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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作者:眉如黛[出书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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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主当然不信,上去一番斗法,竟是败下阵来。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撑了破伞,在他面前讲诸天菩萨如何苦修,如何顿悟;天晴的时候则诵读经文,揉琴礼佛。谷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受人摆布,捆了数月後,赶上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便一心想著雷解求去。」
  它看常洪嘉听得入神,笑了几声:「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关头,借助天雷,毁去肉身,只留元神逃命……当时境况委实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等和尚撑著伞出来,看到被劈得不成样子的蛇尸,大吃了一惊,几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将散的元神。
  「等谷主练出肉身,又是数载春秋。之间免不了闻著檀香味,听他木鱼声,再化成人的时候,脾气也略微变了。到了这个时候,只听那和尚说,从今日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精力,凝神听他说每一句佛偈。」
  魏晴岚盘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拨,清平古雅的琴声便流泄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这样一场浩大的雪景。天地间风声飒飒,渺无人迹,那和尚换了棉鞋棉布僧袍,领著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双双盘腿坐下。
  彷佛真是三千年前,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眼睛漆黑沉稳,一串极长的念珠直拖至僧袍下襬。鹅毛大雪里,僧袍鼓满了风,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
  和尚说:你我还像过去那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蛇妖,敢和我比吗?
  魏晴岚看著这幻象,琴声气韵乍乱,心魔骤生,当即双袖一拂,默默断了琴曲,眼前幻象一扫而空,雪却未停。沙上白雪,别有一番禅意。
  他静坐良久,才重新按住琴弦,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手里拿著扫帚,扫著院中积雪。
  那时他刚熬过雷解,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粗细的蛇,才爬出钵外,那和尚就回过头朝他笑了:「被打回原形了,还不老实。」
  常洪嘉听到一半,藉故跑了出来。
  浮桥边几丛矮灌木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叶点碧溪,无风自生涟漪。
  常洪嘉估摸著生火煮饭的时辰,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一路挑,一路有水花溅出来。黑蛇跟著常洪嘉走出一段,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常洪嘉炒菜的时候,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著,嘶嘶地吐著信子。
  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性,候著候著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直到盖板揭开,米饭腾起一阵白雾,饭香散开,才自己醒了。饭席间鸦雀无声,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蛇群才动起来。
  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正要离开,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著筷子,久久不落箸,不由多待了一阵。待群蛇散尽,常洪嘉坐到它身边:「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吗?」
  黑蛇咧嘴道:「十句五谗,只能半信。」
  常洪嘉摇了摇头,再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我幼时父母双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数百人被困火海,哭声一片,都以为要死了,是谷主踏著火进来,丈高的烈焰在他面前分作两边。我们都跟著他走,走到一半,他摆摆衣袖,便下起雨来……」
  黑蛇低声道:「千年古刹,又是故人圆寂之地,他自然会去。」
  常洪嘉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摸:「我以为他是菩萨,别人千恩万谢,磕过头就走了,我一直跟著,他乘云过山,我跟著他翻山,他涉水过河,我跟著他蹈水。他本来不肯答应,最後还是让我进谷,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
  黑蛇再不迟疑,断然道:「常洪嘉,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展颜笑了一下:「他慈悲心肠……」
  黑蛇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人也叫洪嘉。」
  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静静坐了许久,才含糊不清地点了一下头。黑蛇仍喋喋不休:「我照他的吩咐,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他有多寡淡无趣、天性凉薄你不知道,常洪嘉,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
