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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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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冰冷又干燥,每一次呼吸,嘴边都带出一团白气,对面的几幢民居房里,有几扇窗还亮着灯,不远处的高架桥上,车辆飞驰的声音听得清晰,偶尔,有居民走过楼下,谈话声也会隐隐约约地传来,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丁兰心前所未有地感到放松,打开一罐啤酒,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嗝,感叹道:“好爽!”

    祁峥发现这一晚的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似乎天黑了,她卸下了伪装,不像平时那么端庄秀气,但是在他眼里,这样的丁兰心更加真实有趣,还很可爱。

    祁峥还是忍不住问她:“哎,你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

    丁兰心睨他:“干吗这么问?”

    “你不像是大晚上还会跑出来瞎溜达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祁峥轻笑:“我以为你滴酒不沾。”

    丁兰心转着手里的啤酒罐:“我平时是不喝酒,今天突然有点想喝,但是我没想到冬天喝啤酒这么冰,牙都冻酸了。”

    祁峥打开食品盒,拣了一块鸭脖津津有味地啃起来:“甜甜呢?”

    “在我妈家。”

    “祁嵘老是和我念叨甜甜,什么时候,咱俩再带他们一块儿出去玩。”

    “好啊。”丁兰心点头,“你平时是不是都不带祁嵘出去玩的?那么小的小孩子,每天待在家里肯定都闷坏了。”

    祁峥默了默,说:“我也想带他出去玩,但是真的没时间,经济上也不允许。”

    丁兰心觉得很奇怪:“祁峥,我想不明白啊,你到赋江七年了,一直在工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打两份工,有时还去做兼职模特,怎么会没有存款呢?我看你花销也不大呀,几乎可以算是很省了,你的收入不见得比那些小白领来得低,这些年,你赚的钱都去哪儿了?”

    她有这个疑问很久了,直到现在才问出口,丁兰心眨巴着眼睛看祁峥,昏暗的空间里,祁峥的脸色一直很平静,微风吹过来,他额前的发一飘一飘的,一双眼睛黝黑深邃,沉默着望向头顶的夜空。

    “怎么说呢。”他思忖着,“你知道我和祁嵘的关系吗?”

    丁兰心张大嘴:“噢!我就知道,祁嵘不是你弟弟!”

    祁峥笑了:“为什么呀?”

    “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丁兰心笃定地说,“祁峥,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了,祁嵘是不是你的儿子?”

    “噗!”祁峥一口牛奶呛在喉咙里,大声地咳嗽起来,哭笑不得地问丁兰心,“你想什么呢?谁和你说的?”

    丁兰心脑洞大开:“连续剧里不是常这么演么,男女朋友玩早恋,家长不同意,于是私奔,一不小心女生怀孕了,生下孩子后就被家长带走了,送出国念书,男生就只能带着孩子一起过,大概是觉得影响不好,所以对外宣称两个人是兄弟。儿子像妈妈嘛,所以祁嵘和你一点都不像。”

    祁峥被她天马行空的想象打败,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鬼念头的?”

    丁兰心喝一口啤酒,回想:“好早以前了。”

    “……”

    她又说:“到底是不是呀?”

    祁峥挑眉:“当然不是。”

    “那你和祁嵘到底是什么关系?”

    “兄弟,如假包换的亲兄弟,只不过是同父异母。你说的没错,儿子像妈,我妈妈是北方人,祁嵘的妈妈是南方人,所以我和他才会长得不像。”

    祁峥点起一支烟,红色的火星在黑夜里闪烁着,他陷在回忆里,眉头微皱,侧脸的线条硬朗,深刻,令丁兰心忍不住去想,他的故事究竟是什么。

    “我的老家在西北。”

    祁峥的开场白让丁兰心很感兴趣,他语速缓慢,声音低沉,“那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气候干燥,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场雨,就是你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穷地方。老百姓看天吃饭,真的是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

    “住窑洞吗?”丁兰心忍不住插嘴。

    祁峥摇头:“我家是在县上,住的那种泥砌的平房,是我爷爷自己造的,一个院子,三间土屋,我在那儿住了十八年。”

    他轻声叹气,“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家里太穷,留不住她,我爷爷奶奶没文化,到死都说不出我妈妈本名叫什么,只知道她小名叫幺妹,老幺的幺。”

    丁兰心:“老妖怪的妖?”

    祁峥瞥她:“幺,排行最小的那个意思。”

    “哦哦,幺妹,你继续说。”

    “我已经记不得我妈妈了,她走的时候,我大概四五岁,她连张照片都没给我留下,我只知道她是东北人,别人说,她长得很漂亮,说我长得像她。”

    祁峥抽着烟,轻飘飘地吐出几个烟圈,“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去找过她,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可日子还得过啊,那时候流行南下打工,我爸就跟着老乡出来了,先去的成都,又去了南京,最后在赋江落了脚。这些,都是后来我听人说的。”

    祁峥转头看丁兰心,“你知道吗,我爸出去以后,一直到我十八岁,他回来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丁兰心问:“为什么?”

