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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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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很是宽敞,妇妗引着罂踏上石阶走到堂上,里面的人已经端坐。见到他们,目光聚集过来。
“宗女已至。”妇妗向上首的人行礼道。
罂望去,只见那睢侯四十上下的年纪,肤色黧黑,神色却是和善。
“这就是罂?”他面露笑意。
妇妗将一只盛满干果的小笾交给罂,罂会意,捧着小笾上前,向睢侯一礼:“拜见父君。”
睢侯笑呵呵地颔首,接过小笾。他看着罂,却转向身旁一名妇人,颇有感慨道:“十年未见,到底是长大了许多。想当年,她的个子还不及我腰。”
那妇人身形瘦小,衣饰却隆重,衬得面色愈加蜡黄。她的目光一直打量着罂,闻得睢侯言语,浮起浅笑:“确实如此。”停了停,她对罂说:“路上十分辛苦么?”
罂一番揣度,已经知晓这妇人是谁,微微低头:“并不十分辛苦,多谢母己关怀。”
睢侯又向小臣驺道:“你亦是劳累,路上可有坎坷?”
“路途畅通,并无坎坷。”小臣驺禀道。
睢侯笑道:“莘国不比王畿,虽有道路,其中不便我也知晓。”他对罂说:“闻得你今日归来,我备下膳食,算是接风。”
罂再礼:“多谢父君。”
睢侯神色满意,对小臣驺和妇己说:“天色不早,尔等也一共用食。”说罢,他看了看旁边侍立的小臣。
小臣颔首,退了下去。
没多久,饭食香气传来,仆人鱼贯而出,将五张案席摆置整齐。
睢侯让众人落座。
罂才坐下,却见妇己盯着前方,脸色似乎有些不快。她循着望去,那目标似乎是妇妗。妇妗坐在案前,将食器摆好,表情和顺,似无所觉。
小臣给每人斟上了一点酒佐餐。罂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舌尖触到凉凉的液体,味道很浓郁,似乎还是新酿的。这个世界粮食珍贵,在巩邑,只有大祭祀的时候,罂才能见到一些酒。许多年来,她品尝的次数也不过两三回。
“你去国多年,睢国食味还惯么?”睢侯问。
罂放下手中的食器,答道:“睢国食味鲜美,并无不惯。”
睢侯颔首,又间断地问了一下罂在莘国的状况,罂三两句简要地答过。
除此之外,堂上安静得很。
妇己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睢侯与罂对话的时候也从不插话,只不时地低咳几声。相比之下,妇妗显得更加大方,虽然也不说话,唇边却始终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望之如沐春风。
罂把这些收在眼里,路上她早已觉得饿了,只低头用食。一餐饭很快吃完,明日还须与族人告庙,睢侯也并不耽搁,与罂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让妇妗把罂领入宫室中歇息。
“宗女新近归国而诸事不通,媪为叔母,还须尽心教导才是。”睢侯对妇己道。
“敬诺。”妇己声音轻柔,盈盈一礼。
告庙
从堂上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两名小臣执烛在前,引着妇妗和罂沿着庑廊走去。
殷王畿的天气比莘国暖和,夜风吹来,已经没了初春的刺骨。烛燎的光照忽明忽暗,罂借着望向周围,只能看清一根根的立柱和头顶的屋檐。
“宗女去国之时年纪尚幼,这宫室的面貌恐怕忘却了许多呢。”走没多久,忽然听妇妗开口道。
罂转头,见她看着自己,脸上仍带着那抹浅笑。
罂颔首,答道:“母妗所言确实。”
“我也曾经抱过宗女呢。”妇妗莞尔道:“当年姒娣之中,你母亲与我最是相善;又都育下女儿,她常常邀我到宫中来。”
罂怔了怔。
“你可还记得姱?”妇妗说:“那时你二人常常玩耍作一处,你离开时,她可拉着你哭闹了许久。”
罂微微低头,道:“罂当年迟钝,若得再遇,定当细叙。”
妇妗看着她,夜色中,双目似有微光。
过了会,她说:“听说宗女在莘国,一直住在庙宫之中?”
“正是。”罂答道。
妇妗轻轻叹口气,拉过她的手,语声怜爱:“必是受了许多苦。”
罂抿唇笑笑,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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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罂的宫室有些偏僻,却并不算太小。庭院里燃着烛燎,只见地上有些杂草,明显不久前才清理过,翻着一层新泥。
“这是你母亲走之前住的宫室。”妇妗道:“她离去之后,此处一直无人居住。直到年初国君决意将你接回,才重新修葺一番。”
“如此。”罂了然颔首。
说话间,妇妗引着她穿过庭院。一名奚人立在门前,见到妇妗,低头行礼。
屋内已经点起了松明,罂走进去,闻得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刚刚用艾草烟驱赶霉气。看向四周,梁柱颜色老旧,看得出很有些年月;内陈设也很是简单,只有案榻草席等物。墙上,倒有朱红颜料绘成的新鲜图案,是镇恶的虎食鬼。
罂看看它,又看向妇妗。妇妗正吩咐着那奚人,似无所觉。
罂的心中并无诧异。
她幼时痴傻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莘伯把她送到庙宫的缘由,睢国这边必也是心知肚明。对于她的健康状况,睢国的人一直不大确定,从小臣驺到睢侯夫妇,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探究。
这般状况,罂觉得滑稽又玩味。宁可画虎食鬼来镇恶也要把一个不祥之人接回来,睢侯对这个侄女果真如此看重么?