  常洪嘉吓了一跳,这才与黑蛇对视:「我知道!上一回下山七年,我就在想,与其匆匆过一世,不如待在谷中。谷主救我一命,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等我老了,腿脚不便,再出谷也不迟!」
  黑蛇从未见过他如此乱了分寸,倏地立了起来,龇了毒牙作势要咬,常洪嘉仍不知闪避,脸上三分温吞、七分黯然:「除此之外,我绝无奢求。」
  黑蛇嗤了一声:「绝无奢求?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你那点花花肠子憋多少年。」说著,竖瞳眯成一线,又去吃它的斋饭。
  言为心声,心动则发,正如水到沸时,定然会腾起白气。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纵是水烧沸、烧乾,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
  眼前这人,好的不学,这一点倒是跟自家谷主学了个十足十。
  入夜後,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常洪嘉熄了灯,掀开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一冷,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昏昏地度著冬眠。他无处可睡,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从屋中走了出去。谷中辛夷夜放,和浮屠道相比,一春一冬殊然有异。
  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著头浅眠,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面如月华,丝绦映雪。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披著夹袄,慢慢在沙池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陡然回过神来,拍打起双肩的积雪。
  他站起身来,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又看了一眼谷主,正要拱手行礼,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著,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长发上点点白雪,如墨上银霜,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
  常洪嘉愣了愣,拱手行了个礼:「谷主,天寒地冻,不如暂避风雪吧。」
  魏晴岚如若未闻,一手支头,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同样埋在积雪里。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轻轻地又叫了一声:「谷主,是我,常洪嘉。」
  正赶上一阵大雪,卷起飞雪,呼地一声扫过,常洪嘉以袖掩面,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
  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皇转身,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掀开棉被,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随後几步走到浮桥,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黑蛇正盘在花下,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才睡意惺忪地睁眼。
  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黑蛇嘶地叫了一声,双目圆睁,直道:「迟了。」
  常洪嘉愕然道:「什麽迟了?」
  「幻象迷眼,神识被困,自己醒不过来了,」它游到沙边,又定定地看了一阵:「明明朔月修为大减,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也不怕自己听了……」
  常洪嘉低声道:「谷主他,禅法高深,不可能被困。」
  「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为破心魔,为见心魔,谁说得明白。」黑蛇嗤道:「常呆子,我去带他出梦,三日之後,若不见成效,你再想别的办法。」说著,和随後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只身进了沙池。
  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黑蛇游在雪里,带出深深一道拖痕,不多时,就来到石台下。馀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呼啸的寒风被结界一阻,雪渐渐下得缓了。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
  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先生大可放心,以谷主修为,不会危及生死。黑蛇此去,会助他看破。」
  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种种昏头转向,若没有他人点醒,万万看不破,不禁僵站在那,有人问话才呆滞地应上一声。
  山中时日飞度,转眼三昼三夜,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大多已经散去。一尾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抬头劝了他一声:「先生听我一句,回去歇歇再来。」
  常洪嘉摇了摇头,眼睛下一道乌青,人已不胜疲惫。
  整整三日,黑蛇蜷卧在雪中,谷主亦是动静全无。常洪嘉看了看日影,慢慢站起身,抖擞衣冠,勉强笑了一下:「不如让我试试。」
  小蛇低声道:「你去只是送死。」
  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会万事小心谨慎。」思索片刻,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先前被幻象所迷,错在毫无防备,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青蛇沉声道:「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轻声问:「我若执意要去呢?」
  小蛇静守原地,只是摇头。
  常洪嘉脸色越发惨澹,苦笑著说:「我答应你,会倾尽全力。」
  小蛇顿了顿,才道:「倾尽全力,才会越陷越深。常先生,你连我都说不过,谈何劝说谷主。」
