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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靡-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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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没有兔费的事,亦没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他讥讽地问,“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他真厉害,无论我如何掩饰,他总有办法拆穿我。

“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没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样。

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作若无其事状,但这场斗争,刚刚才开始。

“离开文思,你不会后悔,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可以带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

我觉得好笑,他关心我?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着腕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在你下车之前,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我抬起头。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拉开衣襟,“看。”

我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在梦中见过多次了,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条极长的疤痕,肉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内脏,再度缝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静地说:“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韵娜,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你抚心自问,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还不足报复?”

我浑身发抖,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来开门,面孔上还带着笑,我不由分说,一手拉出刀,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他笑容凝结,用手推开我,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血如喷泉似涌出来……

“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他静静地说。

我额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

我喃喃地说:“你讲得对,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

我开了车门,蹒跚回家。

但……

但他答应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岁,我相信他。我将一切都交出来,什么都没剩下。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我太不够潇洒,太放不开,太幼稚。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

第六章

我的双腿打颤,勉强挣扎回屋,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一饮而尽。

母亲还没有睡,在这种情况下,谁睡得着。

“你怎么了?”母亲问,“出去一趟回来,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妈妈,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换来一大阵沉默,她彷佛已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

我进一步解释,“他只有一个姐姐。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太巧了。”我说。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过,故作轻松,“我还年轻,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母亲,不必为我烦恼。现在流行这样,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反正终究一日,我会嫁得出去。”

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父亲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见到父亲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

我过去问:“有好消息?”

母亲说:“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你记得那个祝太太?”

我点点头,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亲白我一眼,“雪中送炭来了,韵娜,下次见到她,我不准你无理。”

“怎么,她打算帮我们?”我明知故问。

“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

“那太好了。”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

“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打滚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父亲不出声,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

“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母亲吁出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谢天谢地,叫咱们遇见贵人。”

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

滕海圻这么有办法,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

他会把文思调走,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

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兴奋莫名。

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绝:“你去办公,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你又不会有空陪我,晚上回来,也早已筋疲力尽,改次吧。”

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但我说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问他。

“要两三个月。”他有无限依依。

我点点头。足够足够,遥远的爱是没有爱,来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准,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

“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

“一定。”他想起来,“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

“我刚要同你说,父亲又改变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他立刻释疑,“我也无所谓,恭敬不如从命。”

我心酸,眼眶润湿,紧紧地拥抱他。

“这次我也不勉强你同我去,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种归属感。若没有滕海圻插手,我们可以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

“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天天都同你通音讯。”他最后说。

他走得颇为匆忙。

滕同我通过话:“我已遵守我的诺言,现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舅子,我看得出来。

既然我已出卖了左文思。其余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这条鳄鱼,怎么会对自己以外的人发生兴趣?

我始终念念不忘。我愁而不过,去找姬娜,与她吃茶。

即使是至亲,我也没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睁大眼睛。

我苦笑,“这次有赚,你看我这身华服。”

“为了什么?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左文思不是听信谗言的人,他是个精明的艺术家,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对他有信心。”

我握着咖啡杯子,“待父亲安顿下来,我想我还是要回美国去。”

姬娜发牢骚,“怪不得那么多女人要嫁外国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开小人,有那么远就那么远。”

我唏嘘:“其实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则如何知道那么多秘密。”

“什么秘密?”姬娜说,“现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转给人看,就差没公开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点点小事就炸起来当千古秘闻,他自己男盗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气似道德重整会会长。”

咖啡座有玻璃天顶,阳光非常好,坐在那里,特别有浮生若梦的感觉。

我轻轻地说:“拿刀杀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爱我,当然原谅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于怀。”

“一时冲动而已。”姬娜带盲目母性地维护我。

“几乎什么事都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成。”我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

“他也理亏,是以他没有起诉你。”

“是,否则我可能被判入狱。”我哭笑,“身败名裂,一生人就完结。”

“——教养院,别忘记你并不足龄。”

我默然。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恨。恨意似为一股可惧的力量,急于摧毁他,连带也摧毁自己。

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地杀伤自己,一个个都具淫妇本性,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么会这样悲哀?

时代再进步,进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还是女人。

现在都改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学到这一课,不牢牢警惕自己怎么行。

我同姬娜说:“一连七年,我时常做梦,看到一个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来,脸紧贴我的脸。”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梦中,我甚至闻得到血腥味,这些年来,我不敢碰刀子,尽吃三文治及即食面。”我用手托住头,“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运气不太好,是不是?”我轻轻地问。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喂,你哭什么,别神经。”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运女性,女人不论才气,只论运气,幸运者永远有男人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忧,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担保?”姬娜边擦眼泪边问。

我端详她那美丽端正的面孔。“我担保,不用铁算盘也知道她有福气。”

她破涕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后再来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这么多,谁会等谁回头?”我问道。

“你别用历尽沧桑的语气好不好?”姬娜说。

我们结账。

文思在傍晚打长途电话来,我总推说自己不在。

父母亲为结束厂里事务忙得不亦乐乎,暂时无暇关注我的感情生活。他们决定要搬到一个更小的单位去,因要进一步节省,这又是我离开家庭的时间了。

父亲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与债主公堂相见,悲的是毕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们在新居安顿好以后,我搬出去与姬娜暂住。

父亲问我:“文思呢?文思在什么地方?”

