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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诛(出书版)作者:眉如黛(完结+番外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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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青川。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青川万转的青川。你呢?」

华阳那时候还没有道号,无名无姓,憋了半天,只把一张脸闷得通红。

陆小公子摇着折扇,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的包子犹带着热气。陆小公子闻了闻,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真香。」

华小阳站在墙下,肉香从他鼻子底下一溜烟钻了进去,馋得人腹中翻江倒海。他咽了口唾沫,半天才别过脑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苹果梗,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我的也香。」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那人噗嗤一笑。陆小公子一边笑,一边把几个包子重新裹好,弯着腰递了过去:「给你的。」

小乞丐掂着脚接了,傻乎乎地闻了好一会,又咽了口唾沫:「里面下了耗子药吧?」

陆小公子正要顺着梯子爬回去,听见这句话,又把脑袋探出墙外,笑得贼兮兮的:「你不就是小耗子嘛。」

华阳哼了几声,捧着肉包子,背过身咬了一小口,包子里馅料饱满,汤汁从里面流出来,又烫又鲜。那堵墙还立在那里,陆家大宅倚山而建,再往前看,山麓走势渐陡,草木渐丰,猛一抬头,好一片青山旖旎。



听到这句话,陆青川顿了顿,过了半晌,才把银票拢回袖中。

华阳捧着茶壶,小心翼翼地问:「你都忘了我了?」

烛火下,陆青川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啊,我自然记得。」

华阳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跟着笑起来:「青川。」

说着,正要去挽陆青川的手,那人倒先把手覆了过来,亲亲热热地冲他一笑:「你坐着,我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旋出红布塞子。

华阳不知道想起什么,无论如何不肯挽起袖口,小声说;「有些旧伤,怕吓着你。」

陆青川!微微一笑,改去抓华阳瘸了的那条腿。

刚褪下鞋袜,华阳就嘶嘶抽着凉气,小声说:「轻点。」

陆青川只是笑,轻手轻脚地上了药,伤口深深浅浅的,还在往外渗着血丝,室内一时尽是药味和血腥味。

华阳疼得一个激灵,却没有真躲。

这人敷药的手法异常娴熟,只是掠过伤口的时候,总要稍稍一顿,指尖沾了血才皱着眉移开。华阳痛了半天,渐渐觉得伤口凉飕飕的,说不出的舒服。

陆青川一面替他揉着脚,一面笑问:「道长莫非是为了我来的?」

华阳咧着嘴笑了笑,脸上慢慢红了。「自然不是,陆老爷那封信来得不是时候,几位师兄师伯都抽不开身,就我还是个逍遥散人。」

「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出了大事。」华阳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陆青川:「青川,你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陆青川应得泰然自若。

华阳凑过去,一字一字压低了声音说:「白云观镇在后山的狐妖跑了。」

陆青川端坐着,眼睛黑得叫人看不透。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眼看着要熄了,他腾出一只手,拿镊子把灯芯拔出来一截:「不过是只妖怪。」

华阳见他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不是一般的妖怪!」他没说完,自己先咽了口唾沫:「这妖怪现了原形,能有一座山那么大,一口气能吸干北海,就差没得道成仙了……」

「世人谬赞。」

华阳愣了愣,才说:「青川,你说什么?」

陆青川握着他的脚腕,又替他揉了起来:「你接着说。」

华阳毫不防备,只道:「若非祖师爷剥了这畜生的皮,用血阵囚在后山,不知得造下多少杀孽。」

陆青川手上突然使劲,猛地一拧,只听啪地一声,华阳登时疼得一颤,脸上血色尽褪。陆青川冷笑一声:「不过替你正骨罢了。」

华阳犹自捂着伤处,一个劲地倒抽着冷气。

陆青川坐在桌前,拿手帕慢慢擦了手,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这点小痛,比得过受血阵……」

华阳听得一愣,等了许久,仍不见下文。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疼痛渐去,脚上也利索了些,忍不住又担心起陆青川,小声道:「青川,我听师兄说了,这妖怪没了皮,一路上急着要借人的皮囊,你到了晚上可别乱走。」

陆青川视线还落在沾了华阳血迹的手帕上,过了半晌,才徐徐转向华阳:「不是有道长在吗?」


第二章

华阳被他夸得窘迫起来,呐呐良久,才低声道:「青川,我发誓会护你周全。」

陆青川一时不置可否。正尴尬时分,窗外忽然有了动静,庭院中不知何时灯火通明,不断有脚步声从四面八分涌来。

「公子,出事了。」

有人叩了两声门,门闩一动,插在上面的灯笼应声滚落,火苗一下子窜起来,没几下就烧剩一副焦黑的灯笼骨。陆青川只是略一扬眉,上前卸了门闩。

华阳跟着站起来,他腿脚带伤,刚走出几步,便疼得嘶了一声。

陆青川和来人附耳低言了一阵,回头看见华阳,只道:「我去去就回。」

华阳吃了一惊,连声道:「我们一块去。」他伸长了手,抓了几下才抓着陆青川。

陆青川正要抽手,看着华阳满身的伤,不由语气稍缓:「道长累了一天,还是好好歇息吧。」

华阳反倒打蛇随棍上了:「你采办货物,不也是累了一天?」他那双眼睛,平时看起来只觉稚气,瞪着人的时候,却凶神恶煞的,「青川,我就算瘸了一条腿,布阵掐算总会吧,画符念咒总会吧!」

