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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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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出身书香门第,小康之家。回忆十年前双亲执教上海,同在某大学当了教授和讲师,
生活过得相当美好。
  “八·一三”淞沪抗战军兴,各大学内迁西南,不料母亲抱病,无法启程,只好退居杨
州原籍。不久家乡沦陷,慈母病故。父亲痛因破妻亡,虽处铁蹄之下,始终坚持民族气节,
蜗居家中,不为敌人利用。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他把生平学问,对我精心灌注,多年来谆
谆善诱,孜孜不倦。因此我由小学而至高中部是名列前茅,高中毕业会考成绩为全市之冠。
当时我自信飞黄腾达,易如反掌。
  杨州数年,坐食山空,所有家业变卖一空,后期全靠举债过日,以致债台高筑。岂料正
当我投考大学之际,父亲亦不幸病逝,不但收殓无钱,而且迫债临门,陈尸不能葬,负债不
能还。磋呼!“贫穷似虎,惊散九眷六亲”!灵床孤灯,相对凄然,真不知人间何世!
  尚幸天无绝人之路,马太太非亲非故,路过扬州,怜我遭遇,慷慨相助,不但父尸得到
安葬,而是旧债全部还清。如此古道热肠,世所罕见。
  返料祸不单行,阎云溪系中岛大佐翻译、日军联队长的红人,横行霸道,鱼肉一方。他
知我是个校花,意欲娶我为妾,勾结当地镇长,乘危强聘,勒令三天之内,要我出嫁阎家。
我这清白之身,岂肯嫁此万恶汉奸。但这茫茫神州,到处铁蹄,要想脱却樊笼,难若登天。
幸赖马太太二度仗义,教我攫去聘金,弃家出走,随着她浪迹天涯,闯荡江湖。从此后,有
国难投,归去无家,像西风黄叶到处飘零。妙手生涯,非所愿也,迫不得已耳。

  一九四六年十月五日
  阴云惨惨,风雨凄凄,马太太死矣!追念前情,肝肠寸断,不觉惕哭失声,晕厥者再。
嗟呼!皇天不佑,夺我恩师,从今后幽明路隔,相见无期,呜呼,痛栽!
  马大太于上月二十日到我扬州小住,当时神色有异,她自知必病,病后亦知必死,而且
还能预计毕命之期。前后只有半个月,她竟与世长辞,对于死生定数,她像有先见之明。奇
人奇事,真不愧“江湖一奇”之雅号。享年四十五岁,虽系徐娘半老,而丰韵犹存。她外表
雍容华贵,态度落落大方,经常以贵夫人身份出入于上流社会交际场中。她浪迹塞北江南,
芳踪遍及天下,技精如神,变幻莫测,谋定后动,出奇制胜,其运筹之妙,存乎一心,无往
不利,从未失风。她待人肝胆相照,义重如山,疏财仗义,济困扶危,所到之处,同道之人,
不惜一切,保其安全。其感人之深,而至于此,斯亦奇矣!
  吾师桃李满江湖,朋友遍天下,生平得意门徒,惟我姐妹两人。师姐花锦芳,原籍苏州,
出身名门,父母早丧,身世飘零。恩师对她细加抚养,精心栽培,上了两年大学,擅长英语,
精通文学,天生丽质,绝项聪明,早年耳濡目染,深得吾师真传。姐妹两人,同道数载,彼
此之间,只知有“金枝玉叶”和“踏雪无痕”,互不识何等样人。恩师曾戏对我言:“世间
美人真正秀外惠中者,能有几人焉!我行踪遍天下,物色十余年,除你姐妹两人外,无一当
意者。你们两人生长江东,有此绝色,堪称“二乔”,我何幸而得为女,这是千载艳遇,毕
生之愿足矣!”
  师姐天涯海角,行踪飘忽,同师数载,未见一面,人生无缘,乃至于斯!恩师弥留之际,
不见师姐,抱恨九泉。临终投我“秘谱”一卷,中间各载同道姓名事迹极详,天下之妙手,
尽在其中矣!