我说:“爹,我们的事,我们有数。”

这个时候父亲已精疲力尽,一点自信心也没有,只好伤感地看牢我,又不出声。

我说:“他在欧洲。”

连新的电话都不给他,从此我失踪。

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厅中,思念文思。

找不到我,他会怎么样?我己把指环寄还给他。

这一次订婚犹如一场闹剧。

他会很快忘记。是的,忘记。

天气似乎更冷了,我为姬娜编织毛衣。

等父亲身体再好一些,我就会再次踏上旅途。

我并不知道文思已发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马路上遇见他那个摄影师小杨。

确实点说,他在马路另外一边,见到我,拼命摇手,并且大声叫:“韵娜!”他奔过来。一列汽车为着不想他做轮下之鬼,急紧煞车,引起尖锐的磨擦声,使路人侧目。

“你干什么,小杨,自杀?”我笑问。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喝问我,“左文思发狂地找你。”

我立刻挣脱他的手走。

小杨并没有罢休,追上来,“别走,韵娜,成年人有话好说!”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脚长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恼怒。

我情急,连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轻的督察立刻走过来,扬起一条眉毛。

我马上说:“这个男人骚扰我,我不认识他,他却来拉我的手。”

小杨没估到我有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骂:“你这个女人!”

那警察也很会看人的眉头眼额,知道我们俩是相识。

那警察问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车便可。”我索性跟着警察走,趁警员不在意,向小杨眨眨眼。

我脱了身,心中丝毫没有快意。

没想到文思把我失踪的事告诉朋友。

其实他自己也快回来了吧。

一问就可以知道。滕与我联络时我提到这一点。

“不关你事。”他说:“对你来说,左文思这人不再存在。”

我说:“你很少会这么维护一个人,如母鸡保护小鸡似的,不知就里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干笑数声:“令尊大人对于厂价很满意。厂在亏本,又欠薪,能够卖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发了一注,”我指出,“厂的订单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们只是周转不灵。”

“啧啧,我希望能够邀请你做会计主任,你很精明,韵娜,比你父亲能干。”

“请勿侮辱我的父亲。”

“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是否满意?”

我据实说:“满意。”

“记住我们之间的条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这样,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干笑,真彷佛有什么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随后没多久,左淑东找到了我。

这个城太小太挤,如果要找一个人,应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按铃,我刚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门外站三个小时。

她仍是那么美艳,裹着冬装,一张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见到我便说:“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请她进来坐。

她怔怔地看着我有好几分钟,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文思身在欧洲,日日打三四个电话来叫我帮他追查你的踪迹,他都快疯了。”

“我与他姐弟一场,一辈子也没讲过这么多电话。半个月后,我只好求助私家侦探,幸亏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东说。

我有口难言,轮到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嘴唇画着优美的唇线,深红色的口红填得又厚又匀,像着色画似,一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问我:“文思说他到欧洲后就同你失去联络,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们……”我结巴地说,“已经完了,我另有新欢。”

左淑东笑出来,我从没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你要打发我,还得以别的理由。”

我又犯了错误,她能嫁给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灯。我张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改变主意了?”她问。

我点点头,自知说不过她,干脆点头摇头作答。

“这又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婉转迷人,“你同他这么相配,他又那么爱你,为着你,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两个人走得好好的,已经订婚了,怎么生出这种事来?你说给我听听。”

我无言,无助地看着她。

“我是姐姐,我有权知道,我不愿看着你们两个人散开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可否帮忙?”

我想很久,“你会不会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学生?”

左淑东摇摇头。

“我们个性不合。”我低下头,“我太强。”

“他这样迁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内亦隐隐作痛,长长叹口气。

“我看你,也是万分不情愿。”

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

“是为钱吗?我手头上还有一点,你尽管说。”

我很感动,握住她的手,左淑东的手,冷而且香,血红的指甲修得异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东像什么——她像云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儿,无懈可击,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这样爱文思。

“为我弟弟,”她说,“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张开嘴,又合拢来。

“你觉得奇怪吗,”她自嘲地说,“他恨我,我却爱他。”

我清清喉咙,“世事若都是你爱他,他爱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谅我,因我甘为一个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东说道。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对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为生活,”她说,“当年我二十一岁,他十二。当然,如果只做工厂女工或是写字楼派信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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