陆青川听得淡然一笑:「我一会就回。」

他覆住华阳的手,华阳下意识地一缩,脸唰的红了,陆青川轻而易举地就挣了出来。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远了,小道士这才恍过神,骂了几句,从怀里掏出张簇新的黄符,用剪刀剪出个驴形,吹口气,当下变出一匹膘肥体壮的黑叫驴。

华阳在驴头上一拍,翻身上了驴背,一盏茶后便望见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门外密密麻麻聚满了人,陆青川俨然站在人群正中。

华阳精神大振,一夹驴腹冲了进去,躲不及的都被他挤到一边。两扇有些年岁的木门,被这头倔驴来势汹汹地一撞,嘎吱一声开了。

陆青川一挑眉,跟着华阳走了进去,院子里到处是铁锈味,没走几步,就在树下找到一具女尸,眼睛的部分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陆青川俯下身,辨认了半晌才道:「是顾姨娘。」

华阳呆了好一阵子,瘸着脚从驴背上下来,自怀里取出一面铜镜,咬破手指,在镜后画了道符,端着四下一照。风声渐渐大了起来,从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

红豆未抛,

青春已老;

陇上一曲,

魂断一朝。

华阳骂道:「果然又是她!」正要追上去,陆青川忽然按着他的肩膀。

「你先养好伤。」

华阳用力挣起来:「留着她害人吗?」

陆青川反而按得紧了些:「小道长。」他连唤了好几声,华阳这才静下来。

陆青川唤来几个胆大的丫鬟,把尸身收殓了,换了寿衣,回过头,见华阳还攥着拳头站在原地,轻声劝道:「生死命数,都是天定的,你难过什么?」

「要是你我死在这里,也是天定的命数?」

陆青川看着他,过了会,竟然笑了:「除了命数,谁奈何得了我。」

华阳怒极反笑:「青川,你说什么胡话!我想得开,这是命数未尽;我想不开,这是命数已尽。天命从来都是马后炮,人理才是真的,我从不信有什么天命!」

陆青川见华阳气得不轻,静静移开视线,就算不刻意分辨,也能在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里,辨出哪些是属于华阳的血。

多么熟悉,十年之中,日日夜夜,萦绕鼻间,直让他恨得咬牙。

然而天命垂怜,这人如今就在此处。

这样一想,心里反倒静了下来:「小道长,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琢磨不透的,这才是命数。」

华阳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突然骂了一句:「我不喜欢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他瘸着脚,掉头就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又停了下来。陆青川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等着他开口。

「青川……」华阳像是慌了神,回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在。」陆青川应着,嘴角噙着一抹笑。

「你有没有看见我那头黑驴?」华阳用手比划着,不知何时,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用蹄子刨土的驴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院中残留着雨后湿润的气息,满天月华,照得云层脉络纵横。

陆青川笑了起来:「不见了?」

华阳胡乱地点了点头,额上已经冒了汗。他扶着一棵歪脖子树,四下张望了一会,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坐骑。

陆青川站在一旁,手背在身后,掌心里握着一张驴形的黄符,他拢紧手的时候,微弱的火光从他指缝间透了出来,很快燃成了青烟。

不过是小施惩戒,却忽然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华阳声音中露着惶急:「我明明放在这,它只是一张符,总不能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瞪着陆青川:「陆公子,没想到你还养了一帮偷驴的伙计。」

陆青川闻言,敛了笑意,静静地望着华阳。他生得眉目俊挺,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倒像是风吹涟漪,月色入怀。

华阳愣了愣才说:「怎么,错怪了你不成?」

陆青川往前走了几步,经过华阳身边,竟是不置一言。

华阳伸出手,想拦住他,又硬生生收了回去:「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反而落个清静。」

听到这句话,陆青川才转过头来:「你腿脚不便,一个人回得去吗?」

华阳脸涨得通红:「我没了坐骑,再剪一个就是。」

他往怀里一掏,却掏了个空。一抬头,正对着陆青川的眼睛。月色下,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华光潋滟,几能勾魂慑魄。