  恩师灵柩,卜葬于北山之阳,一抔净土,掩埋了一代风流。虽然吾师身杯绝技,奋斗一
生,到头来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一棺附土。死后这等孤凄萧条,委实令人寒心。“尔今死
去侬收葬,他年葬侬知是谁?”死者已矣,生者堪虞。回忆数载妙手生涯,江湖颠簸,提心
吊胆,了无宁日。长此下去,归宿无所,转眼红颜逝去,终归悲惨下场。前车可鉴,中道彷
徨。

  一九四七年一月三日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是唐朝诗人社牧赠别扬州名妓之诗,褒奖她
年轻貌美,誉为扬州奇楼第一。沈子良约我漫游苏州虎丘,在玉皇阁后楼两人相对谈心。此
时四下无人,高楼寂寂,他对我目不转睛,情不自禁地脱口念出此诗。
  这原系风流韵事,本无可议,我却吹毛求疵,借题发挥。因我觉得对这豪门子弟,须力
持端庄,以显高贵品格,才能达到欲擒故纵的目的。所以我对他正言厉色,有意抢白:“子
良,你想错了,今日虎丘之约,原是男女正当社交,你不该以挟妓游春视之。我虽家道寒微,
但总算是书香门第,诗礼之家。不过齐大非偶,古有铭训,怪我空读诗书不自量力,一味高
攀,所以你把我当作路柳墙花,可以随意攀折,随时抛弃。被损害、被侮辱咎由自取,怪着
谁来?这责任只有归我自己负责。今天我虽然吃了一堑,也算长了一智,与其将来被人鄙弃,
不如今日早就绝交。子良,算了吧!君子断交,不出恶声,我们后会有期。”
  如此小题大作,出于子良意料之外,他张口结舌,莫措一辞。我竟掉头扬长而去,他千
呼万唤,我总不回头,径回扬州,等待他三顾茅庐。
  沈子良,扬州世家子弟,其父沈步云系江浙财团之一,他财雄江北,富甲扬州。子良大
学毕业后,即在东亚银行任职,因善于理财,四年之间,由科长升案理而至经理。他二十二
岁结婚,结婚不及三年,发妻不幸病故。其妻才貌双全,夫妇感情甚驾,有“曾经沧海难为
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情。他今年二十八岁,发妻过世已经三年,不知多少亲朋戚友为其
物色新人,终无如意者。迄今中馈犹虚,父母不胜焦急,然亦无可奈何。
  去岁十月十五日,我从上海回杨州,他由南京返里,不意与他懈逅于瓜州渡口,他一见
倾心,一直追踪至扬州城内,查询我的邻居,翌日即登门拜访。一度晤谈之后,他有相见恨
晚之慨。从此后信使频繁,馈赠不绝,大有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之感。
  此缘的确不可多得,知之者均责我过于矜持,恐失千载难寻之机,殊不知对此纨挎子弟,
不加矜持,即被鄙薄。今日之子良,已濒如饥似渴,如醉如痴之境,正所谓弄婴儿于股掌之
中,何怕他弃饵脱钩?这无异杞人忧天。
  连日子良三顾茅庐,负荆请罪,其意至诚,其情可悯。若太过揉、有伤情感。假戏真做,
到此应该顺水行舟矣!

  对此门亲事,我力求明婚正娶,否则桑濮行间约,不但会受到他家庭鄙视,而且必受其
亲戚非议。我向子良提出三点要求:一、须他父母同意;二、要社会有上声望者从中介绍;
三、须明婚正娶,大事铺张。目的无它,因为双方家世太过悬殊,非此不足以提高身价。子
良满口答应,喜出望外。其父母特地两度惠临,我热情款待,两老眉飞色舞,留连满意,我
不禁心中暗喜。
  施静庵教授系先父同窗好友,当年执教上海,抗战军兴,随校内迁西南,政府还都南京
之后,他数度访我末遇。此老亦古道热肠人也,沈家父子,央其为媒。十年阔别,初次见面,
他不觉怔然,继而叹曰:“一颗明殊,价值连城,难怪乎沈家父子,如此殷勤恳切。老友英
灵有知,当亦告慰九泉矣广经静庵老伯介绍,订于三月五日我和子良在南京沈公馆完婚。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不知放下屠刀,能否成佛也?