正思索着,罂看到自己从莘国带来的东西都放在角落,不远处的一张案上,却摆着一叠衣物,看样子还是崭新。
“明日告庙,宗女要与族众相见,国君特地赐下这些衣饰。”妇妗走过来对她说。
罂颔首,看看旁边,却道:“我从莘国带来一名羌仆,不知在何处?”
“羌仆?”妇妗讶然,看向身旁小臣。
小臣亦是一愣,似乎想了起来,道:“宗女若是说那名少年羌仆,方才羁入圉中去了。”
罂看他一眼,对妇妗说:“那羌仆是我买下,自莘国一路追随而来,还请母妗许他同我一处。”
妇妗看着她,很快收起异色,道:“既是宗女名下仆人,自当如此。”说罢,对小臣道:“去将那羌仆带来便是。”
小臣唯唯应下,退了出去。
妇妗转回头来,仍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她微笑道:“明日还须早起,我先回去,宗女亦当歇下,有事可吩咐仆人。”
罂向她一礼:“敬诺。”
妇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少顷,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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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夜风吹进来,门上的蔺草帘子发出细微的响动。
罂望望静谧的室内,片刻,长舒一口气,拍拍榻上的席子,躺了下去。
头顶的横梁粗大黝黑,罂盯着它,伸手往袖子里探去,片刻,掏出一根草梗。
这宫室地方偏僻,虽然与巩邑庙宫比起来算是宽敞了,可是同正宫相较却仍然寒碜了不少。罂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罂的父亲去世,妇妸孤儿寡母,被新君从舒适的正宫挪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如何。两相对照,妇妸会离开睢国倒也不难理解。
罂把草梗咬在唇间,吸了一口。
还有那个妇妗。
看她的样子,在睢国像是很有地位,看着也觉得不简单……
“哗”一声,门上的帘子似乎被谁撩开,罂望过去,却见是方才那奚人。
“宗女……嗯,水烧好了,要洗浴么?”她有些怯怯地说。
“好。”罂说着,坐起来。
奚人一礼,正要出去,罂却把她叫住。
“你叫什么?”罂问。
“奚甘。”她答道。
“是我宫室里的人?”
奚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罂颔首,看着她:“奚甘,可知妇妗那位先君是谁?”
奚甘怔了怔,答道:“是小戊。”
“如此。”罂笑笑:“去吧。”
奚甘看看她,退了下去。
罂重新躺下,把草梗夹在指间,又吸一口。
妇妗的丈夫号小戊。她曾经向小臣驺打听过几任国君的名号,罂的父亲号小丙,二叔号小丁,这位小戊就是领头杀兄自立的那位,是罂的三叔。
罂做过册人,知道一些规矩。小戍虽死后有号,却算不得正统即位,所受的祀奉仅仅是在庙宫有个神主。而像这样的人,家眷也往往会受到牵连。小戍死后,妇妗在睢国的地位恐怕远不如罂的母亲妇妸。但即便如此,妇妸带着女儿远走莘国,这位妇妗却能留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倒是有趣得很。
而当罂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圈,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睢侯这般不辞辛苦地把她接回来,到底目的何在?
没等罂思考出个所以然,羌丁回来了。
“册罂!”他看到嘴里咬着草梗的罂,眼睛一红,扑上前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睢国的圉脏死了臭死了,庙宫都不如!”
“乱想什么。”罂拍拍他的脑袋:“你还欠我六贝,怎会轻易给别人?”
羌丁气结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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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陌生的榻上囫囵睡了一觉,罂还迷糊的时候,奚甘把她叫了起来。
“宗女,妇妗叫你起身哩。”她说。
罂揉揉迷蒙的眼睛,望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经微亮了。
在奚甘的催促下,罂洗漱干净,走到堂上。
妇妗早已来到,坐在一张案前,两名妇人环伺身旁。
“母妗。”罂向她一礼。
妇妗微笑颔首:“时辰将至,宗女还须赶快妆扮才是。”说罢,吩咐身旁的妇人为罂梳妆。
在她们的摆弄下,罂穿上了新衣,原本随便绾起的头发也被放来开来,严谨地梳作发髻,插上竹笄。
等到罂走出门的时候,在庭中打扫的羌丁看到她,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宗女的羌仆?”妇妗看到羌丁,问罂。
“正是。”罂答道,说着,对羌丁使了个眼色。
羌丁看看妇妗,忙向她一礼。
妇妗神色无波,没有说什么,引着罂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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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放明,出了庭院,昨夜不能细看的宫室景致也一览无遗地出现在面前。矿场的平地上,回廊和宫室排列齐整,简洁的样式与莘国大同小异,细处的装饰却讲究许多,正宫的立柱还有锃亮的铜础。
睢侯与妇己已经等候在正宫前。二人皆身着白色礼衣。睢侯头戴金冠,妇己的发髻上则插着漂亮硕大的鸟形笄,衬着脖子上的绿松石金饰,一派贵气。
“宗女怎这般迟来。”妇己语带不满,微微皱起眉头,眼睛却看着妇妗。
妇妗忙低头,道:“是我教导疏失。”
妇己还想收获什么,旁边的睢侯却和气地开口道:“宗女昨夜歇息可好?”