    “因为路太远,火车票难买,来回一趟特别费钱。我爸基本上三四年才回来一趟,过个年,待十几天,就又走了。那时候也没什么微信微博,他也不会用电脑,就只能给我打电话,每回他见我,都会说,啊呀,我家小峥长这么高了。”

    说到这里,祁峥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时候我在上学,成绩还不错,我爸给我打电话时常说,小峥,你好好念书,以后考学考到赋江来,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到时候把你爷爷奶奶也接来,我们就可以做城里人了。”

    丁兰心问:“你爸爸那么久才回去一趟,你不怪他吗?”

    “我为什么要怪他?”祁峥疑惑,“我知道他在外头打工很辛苦,每个月都还给我们寄钱,这种事也许你无法想象,但是在我老家,几乎都是这样的。大人们都出去打工了,小孩子就在家和老人一起住,现在大家管这种叫留守儿童,但在我小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特正常,我班里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是这样。”

    “那你想他吗?”

    “想,当然想,每次我爸回来过年,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后来呢?”

    “后来,在我高三那年,我爸回来过年,告诉我爷爷奶奶,他找了个女人一起过日子,还说,那女人怀孕了。我爸生我时才二十出头,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我看得出他很高兴,还拉着我一起喝酒,说因为那女的怀孕,所以不能跟着他回来,还说让我好好考大学,第二年春节就接我和我爷爷奶奶去赋江过年,因为那时候,小孩已经六个月大了。”

    “就是祁嵘?”

    “对,就是祁嵘。”

    丁兰心心里划过一种奇妙的感觉,问:“那后来你考上赋江的学校了吗?”

    “考上了,还考得特别好。”祁峥笑嘻嘻地看向丁兰心,“你相信吗?我和你曾经是校友,应该比你低四届,赋江大学机械电子工程专业。”

    丁兰心惊讶极了:“你不是说你没读过大学吗?”

    “我是没读过啊,我只读了四个月,就退学了。”

    “为什么呀?”

    “因为我爸出了车祸,他和祁嵘的妈妈,都死了。”

    。。。    丁兰心坐在马桶盖上发愁。

    想到一会儿要见程四季,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丁兰心想起几年前自己和罗晋元的第一次见面,姑姑也没明确地和她说是相亲,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去吃了一顿饭。从头到尾,她都没怎么说话,只听见罗晋元在那里侃侃而谈。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罗晋元单独约她吃饭看电影,丁兰心推了几次,很快就接到丁介莉的电话,被臭骂一顿后,她只得去赴约。

    就那么约会了两三回,罗晋元就以丁兰心男朋友的身份自居了,并且在两人认识后一个月就去拜访了丁兰心的父母,并得到了他们的肯定。

    二十九岁的丁兰心不明白二十四岁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软弱,她想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坚决地对长辈说“不”。可是现在,人生真的在以某种似曾相识的方式重来,甚至要比之前的那次都要悲催——厕所外头全是丁兰心的家人,她的父母,姑姑,姑父,表弟,还有姑父家一堆不熟悉的亲戚。

    她居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亲。

    丁兰心祈祷程四季是个中年大肚谢顶男,这样她便有理由拒绝。

    可是,万一,他长得还算正常怎么办?她会不会又被赶鸭子上架似的穿上婚纱,推进礼堂,又一次快速地进入婚姻?

    丁兰心抓了抓头发,问自己,你敢跑吗?

    答案是,不敢。

    手机的提示音突然响起,丁兰心划亮屏幕,发现是祁峥发来的一条微信语音。

    她有点纳闷祁峥找她做什么,点开一听,居然是小男孩清脆又稚嫩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兰心阿姨,你好吗?我好想你啊,还有甜甜妹妹,我祝你们圣诞节快乐。】

    丁兰心一怔,一颗烦躁的心瞬间就变得柔软了。

    她回复语音:【小嵘,阿姨也祝你圣诞快乐,你现在在干什么呀?】

    很快,祁嵘的语音回过来了,依旧很小声:【我刚做完作业。】

    【祁峥帮你检查了吗?】

    【还没有。】

    【他在干吗呀?】

    【他在洗澡。】

    【他最近身体没事吧?有没有去医院复查?】

    这一次,祁嵘很久没有回过来,丁兰心等了一会儿,就要放弃等待走出厕所时,一条语音过来了。

    她点开听,祁嵘说:【我刚才帮老祁去拿内裤了,他洗澡总是不拿内裤,每次都要我帮他拿,真讨厌。】

    丁兰心默了默,语重心长地回:【小朋友应该帮大人做点家务事哦。】

    祁嵘:【可是老师说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啊啊啊~~~】

    一条语音结束了,丁兰心莫名其妙,紧接着又是一条语音过来,她点开,嗲嗲的童音已经变成了年轻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刚是小兔崽子偷玩我手机,你别理他,他皮又痒了。】

