,怕是比他想的还要重要!

“这件事,你们先莫要外传!”王汶当机立断,吩咐道,“一切花销用度,姜府不用操心,全力查找疫物。若果真查出了伤寒源头,我自当禀报朝廷,给你们加官进爵!”

这话,才是姜达想听的。出身医官世家,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伤寒一症的可怕之处。如果真让他父子二人攻克了这一恶疾,恐怕能跟张长沙一样,名垂青史。就算老成持重,此刻姜达脸上也有些激动,用力点头道:“自当竭力!”

“好!”王汶兴奋难耐的又在案旁转了一圈,“白露,你带姜达去取十万钱,若需要什么珍稀药物,也尽可从库中取来。”

王汶身边的婢女立刻躬身应道。姜达似乎还想推拒,王汶已经一挥衣袖:“速去速去!若有进展,速来报我!”

这已经是全力支持了。姜达深深再行一礼,起身拜别。

杜承看着好友一副淡然尽失的模样,不由叹道:“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茂深还要去洛阳吗?”

王汶犹豫了一下,答道:“恐怕不能陪安期同去了。”

与其前往京城,还真不如待在晋阳,等待疫物一事的消息。反正不论是长沙王还是成都王,他都无甚好感,何必如此勤于王事?至于梁府的爵位,不如修书一封,告知从兄,由从兄居中转圜……唉,可叹琐事缠身,一日都无法解脱。

王汶长叹一声,重新拿起了那页书信:“安期,还是来品评这妙语吧。”

作者有话要说:  嵇康之死本质上还是司马昭的锅,但是在晋代妄议先帝恐怕不妥,所以有钟会进谗言的说法一点也不奇怪。也正因为政治高压,文人雅士甚少谈论时政,清谈成风。

第26章 投效

内室之中; 三人围坐; 案上已经没了酒菜; 唯有一簇豆大灯焰摇曳不定,尚比不过窗外月亮。

“这都第几天了?郎主仍未唤我们过去啊!”吴匠头还是忍不住,率先开口。

这几天; 他们不知准备了多少说辞,等待家主传唤。谁料家主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反而让木坊老柳家那个蠢儿子得了便宜!据说非但领到一笔钱,还添了人手,准备闭门造纸。

四坊因为门户之别; 多少有些隔阂。木坊的柳木头更是人如其名; 守着个清水衙门; 还傻愣愣跟个木头似得不会偷奸耍滑。因此织、陶两坊跟木坊的关系也就相对冷淡,还不如铁坊的丁大能说得上话。

谁能想到; 家主回来之后; 竟然先从木坊下手!

这一下; 不由让吴、江二人心神大乱。如今的世道可不比从前; 万一家主真的迷了心窍,要提携木坊,他们这两坊可就惨了!

田裳端坐主座,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这几天,他简直就跟坐在碳盆上一样难熬。王家兄弟不但被杖责,还被驱赶出内院,也不知梁丰那病秧子知不知道这两人的底细。那些账薄也没落得个响声来,不知是对方没看,还是看了有什么心思藏着不说。这种万全准备打在了棉花上的滋味,简直让人憋屈。

然而他可不能先看着自家后院乱起来,清了清喉咙,田裳说道:“两位匠头莫要惊慌。我从内院打听来了消息,之前家主曾犯过一次重病,这两天都不能见人了。”

“什么?”江匠头不由一惊,“郎主重病了?可是那伙新收的部曲不是还在操练吗?”

这也是梁府近日的新鲜事。那群傻老爷们天天一大早就围着主宅绕圈,跑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操练不说什么阵型,就是站成一溜,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时不时还要转来转去的弄得头晕脑胀,很是惹人发噱。

如果梁丰真的重病,部曲怎么可能还有心思操练?

田裳阴恻恻一笑:“不过是些障眼法,其实郎主已经病的下不来床了,谁也不见。我看不是看账薄看伤了身体,就是医生开的药不怎么对症。总之,他怕是自顾不暇了。”

听到这话,两位匠头对视了一眼,似乎又有些意动。吴匠头道:“可是就算他真的有病,我们也不能干等着他病死在榻上啊。难道就没什么法子,让他识趣让步吗?”

田裳笑道:“自然不能干等着,所以我今日才请二位过来。这不又快到收桑的时节了吗?今年大旱,院里的桑叶几乎绝收,吴兄不如去请示一下郎主,看要如何处置?”

梁府自己并不养蚕,但是有一个桑园,每年春天都发卖不少桑叶,换取成丝。换来的丝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一府上下用度了。如今确实到了该收桑的时节,可是吴匠头也不傻,这分明是让他打头阵啊!冷哼了一声,他道:“收桑虽然是大事,但是只让我一个人跑去回禀,怕是不妥吧?”

“如何不妥?”田裳哪能不懂吴匠头的意思,“节令放在那里,任谁都挑不出错来。而且去年园内的麻也歉收,账面上还有二万钱的麻布外债,契书就在这里,吴兄大可拿去。”

一张契书递在了吴匠头面前,这明晃晃是拿钱怂恿。法子粗劣了些,但是钱帛总能动人心。吴匠头忍不住伸手接过,追问道:“田兄太客气了,可是这契书,郎主真的会认吗?”

“早就在账薄里埋下了伏笔,保证首尾干干净净。”田裳笑笑,浑不在意对方的猜忌。

“哈哈,如此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坐在一旁的江匠头也附和似得露出赞许笑容。少顷,两人告退,走出了田裳的所在的偏院。吴匠头志得意满的向家中走去,江匠头却绕了个弯儿,来到了陶坊。此刻天色已晚,陶窑却仍未停火,几个陶工正忙碌着赶制一批新货。看到江匠头进门,一个年轻汉子迎了上来:“爹,你回来了。”

江匠头点了点头:“货赶制的如何了?”

“这是最后一批,明日就能出窑。不过店铺那边说最近不缺陶器,不再收货了。”那年轻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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