“昨夜安好,多谢父君。”罂行礼道。
睢侯微笑,对妇己说:“宗老族人已在公宫等候,我等可启程。”
妇己瞥他一眼,片刻,颔首道:“正是。”
睢侯吩咐小臣上路,小臣们应下,引着一行人前行,登上车驾。
罂乘车走出宫室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路过城东一隅时,罂望见一圈高墙耸立在城中,像一座小小的城中城,不禁好奇。
“那是先王的粮仓。” 走在车旁的小臣驺说:“先王盘庚东伐,曾在睢邑积粮。宗女别看这粮仓小,当年几百人来攻也攻不下呢。”
罂了然。
牛车继续前行,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春耕已经开始,睢邑中到处是出城做活的民人。
开道的武士大声呼喝,行人们见是睢侯出来,纷纷闪到两旁驻足观看。看到罂的陌生面孔,他们似乎都很好奇,指指点点。
“睢国贵眷,国人皆已熟知。宗女新到,国人好奇也是自然,宗女勿怪。”小臣驺宽慰道。
罂笑笑,她并不是个容易害臊的人,也回望向那些人群。这里的人身上着装与莘地大不一样,莘人喜欢宽袍大袖,殷人却爱窄袖小衣。在罂看来,倒是各有风情。
不过,罂觉得有一点很奇怪。这街上有老有少也有女人,可是男子却见不到几个。
问小臣驺,他笑着说:“宗女有所不知,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
王子跃?罂正要再问,这时,她忽然瞥到人群里闪过一张倨傲的面孔,竟是那个殷人少年。
罂愣了愣,想仔细再看,牛车却已经走远,人影拥挤,再也看不到了。
他来做什么?罂心里冷哼,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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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没想到,睢侯的宗族竟有这么多人。
睢邑的庙宫比巩邑庙宫大出一倍不止,宽阔的前庭上竟站满了人,少说也有几百。
见到睢侯夫妇,原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顿时低了下去,随后,所有的目光一下聚到了他们后面的罂身上。
罂的心里早已估计到会有这种场面,深吸口气,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前行。
睢侯登阶行至堂前,站定之后,将视线往人群中一扫。
众人鸦雀无声,皆翘首望来。
“族人齐至否?”他问宗老。
宗老道:“已齐至。”
睢侯颔首,面容一整,宏声道:“今日族人咸聚,乃为宗女罂归国。”他神色和气:“宗女罂多年漂泊在外,如今返来,乃睢人之喜,亦可告慰先君之灵……”
“先君之灵?”他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冷笑:“国君此言出口,不怕被人笑话么?”
睢侯脸色一变。
罂心底也吃惊,朝人群里望去。只见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个子高高的,脸庞瘦削。
众人哗然。
“啧啧……”罂听到身后的小臣驺无奈地低声道。
“积午!”宗老走出来,皱眉斥道;“胡言什么,给我退下!”
那个名叫积午的人却不以为然,看看周围族众,哼一声:“我胡言?今日族人都在此处,可一共评理!这宗女罂是先君之后,莫非我不是?我父亲小丁,也是名正言顺的先君,如今宗女罂返睢邑,国君宗老何时将我这小丁之后接回?”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脸色都变了,议论纷纷而起。
罂心里了然。这个积午的父亲,就是罂的二叔,在罂的父亲死后继任了君位,后来被三叔杀死。
先君之子么……她揣度着,如今的睢伯是族中旁支出身,也许是为了保全地位,就把先君的子嗣安顿到了睢邑之外。
“还有她!”积午又指着妇妗,容色厌恶,“她丈夫杀兄自立,这等罪妇尚能留在睢邑作威作福,如何把我逐去了弗邑!”
族人一阵低低的嘘声,不少人低笑,向妇妗投以不屑的目光。
妇妗的神色阴晴不定,妇己瞥她一眼,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
“放肆!”睢侯终于忍不住,大喝道:“三君之乱,乃是天子出面平定!你去弗邑,亦是是族人共商定夺之事,今日乃是告庙,你怎敢出此狂言!”
积午却毫不畏惧,冷笑:“什么族人共商,问过我了么?尔等算计我孤儿寡母,莫以为我不知晓!”
“竖子!”宗老气得满面通红,指着积午一阵猛咳。旁边的人连忙扶住他,给他拍背顺气。
“逐出去!”睢侯将手一挥。
几名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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