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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相信任何人-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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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呢?”

“现在?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我并非不开心,克丽丝。我爱你,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那我呢?我想。我是不开心吗?

我看着隔壁的一桌。那位父亲正把一副眼镜举到眼睛旁,眯眼看着菜单,他的妻子在整理女儿的帽子,解下她的围巾。女孩坐着,不动手帮忙也不看任何东西,微微张着嘴。她的右手在桌子底下抽搐,一道细细的口水从她的下巴上流了下来。她的父亲发现我在看他们,我扭开头把目光转回我的丈夫身上,急匆匆地想要让人觉得我没有一直在盯着别人。他们肯定已经习惯了——人们赶紧把头扭开,虽然已经晚了一会儿。

我叹了口气:“我真希望能记得发生过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他说,“为什么?”

我想到了所有那些找回来的记忆。它们短暂而又不持久。现在它们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但我把它们记下来了,我知道它们出现过——仍然在某个地方存在,不过是丢失了而已。

我确信必然有个关键之处存在,有个能够释放其他所有同类的回忆。

“我只是在想,如果能记得那场意外的话,也许我也能记起其他的事情。也许不是所有事,但也够了。比如我们的婚礼,我们的蜜月。我甚至连这些都想不起来。”我喝了一小口酒。我差点儿把我们儿子的名字说出了口,但又想起本不知道我已经在日志里读到过他的事。“醒来记得我自己是谁对我来说已经意义重大了。”

本交叠着手指,把下巴放在拳头上:“医生说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不是吗?他们确信吗?会不会有错?”

“我不觉得。”

我放下酒杯。他错了。他认为一切都丢了,我的过去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也许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告诉他那些我还记得的零散的回忆,告诉他纳什医生、我的日志、一切。

“可是我在记起事情,有时候。”我说。他看上去很惊讶。“我觉得记忆里的事情在一阵阵地闪现。”

他松开了握着的手:“真的吗?什么事情?”

“噢,不好说。有的时候什么也算不上,只是奇怪的感觉,一幕幕的图像。有点像梦,但似乎太真实了,不像是我想象出来的。”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定是回忆。”

我等待着,期待着他问下去、让我告诉他我看到的一切,还有我甚至怎么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样的回忆。

可是他没有说话。他还是看着我,脸上是悲伤的神情。我想起了记在日志里的回忆:他在我们第一个家的厨房里给我端来酒。“我在幻觉里看见过你。”我说,“比现在年轻得多……”

“我在做什么?”他说。

“没做什么。”我答道。“只是站在厨房里。”我想到了坐在几步之外的女孩、她的爸爸和妈妈,声音变成了低语,“在吻我。”

他露出了微笑。

“我想如果我能记起一次,那也许意味着我也能记起非常多——”

他伸手越过桌子握住我的手:“可是关键是,明天你不会记得这段回忆。这就是问题。一切都会是无本之木。”

我叹了一口气。他说的是真的;我无法一辈子一直把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更不用说我每天还要把它读一遍。

我看着隔壁桌上的一家子。这个女孩笨拙地把蔬菜通心粉汤一勺一勺地舀进嘴里,打湿了她妈妈在她脖子上系的围嘴。我可以看到他们的生活;坎坷波折、陷在照顾家人的角色里无法自拔,而他们本来期待在多年前就可以摆脱这种身份。

我们是一样的,我想。我也需要有人喂我;而且我意识到,跟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一样,本对我的爱无法得到回报。

不过,也许我们有所不同,也许我们还有希望。

“你希望我好起来吗?”我说。

他看上去很惊讶。“克丽丝。”他说,“当然了……”

“或许我能去看看医生?”

“我们以前试过——”

“可是,也许值得再试一次呢?时代一直在进步。也许有新的治疗方法呢?我们可以试试别的东西?”

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克丽丝,没有这样的事。相信我。我们全都试过了。”

“什么?”我说,“我们试了什么?”

“克丽丝,拜托。不要——”

“我们试了什么?”我说,“什么?”

“所有。”他说,“全部。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他看起来不太舒服。他的目光飞快地左右游移,仿佛预料到会挨上一拳头却不知道袭击会来自什么方向。我可以放过这个问题,可是我没有。

“什么样的尝试,本?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

“告诉我!”

他抬起了头,使劲咽了口唾沫。他看上去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满脸通红,眼睛睁得很大。“你昏迷了。”他说,“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但我不认为。我知道你很坚强,你会挺过去的,我知道你会好起来。接着有一天医院打电话给我,说你醒过来了。他们觉得是一个奇迹,但我知道不是。这是你——我的克丽丝回到了我身边。当时你很茫然、困惑。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记不起那场事故,但你还认得我和你的母亲,虽然你并不清楚我们是谁。他们说不用担心,这样重大的车祸后暂时丧失记忆是很正常的,这种情况会过去的。可是后来——”他耸耸肩,低头看着手里的餐巾。有一会儿我以为他不会继续讲下去了。

“然后呢?”