  程科长看罢李丽兰的日记,对她飘零身世深感怜悯,对她不幸的遭遇非常同情,对她的
文学才华十分欣赏,对她的处世待人相当赞同。他认为,她不是自甘堕落、不知羞耻之人,
今沦为盗,是逼上梁山的。她正决心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她遇上沈子良,渴望找到幸福的
归宿,但她为什么在临婚之际,却不能放下屠刀,而疯狂地两天三作案,以致自陷罗网?想
到这里,他对她又感到失望和惋惜!他在办公室里,来回不断地踱着方步,搓着双手,认真
地考虑如何布置下一步的审讯事宜。

  早晨的阳光透过墨绿丝绒的窗帘,隐隐约约地射进了小客厅。这是李丽兰的临时拘留所,
美其名曰招待室。室内地毯、沙发,十分整洁,不过临时加了一架高低背沙发床。
  李丽兰在朦胧中睡醒,神志仍然恍惚,她下意识地感到痛苦。当地定神思索时,才感悟
到此身还在牢狱中。这时地突然紧张起来,发现自己昨夜和衣而睡,不禁生疑。她回忆昨天
的情景,她的确很疲倦,但绝不会累到这样地步。按理说,她昨天遭遇不幸,内心很痛苦,
理应通宵失眠才对,为什么一直酣睡到天明?这不符合自己的实际,她感到昨夜可能受人摆
布。她马上盖上棉披,在被窝里急速地层层解开纽扣,将手伸进右边的腋下,手指尖触到药
棉纱布的地方,捏一捏,里面硬纸小方块安然尚在。这才解除了精神上的紧张状态,只得觉
全身松弛,软瘫床上。
  不久,她又意识到时间不早,马上起床。只听门口开锁的声音,门开处,一个小勤务端
着脸盆和撤具笑嘻嘻进来,毫无一点敌意。小勤务年龄不过十二、三,两颊绯红,天真可爱。
他笑对李丽兰说:“李小姐,请洗脸!”
  “谢谢你,小兄弟!”李丽兰轻松地对他微笑。她想,这完全像是在招待所里,哪里是
拘留室呢?
  漱洗的用具撤走后,接着小勤务又端进早餐来,摆在中间的小圆桌上,一大碗大米稀饭,
一盘小笼包子,四碟便荣……金华火腿、福州肉松、镇江腊肉、南京板鸭,满满地摆一桌子。
  李丽兰心里想:“这是在招待高级客人,哪里是囚犯的伙食?”她知道,三爷的酒菜从
来是不好吃的,招待愈好,她心里愈觉得不安,她预感到危机四伏,大厦将倾。但她想到银
行保险提货单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最后的防线还没有被敌人攻破,她又感到安然。
  晚上七点钟,晚餐后不久,“招持室”的房门开了,女警员马雪琴走进来,很有礼貌地
对李丽兰说:“李小姐,程科长请你谈话。”
  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李丽兰知道这是敌人发动全线总攻击开始时的信号弹,说明敌人
的王牌部队参加了战斗。这是决定性的时刻,胜败存亡在此一战。当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
丽兰的情绪反而镇定下来,她临危不乱,步履从容。
  李丽兰随着马雪琴走到科长办公室门口,马雪琴喊“报告!”
  “进来!”