    不知怎么的,丁兰心脑子里就浮起了祁峥此时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刻板的面容,全身赤。。裸,只穿一条内裤。他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手拿着手机说话,因为放松,背脊微微地弓着,小腹上毫无赘肉,只有一块一块坚硬的腹肌,还有那两条诱人的人鱼线……

    祁嵘哇哇大叫的声音打断了丁兰心的“幻想”,她忍不住回:【小孩淘气很正常,你别打他!】

    等了片刻,祁峥回过来:【我不打他,我让他去把我的内裤洗了。】

    丁兰心:“……”

    “嘭嘭嘭!”厕所门板突然被敲响,丁兰心吓了一跳,表弟吴睿洋在外头喊:“姐,你掉马桶里了?快出来,大家都等你呢,那人到了!”

    丁兰心一下子被拽回现实,应了一声后,她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做了个深呼吸后准备出门。

    这时,一条语音进来,丁兰心收听:【我身体没事,你不要担心。】

    她手拧上门把,又一条语音:【就是……几天没见,挺想你的。】

    丁兰心走出了厕所,走廊那端就是丁介莉包下的棋牌室,隐隐约约,能看到里头晃动的人影,听到嘈杂的声音。

    最后一条语音过来:【丁兰心,圣诞快乐。】

    丁兰心穿过走廊,进到棋牌室,丁介莉看到她,眉头一皱眼一瞪:“怎么去厕所去了这么久?来,兰心,姑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程四季。”

    棋牌室的灯光很亮,亲戚们都在边上嗑瓜子看热闹,丁兰心看向站在丁介莉身边的男人——中等个子,身材敦实,剃着个板寸头,穿一件黑色短大衣。有一点丁介莉真没说错,程四季五官长得很正,不算帅,但给人很踏实、很正直的感觉,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比实际年龄看着要年轻。

    程四季对着丁兰心微笑:“你好,我是程四季,我常听莉姐提起你。”

    丁兰心还没开口,丁介莉已经在边上纠正他了:“该改口了呀,兰心可是叫我姑姑的,你叫我莉姐,是想让兰心叫你叔叔吗?”

    程四季哈哈大笑:“好吧好吧,那我就随兰心叫你姑姑,不过这样叫,不是把你给叫老了么?”

    他居然自作主张地喊她兰心了。

    丁介莉瞪他:“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还有,来就来了,买什么东西呀。”

    她这么说,丁兰心才发现,程四季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了好多礼物,水果、烟酒、保健品,甚至还细心地准备了送给罗逸恬的洋娃娃,甜甜已经抱着娃娃和亲戚家的小孩玩得起劲了。

    周围的亲戚个个都露着赞许的目光,显然,程四季的第一次亮相,得了一个不错的高分。

    程四季说:“第一次和大家见面,也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就随便带了点东西。”

    丁介莉见丁兰心一直没说话,以为她是害羞,拉着她的手把她推到程四季身边,看看两人并肩而立的样子,越看越般配,不禁笑道:“哎呀,小程,我怎么没有早些年认识你啊,要是我们早点儿认识,我当初就把兰心介绍给你啦,也不用你和兰心各自在婚姻里白白走一圈了。”

    哪里想到,一直乐呵呵的程四季在听到这番话后突然变了脸色,丁兰心刚巧看向他,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悲伤、痛苦、甚至是愤怒之情。

    丁兰心感到奇怪,心里冒了一个问号。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正常,程四季说:“姑姑,你把我叫来好像是因为三缺一啊,那咱们就别站着说话了,坐下打牌吧,边打边聊。”

    丁介莉连连点头:“对对对,打牌打牌,今天我手气不错呢,来,嫂子,兰心,我们一桌。”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的丁兰心终于开口:“姑姑,爸,妈,程先生,我刚才接到朋友电话,让我出去一趟,我就不打牌了,你们好好玩吧,我先走了。”

    一屋子人全都静了下来。

    杜娟和丁介康看看女儿,再看看程四季,最后又看向丁介莉。杜娟拉拉丁兰心的袖子:“兰心,那么晚你出去干什么呀?在这里陪你姑姑打几副牌嘛。”

    丁兰心笑道:“妈,我都答应人家了。”

    丁介莉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盯着丁兰心的视线如刀似剑,似乎想用威严强迫她改变主意,毕竟,丁兰心还从没有这么不给她面子过。

    但是丁兰心却固执地坚持着,她已经穿上了厚大衣,挽起包,拜托母亲带甜甜回家后,对着丁介莉和程四季微微一笑,往大门走去。

    丁介莉喊她:“兰心。”

    丁兰心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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