“嗯,你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有一天我去医院,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谁,你把我当成了医生。然后你也忘了自己是谁,你想不起你的名字、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忘了所有事情。他们发现你还已经不再形成新的记忆了。他们做了些测试和扫描,能做的全做了,但没有什么用。他们说你的事故造成了记忆丧失,而且是永久性的,无法治愈,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他们说要么你的记忆会恢复,要么不会,丧失记忆的时间越久,恢复的希望就越小。他们告诉我我能做的就是确保照顾好你,而这正是我一直努力在做的。”他握着我的两只手,抚摸着我的手指,轻轻摸着硬邦邦的婚戒。

他俯身挨过来,头靠到离我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我爱你。”他低声说,可是我无法回答。我们几乎沉默着吃完了这一餐。我能感觉到心里涌上了一种怨恨,一种愤怒。他似乎固执地认为没有人能治好我,态度非常坚决。突然间我不想再告诉他我的日志,还有纳什医生。我想至少再多保留一会儿我的秘密,只有这件东西我可以宣称是自己的。

*****

我们回到家里。本给自己泡了咖啡,我去了洗手间。在洗手间里我尽可能地记下了今天的经过,然后脱下衣服、卸了妆。我穿上了睡袍。一天又快要过去了。不久我会睡着,我的大脑将开始删除一切,明天我将再次经历这一切。

我意识到我没有什么野心。我不能有野心。我想要的不过是正常人的生活,像其他人一样活着,一点一点地累积着经历,每一天塑造着未来。我想成长,想学习,从各种经历中学习。在洗手间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晚年。我试着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还会每天醒来觉得自己的人生刚刚起步吗?我会醒来完全意识不到身上已是一把老骨头,关节又僵又硬吗?我无法想象当发现一生已经临近尾声、却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要怎么应对。没有记忆的宝库,没有宝贵的经历,没有日渐累积的智慧传给后人。如果不是一幕幕记忆的累积,那我们是什么?当我照镜子却看见镜中是我奶奶的身影,会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不能让自己去想这些。

我听到本进了卧室。我意识到我没有办法把日志放回衣柜了,只好把它放在浴缸旁边的凳子上,藏在我的脏衣服下面。我想待会儿再放回去,只要他一睡着。我关了灯走进卧室。

本坐在床上,看着我。我没有说话,钻到被窝躺到他旁边。我发现他光着身子。“我爱你,克丽丝。”他说,开始吻我,脖子,脸颊,嘴唇。他的呼吸灼热,像蒜一样辛辣。我不想让他吻我,但也没有推开他。是我自找的,我想。我穿上了那件蠢得要命的裙子,化了妆涂了香水,在出门之前让他吻我。

我转身面对着他,而且——尽管我并不情愿——吻了他。我试着想象我们两人刚刚一起买下一栋房屋,一路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向卧室走去,还没有做的午饭碰也没碰放在厨房里。我告诉自己那时我一定是爱他的——不然我为什么会嫁给他?因此现在我没有理由不爱他。我告诉自己现在我做的是重要的事,是在表示爱和感激。他的手抚摸到我的前胸时我没有阻止,而是告诉自己这是自然而然的,是正常的。当他的手滑到我的两腿之间、盖住我的耻骨时我也没有拦住他。只不过我知道,在这以后,在过了很久以后,我开始轻轻地发出呻吟声,却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那绝对不是愉悦,而是恐惧,是因为我闭上眼睛时看见的东西。

我在一个宾馆房间里,跟傍晚出门前梳妆打扮时见到的是同一间房。我看见了蜡烛,香槟,鲜花。我听见了敲门声,看见自己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站起来打开门。我感到兴奋、期待,空气里满是希望。性爱和补救。我伸出手握住门把手,又冷又硬。我深吸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好起来了。

接着出现了一个空洞。我的回忆里有一段空白。门旋转着向我打开,可是我看不到门后是谁。而在床上,和丈夫在一起的我突然间被莫名的恐惧压倒了。“本!”我喊出了声,可是他并没有停下,甚至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本!”我又说了一遍。我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他。我陷入了一个旋涡回到了过去。

他在房间里。在我身后。这个男人,他怎么敢?我猛地扭过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灼热的疼痛,嗓子被什么压着。我无法呼吸。他不是我的丈夫,不是本,可是他的手在我身上,他的手和身体压着我。我想要呼吸,却做不到。我的身体在颤抖,被挤压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灰烬和空气。有水,在我的肺里。我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猩红色。我要死了,在这儿,在这个酒店房间里。上帝啊,我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些。一定要有人来帮我。一定要有人来。我犯了一个大错,是的,但我不应该承受这种惩罚。我不该死。

我觉得自己消失了。我想见见亚当。我想见我的丈夫。可是他们不在这里,这儿只有我和这个人,这个用手掐着我的喉咙的人。

我在往下滑,一直跌下去、跌下去。向黑暗跌下去。我一定不能入睡。我一定不能睡着。我,一,定,不,能,睡,着。

回忆突然结束了,留下了一个可怕的空洞。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床上,我的丈夫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本!”我大喊一声,可是为时已晚。他发出小声的闷哼声射了出来。我紧紧地抓住他,能抱多紧就抱多紧。过了片刻他吻了吻我的脖子,又告诉我他爱我,接着说:“克丽丝,你在哭……”

我无法控制地啜泣着。“怎么了?”他说,“我弄痛你了?”

