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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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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蒙上三寸高,明珠的挣扎完全停止。尖声的两人又等了片刻,验过尸身,回禀主子:“了事矣。”
那静静的黄表纸,画着镇鬼的符咒,是宫中物色,专用来赐死宫人,外头并没有。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二章 暗夜回魂
“错了!”明珠终于叫出声音,但喉头随之有甜腥而粘稠的东西涌上来,把她的声音堵得含糊不清,她难以呼吸,只能绝望的抓着喉头。要死了!她真的要被憋死了?这果然不是梦……
一个小丫头急急的端个痰盒过来,笨手笨脚往明珠面前一放,爬到榻上给明珠捶背。
明珠咳了半天,总算一口带血的痰吐到痰盒里,神智舒爽了些,展眼看那半旧雕漆盒子,却不是自己屋里的浅翠青花鼓腹盒,心底先一跳,待要看看身边这小丫头何许人也,喉头又痒起来,俯在盒上咳个不住,一口口的血痰,血都作脓紫色。明珠有生之年,未觉得如此虚弱痛苦,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孔通红、眼里都是泪花。小丫头在她背后又捶又揉,也于事无补。
一个老婆子拎个瓶子,瓶子里晃晃荡荡半瓶儿水,慌古隆咚跑进来,瞧明珠咳成这样,瞅了瞅痰盒,倒有了喜色,回身往外头跑,嘴里放声道:“大夫!姑娘咳出来了!”手里水瓶扬起来,“啪”打在墙上,磕碎了,热水溅在老婆子身上,老婆子“嗷”了一声,也顾不得。外间亮起了灯,有脚步声,她唧唧哝哝同人说话,那人却是男人声口。
明珠咳得总算定了些,给小丫头搀扶着在枕头上躺下来,只是喘气,仍说不出话,心头狐疑更重,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却是眼熟。
那老婆子又跑进来,这次身边带个大丫头同来。那大丫头睡眼惺松的,神色不善,老婆子可是满脸欢喜,并榻上捶肩的小丫头也是喜孜孜的:“大夫说好么?”
“好!好!”老婆子一迭声道,“要这盒子去看看!”笑得满脸菊花对着明珠相了一相:“咱们姑娘可不好起来了!”便捧了痰盒子出去外间。
明珠惊疑不定:她在老夫人面前得脸之后,大家给个面子,也尊称她“明珠姑娘”,但谁曾有过一声“咱们姑娘”?这可是正经的小姐礼遇了!再说旁边这脸熟的丫头,敢不是洛月?
唉呀!明珠脑袋里嗡的一下,全对起来了!榻上揉肩这个,是六小姐屋里的二等丫头洛月,站在地下揉着眼睛不耐烦那个,是六小姐屋里的一等丫头乐芸。乐颠颠跑进跑出的,是六小姐随身乳娘邱妈妈。亏明珠自诩温柔细心,平素对六小姐这儿还不是冷落了,又兼醒来又慌又急,一时竟没认出来!这屋可不是六小姐的屋?这榻可不是六小姐的病榻?那么她——
外头大夫的声音还守礼低微,邱妈妈本来耳背,声音就一声高过一声了:“哦是陈血?哦这么说是咳出来了!果然是要狠药么!这么说断根了!哦哦,大夫你说的我听得见,知道知道!要补的嘛!这会儿天也快亮了,大夫你开个方子,叫人熬去!阿弥陀佛这可算是好过来了!”
那大夫怎么跟邱妈妈艰难沟通,明珠都顾不上了,喘过一口气,先道:“取镜子给我!”
乐芸不动,洛月越过明珠身子下榻来,桌上取了面菱花镜子给明珠。明珠接在手里一看,不知该惨嚎还是该大笑。
这皮包骨头的瘦样子、这黄惨惨的病容、尖伶伶的下巴、泪汪汪红通通的眼睛,怎么看怎么都分明是谢六小姐,谢云华!