那人伸出手:「我搀道长一程?」

华阳脸上再次涨得通红,连声说:「不必。」他脚下一滑,又是一个趔趄。

他退一步,陆青川往前进一步,几番进退,才停在离华阳一拳远的地方,低声笑起来;「我总说你不爱听的话?」

华阳只觉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偏偏这梦滚烫炽热,华丽浓艳。

陆青川轻声说;「我说些你爱听的,如何?」

他声音放得极轻,撩拨着耳膜。

与这道士之间,那么多恩怨,非得一丝一丝算个两清不可。

华阳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青川?」

陆青川看着他,过了许久,眼里的温度渐渐敛去,又变回了深不见底的颜色。

「青川,又是青川。这么记挂他?」陆青川眼睛里七分冷意,三分嘲弄:「既然记挂,如今才来,不嫌太晚了?」

华阳呆站在那,不知作何反应。

陆青川又问了一次:「小道长,真不要人扶?」

华阳这才把手伸过去。

花墙辗转,苔痕斑斓,两人行了一住香的光景,华阳突然喃喃着开口:「青川,你说我回来晚了……我是不是、真回来晚了,都怪我。」

陆青川侧头看着他,轻声笑道:「我可不会怪你。」

华阳一时猜不透他是褒是损,细细咀嚼了一路,到了门口,才红着脸应了一声。



华阳回了屋,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走到井边,探着身子往井里照了照,把头发胡乱地挽成一个髻。然后才把水桶扔进去,灌满了水,绞着井绳拎上来。

满园芳菲经昨夜风雨一润,越发开得灼灼其华。整座陆府出奇的静,日头一照,碧瓦流辉,群芳争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华阳拿冷水泼了泼脸,冻得一个激灵,这才彻底醒了。

他在院中守了好一会,终于等来个送菜的伙夫,食盒掀起,里面斋饭茶果一字摆开。华阳抓着面饼,在酱盘里一抹,边吃边问:「你家公子呢?」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几家商行都等着公子打点,恐怕抽不开身。」

华阳想了想,道:「你知道昨晚出事了?」

这家丁忙不迭地点头,正要收拾碗筷退出去,听见华阳又问:「这是第几回?」

家丁神色越发慌乱:「第四回,道长,我只是个奴才。」

华阳冲他笑了笑,从钱袋里摸出一两白银:「你别怕,哪四回?说清楚了就赏你。」

那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几房妾室都死绝了。」

华阳把银锭子在手里恋恋不舍地把玩了一会,这才递过去。等家丁走远,华阳掩上房门,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陆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脚上刚结了痴,伤口又疼又痒,才描出个大致的模样,就忍不住去抓。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说:「你这腿不要了?」

华阳一抬头,看见陆青川倚门站着,玉冠博带,说不清的风流蕴藉。华阳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有些发烫,嘴硬道:「我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陆青川笑了一会,折扇上花团锦簇,衬着院中大好风光:「难得天晴,我带你四下转转?」

华阳连忙站起来:「真的?」他刚说出口,就发现自己说得莽撞,讪讪地又补了一句:「在观里,天不亮就要起来练拳,实在是闲不住。」

陆青川后退了半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大笑起来:「不简单,不简单。」

华阳受了奚落,闷不作声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脚步间仍是趔趄。

花枝沉甸甸地搭在墙头,陆青川从花墙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轻笑着:「你这性子,出什么家。」

「师父也说我又馋又懒,出什么家。」

「小道长,」陆青川回头望了他一眼:「你心肠还不够狠,做不了出家人。」

华阳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哪的话。心肠软的,大多是出家人。」

陆青川笑了一阵,便避而不谈。两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横斜过后,露出一堵月洞门。华阳忽然停下来,打听道:「青川,这附近住了谁?」

陆青川回道:「是老爷子的养心斋。他卧病在床,恐怕不便见你。」

华阳脸色一凝,跛着脚就往那边走。

陆青川伸手一拦:「老头昏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

华阳急道:「都火烧眉毛了,哪还等得及。」

陆青川一挑眉,不再与他争辩。

到了养心斋前,只见榕荫森森,大门两侧各镶着一幅抱柱金匾,推门进去,便看见堂屋正中供着一尊金身观音,绕过佛龛才是卧房。

陆老爷果然还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帐外。

华阳连唤了几声:「陆老爷子,陆老爷子。」见无人响应,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陆青川,显是被难住了。

陆青川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笑,似乎觉得华阳束手无策的样子颇为有趣,直到房门忽轻忽重的响了几声,才整整衣冠:「又来催了。我还有帐目未算,先走一步。」

华阳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这里守着。」

陆青川看了他一会,突然眯起眼睛,贴着华阳的耳根,轻声唤:「小道长。」

华阳犹豫着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耳朵又麻又痒,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陆青川脸上笑盈盈的:「自古佛道相争,堂中观音坐像是老头的命根子,等会没人的时候,你可别偷偷砸了。」

华阳反应稍慢,呆了一呆,才渐渐明白过来;「你是在捉弄我?」

「我捉弄你?」陆青川说得无辜。

华阳正要点头,额头上忽然被这人拇指和中指相扣、轻轻弹了一下。

陆青川已轻笑出声:「那我再捉弄一次。」

华阳捂着额头,愣愣地看着他,竟不知要作何反应,许久才喃喃应了几声,几茬乱翘的发丝下,一双耳朵烧得通红。

陆青川眯着眼睛,心情忽然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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