  马雪琴推开房门,李丽兰随地进去,只见房间里有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上首
办公桌坐着办事员杨玉琼,就是昨晚送衣服给她的女警官;下首另外一张桌子,坐着助理员
柳素贞,就是昨天晚上在秦淮饭店特等四十四号房间里戴着手铐、自认窃犯的范朝霞。这两
个女的,李丽兰都曾经接触过。她们各据一张桌子,桌面上放着纸笔,准备以双重的口供笔
录,她预感到案情的严重性。中间那个男的,约二十五、六岁,身材很高,穿着一套崭新的
咖啡色带条纹哔叽西装,足着黑皮鞋,梳着波浪式的头发,风流潇洒,态度悠闲。两只眼睛
炯炯有神,一望便知是全局“王牌”……她的劲敌。她对他有点面熟,但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在这一瞥之间,现场的一切,尽被李丽兰摄进脑海。
  当李丽兰进来的时候,程科长顿觉眼前一亮,她那婀娜的身段,漂亮的姿色,使程科长
神魂飘荡。双方的灵感都在一刹那之间。
  马雪琴对着程科长向李丽兰介绍:“这是程科长。”
  程科长站起来,温和地请李丽兰上坐。他们相对坐下,中间只隔着一张漆得发亮的楠木
矮脚茶几,相距仅仅一公尺。
  马雪琴走出后,勤务员周凌端来四杯龙井绿茶,每人一杯。这种别开生面的审问方式,
使李丽兰感到意外。在第一次初审时,李丽兰已经拿捏了胜利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强硬泼
辣、横冲直闯,以图速战速决。她想,银行保险提货单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对方找不到
她的真凭实据,她还可以用昨晚同样的强硬泼辣方式压倒对方。但是现在时间、地点、方式
都不一样,对方的战略尽量忍让,以柔克刚,使自己无法施展强硬攻势。她看到两个记录员
配备了双套记录,深感到案情的严重性;程科长表面上似乎很客气,内心必诡诈郑重,这外
松内紧,更显手腕毒辣。她想,“三曹对案,律法无情”,应当特别谨慎,沉着应战,先取
守势,再图反攻。想到这里,她悠然冷静地坐在沙发搞上,等待着对方发问。
  “小姐,你叫李丽兰吗?”
  “对,半点不假。”对方自然的发问,李丽兰不得不答复。
  “丽兰小姐,很对不起,我们初次见面,对你的家世都不了解,可否把你的年龄和家世
约略介绍一下?”程科长态度非常诚恳,使李丽兰不好意思不直言相告。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那清白的家风,有什么不可告人呢?我今年二十三岁,扬州人,
父亲教授,母亲讲师。抗战开始,我母亲不幸病故,父亲精心培养我到高中毕业。当我高中
毕业那年,不幸父亲又病逝,家里生活非常困难,连父亲的尸体都无法收敛。还好有一位刘
太太,她是做生意的,看我可怜,仗义帮助,把我父亲埋葬了。想不到祸不单行,丧事刚理
结束,当时日本大佐的翻译官、汉奸阎云溪要强迫我嫁给她。我这纯洁的身躯,岂肯让这万
恶的汉奸蹂躏!于是我便弃家出走,跟着刘太太,到处做生意。”说到这里,李丽兰有点感
慨。
  “那你做什么生意呢?”程科长紧接着发问。
  “跑单帮嘛!”
  “跑哪一行的买卖?”
  “专办珍贵药材。”
  “什么叫做珍贵药材?你能否说出十种药名来?”程科长希望用这个题目考倒她。
  李丽兰想,这个笑面虎心计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上他的当。幸好她有把握,便轻松流利
地回答:“珍贵的药材何止十种,如人参、鹿茸、羚尖、犀角、珍珠、玛瑙、白瑞、红花、
安息、龙脑,、熊胆、象胆、虎睛、鹿肾、海龙、海马、猴枣、马宝、银耳、燕窝、麝香、
肉桂、珊瑚、珊瑚、猴面茵、猫须草、夏草、冬虫、头顶一粒珠、九死还魂草,以至几百年
的灵芝草、上千年的何首乌。”李丽兰念出药名,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好像真的是干这一
行的老手。
  程科长对她的临机应变的本领很佩服。他接着问:“那你走过不少的地方啰?”
  李丽兰心想,你跟我磨,我就磨下去吧。她说:“干这一行药材生意要集天下之精华,
不走南闯北,不东飘西荡,就无法采购到那样多的珍品。不过这行生意,获利很厚。但我们
也不是专门为了做生意,一半是想游山玩水,所到的地方,不论是奇峰异水,名胜古迹,在
历史上、文学上闻名的,几乎都走遍了。”
  “真不愧行万里路,读千卷书。”程科长有意奉承。
  “读千卷书,我不敢当;行万里路,也许还谈得上。”李丽兰脸上泛起得意的神色。
  “你说的刘太太是哪里人,她现在哪里?”
  “她原籍山东青岛,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半年前已经死了。”
  “她死在哪里?”
  “死在扬州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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