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我一边摇头一边消化刚才看见的场景。一间摆满鲜花的酒店房间。香槟和蜡烛。一个掐着我脖子的陌生人。

我能说什么呢?我所能做的只是哭得更大声,推开他,然后等着。等到他睡着,我便可以爬下床把一切记下来。

星期六,凌晨2点零7分

我睡不着。本在楼上,已经回到床上,而我在厨房里记日志。他以为我在喝他刚刚给我做的一杯可可,他以为我很快会回去睡觉。

我会的,但我必须先写完。

现在屋子里又静又暗,可是早些时候一切似乎都富有生气。我记下了我们做爱时看到的一幕,把日志藏在衣柜后蹑手蹑脚地钻回了床上,却仍然放心不下。我可以听见楼下的时钟滴答作响、它报时的声音、本轻轻的鼾声。我能感觉到羽绒被压在我的胸口,在黑暗里只看见身旁闹钟发出的光。我翻身仰面躺着,闭上了眼睛。我只能看见自己,有人死死地捏着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我要死了。

我想到了我的日志。多写一些会不会有点用?还是要再读一遍?我真的可以把它拿出来却又不惊醒本吗?

他躺着,在阴影里几乎看不清楚。你在骗我,我想。因为他的确在骗我。关于我的小说,亚当,而现在我敢肯定关于我是怎么落到这一步、怎么陷进了现在这种状况,他也骗了我。

我想把他摇醒。我想尖叫为什么?你为什么告诉我是一辆汽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撞了我?我想知道他不让我知道的是什么、真相究竟有多么糟糕。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我的念头从自己的日志转到了那个金属盒子上,本用来放亚当照片的那个盒子。也许那里面会有更多的答案,我想。也许我会找到真相。

我决定起床。我掀起羽绒被以免惊醒丈夫,拿出藏起的日志,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楼梯平台上。现在屋子沐浴在蓝色的月光中,让人有不同的感觉。冰凉而又安静。

我随手关好卧室门,木头轻轻地擦着地毯,门在关上时发出难以察觉的咔嚓声。在楼梯平台上,我匆匆浏览了日志的内容。我读到了本说我是被一辆汽车撞的,读到他否认我曾写过一本小说,读到了我们的儿子。

我必须看看亚当的照片。可是要去哪里看呢?“我把这些放在楼上。”他说过。“为了安全起见。”我知道,我记下来了。但是具体是在哪里?在备用卧室?还是书房?我要怎么找一件完全不记得曾经见过的东西?

我把日志放回原处,走进书房关上了身后的门。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在屋里洒下灰蒙蒙的光。我不敢开灯,怕本会发现我在这里找东西。他会问我在找什么,而我无法回答他,也没有来这里的借口,那样的话要回答的问题太多了。

盒子是金属的,灰色,我在日志里说过。我先看了看书桌。一台微型电脑,有着平得不可思议的屏幕,一个插着钢笔和铅笔的杯子,整整齐齐摆成一堆堆的文件,一个海马形状的陶瓷镇纸。书桌上方是一张壁挂日程表,上面满是彩色贴纸,圆圈和星星。桌子下是一个小皮包和一个废纸篓,都空着,旁边有一个档案柜。

我先查看了档案柜,慢慢地、静静地拉出最上层的抽屉。里面全是文件,一齐分类归了档,标记着家、工作、财务。我匆匆翻过活页,再往里是一个装着药丸的塑料瓶,但在昏暗中我认不清名字。第二个抽屉里装满了文具——盒子、便笺本、笔、涂改液——我轻轻关上它,蹲下打开最底层的一个抽屉。

一条毯子,也有可能是毛巾,在昏暗的光线下很难辨认。我掀起一角伸手进去,摸到了冰冷的金属。我掀开毛巾,下面是那个金属盒,比我想象的要大,抽屉几乎装不下它。我用手托着它,意识到它比我预想的重,拿出来的时候几乎摔到了地上。我把它放在地板上。

盒子放在我的面前。有一阵子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不知道我是否想要打开它。它会带来什么新的冲击?恰如回忆本身,它也许藏着我甚至无法想象的真相、意想不到的梦想和恐惧。我很害怕。但是,我意识到这些真像是我仅有的一切。它们是我的过去,正是它们让我成为一个人。没有它们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只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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