  常洪嘉一时束手无策,在沙池外来回走著。青皮小蛇看了一阵,便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布匹撕裂的轻响,小蛇愕然睁眼,发现常洪嘉将外袍撕成布条,首尾相接,连成一条长绳,一端绑在山石上,一端绑住自己右手,几步走到池边,用腰带蒙住双眼,在脑後牢牢打了个结:「让我试试吧。」
  小蛇一时默然,心知这样布置,就算再有不测,也能凭绳索拉回一人,这才将结界打开。
  常洪嘉听见风声暴涨,急忙朝沙池深处走了二十馀步,伸手一探,却摸不到石台边缘。他衣衫单薄,不到片刻便冻得嘴唇发紫,等摸到魏晴岚的袖角,又过去了半炷香光景,人已跟冰块一般。
  想到魏晴岚就这样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常洪嘉一刻不敢耽搁,没等缓过气,便一手握紧了这截衣袖,一手颤抖著除下遮眼的布条,雪花纷乱,全朝他脸上扑来。眼前景物一黑,再睁开,竟看见刺骨的风雪,渐渐变成了旖旎的雨丝。
  风轻轻从眼前吹过,满目浓淡不一的绿意,如墨色在水中晕开。空灵俊逸的翠竹一根根、一丛丛笔挺地站著,竹叶舒展,偶尔有几枝还未长硬的竹枝向一侧垂去,连带著枝上茂密的竹叶阻住了去路。常洪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知这就是谷主的梦了,慌忙把竹枝拨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
  泼天的细雨,一直无声无息地下著。细雨中,雨珠从叶茎流到叶尖,啪的一声,叶片轻颤,水珠便从竹叶滚落,重重地打下来。
  常洪嘉只知魏晴岚的神识被困此处,却猜不透是哪个方向。在这片密而轻的雨幕中,他穿著越来越沉的布衣往前赶路,每走一会,就得停下来拧一拧沾满雨水的下襬。正不知要往哪边走,忽然看见南面黑压压一群山雀哗的从林中飞起。
  常洪嘉急忙掉转方向,跑了长长一段山路,估摸著快到了,四下望著,却又渺无踪影,只得不停地在原地转著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蛇妖,是我赢了。」
  常洪嘉吃了一惊,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隐隐看见一个灰色僧袍的背影:「你杀气太重,一言不发就要打。竹林细雨,正好洗净你一身戾气。」
  等常洪嘉拨开竹叶,匆匆赶过去,和尚刚好走远了。他面前,一个青年男子被佛珠捆在一棵挺拔的辛夷树上,气急败坏,竭力挣扎。树上花还未开,被碧绿纤细的凤尾竹半掩风貌。
  常洪嘉愣了一瞬,正对上青年那双极为年轻的眼睛,只长及背部的发丝高高束成在脑後,左右浏海都黏在鬓角,额头袒露著,上面白皙光洁,并没有佛印。
  常洪嘉静了片刻,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谷主,我是洪嘉。」
  那人皱著眉头,鄙夷不屑都赤裸裸写在脸上。常洪嘉试探地走过去,伸手去解佛珠的时候,魏晴岚突然从嘴里伸出鲜红的信子,像蛇类一样,舌尖分叉,只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侧脸,见把常洪嘉吓得变了脸色,竟是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无声笑,心中一凛,声音又放柔了几分:「谷主,听银镇,鹤返谷,常洪嘉,您还记得吗?」
  那人歪著头,恶毒地眯著眼睛,仍不出声,仅用腹语嘲道:「和尚,你又在玩什麽把戏?」
  常洪嘉尴尬地笑了两声,自去扯那串佛珠,岂料费了老大的劲,佛珠却犹如铁铸铜浇。他想了想,从常用的针囊里取出长针,接连扎在那人神门、合谷、劳宫、极泉四穴上。魏晴岚吃了一惊,胡乱扭动起来,合抱粗细的树干被他晃得枝摇叶落。
  常洪嘉还想下针,见他奋力闪躲,试著宽慰道:「谷主,这些都是提神醒脑的穴位。您在沙池上抚琴,不小心入了魔……」
  他还想说些什麽,魏晴岚突然用额头猛撞了他一下。常洪嘉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破皮见血了。那人高高扬著眉毛,笑得万分可恶,明明是额头撞额头,他却安然无恙。
  常洪嘉用袖角捂著伤处,愤愤道:「谷主,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才说了半句,就醒悟过来,迟疑地看了魏晴岚一眼:「洪嘉冒犯了。」
  那年轻妖怪眯著眼睛,眼神四处乱转,心猿意马,偏偏不再看他。常洪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过了半天,才扶著树干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黑蝮蛇也进了此地,独自往南又走了一段,专往草丛茂盛的地方找,寻了半天,回过头一看,发现魏晴岚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地闭著眼睛。
  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似乎还未习惯这人会喜会怒、行无禁忌的狂态,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折了一根碧绿竹枝,在草甸中来回拨著,想找到那尾黑蛇。草尖上的水珠飞溅起来,又是一阵惬怀凉意。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魏晴岚的声音:「和尚!出来!和尚!」他往回看的时候,发现那人无聊得紧,用腹语在大喊大叫。
  常洪嘉急忙走到树下,小声说:「谷主,有洪嘉在。」
  魏晴岚看著远处,穷极无聊地瞪著眼睛,仍用腹语道:「去把那秃驴叫过来!」见他不动,又颐指气使了了一句:「去啊?」
  常洪嘉站在不动,许久才微微笑道:「谷主可是没有事做?」说著,捏著竹枝,看著树上隐隐的花苞,轻声笑说:「洪嘉幼时也曾学过观音灵感课和地藏占查,能测凶吉前程,不如给谷主测一卦?」
  那人终於安静下来,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许久才用腹语问:「测我什麽?」
  常洪嘉轻笑道:「测你三千年後,是何成就。」
  魏晴岚登时饶有兴致起来:「我是何成就?是不是神通广大?」
  常洪嘉点点头,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三千年後,谷主神通广大,乐善好施,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
  「我住在何处?」
  常洪嘉轻声道:「听银镇向南十里,有山谷名鹤返,谷中遍生奇花异草。谷主便住在那里。」
  那人听得志得意满,眯著眼睛笑了:「那我岂不是很威风!快算算三千年後,那秃驴是何德行,是不是比我差一些?」
  常洪嘉愣在那里,斟酌良久,方道:「大师似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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