好好的明珠,怎么成了谢云华?肯定是梦吧!明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会痛。
其实不用掐手心,刚刚那一顿下马威的咳嗽就该叫她知道了,什么梦都不可能经历如此痛楚而不醒过来。这就是现实。
从一个丫头,平白成了个金枝玉叶的小姐呵,多便宜的事……不不,明珠还是想念自己的皮囊。她定定神,觉得嘴里咸涩难当:“给我杯水。”
刚才邱妈妈就是去打水的,屋里已没有热水了。洛月为难着,去倒冷水:“姑娘您先润一润……”眼睛瞟向乐芸,并不敢支付她,但这样时候乐芸要是还不动弹,真真的太不像话了,她懒洋洋向外走,低低嘟囔:“大半夜要镜子要茶……”
明珠乜了她一眼。六小姐屋里唯一的一等丫头,就是这么当的差!这笔帐且记下。洛月捂了茶碗一会儿,捧过来:“还是冷,姑娘您只喝一点点罢,再等热的。”
明珠看这豆青暗刻花茶碗,瓷倒是好的,底沿磕掉了一点釉,还在用,哪是大少奶奶那种博个名声的造作?分明是真没人替她更换!心下又微微酸楚,就着洛月手里抿了一小口,果然水还是凉的,激得牙根不适,漱口都不相宜。
外头梆子敲响,已然四更两点,窗口黑沉沉的,但再过一会儿便该发白了。明珠又想到一事:问道:“今日是几月几日?”
洛月满眼是同情悲悯之色:“等天一亮,就是重阳了。”她只当小姐病得人事不省,故而连日子都恍惚。
明珠点点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
她记得六小姐是马年出生,而今年——如果现在就是她睡过去的那一晚的话——是蛇年。
她问话要非常小心,若说出自己是明珠附体,轻则被人当成失心疯,传成一场笑话,重则——
若床上闷死明珠那一会事是真的,明珠还真想不出重则会如何。
她根本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闷死她!
“里通外贼”,床边的女人说。可明珠帮助的是自家五少爷,所以错了,肯定误会了。但误会到什么程度上,才至于当床杀人?就算她伙着强盗把老太太的体己都搬空,一索子送到官家不就完了,还怕整冶不了她吗?何至于如此辣手而隐秘!何至于此!
外间于大夫心中,也回荡着郁闷之极的“何至于此”。
他的能耐吧,自认是不差的,医书也背得好几本、药草也认得好几箩,可这运气吧,就太差了!人家同行去高门大户,看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出门有轿接、回门有车送,诊脉时一地儿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写方子时家主人全都殷勤候着,那叫个风光!他呢?大户也算大户,小姐也算小姐,可这算什么小姐哟!没人管没人顾,老是发病,没个起色,叫起出诊来没明没黑的,诊金又不厚,谁肯来看她啊?
话说回来了,要是六小姐这病好冶、诊金又优厚,恐怕还真轮不到他手里,其他大夫就抢走了。于大夫出道至今,没做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病例,他的竞争力实在是不太强的。
为了好好过年,于大夫发了狠,不能让谢六小姐再这么拖下去了!他看准了六小姐是经络受邪,入腠理而侵脏腑,为寻常药物所难拔,故此缠绵病榻,正风不通、客气干忤,越拖越竭乏,非要以雌苦楝根、柴胡大黄等物,好好发散一下,否则这条命都是迟早保不住的。趁这次六小姐发病,比平时更凶险,他再一次提出要下狠方。
六小姐的生身母亲,是方三姨娘,当下流着眼泪道:“大夫,这病若对孩子好,你就用罢,非要我们妇道人家拿主意则甚?我们哪晓得行还是不行?”
于大夫急了:要这么简单,他不早下了吗?是药三分毒,尤其猛药,这不有风险嘛!哦,这帮病人家属,指望大夫一把脉,念叨几句,开个药方,包好,绝无变坏的可能性,万一坏了,锁了大夫去见官:“你知道有可能坏了你还给孩子服?!”大夫当得岂不是太悲催了!
不不。于大夫是个很慎重的大夫,他不惜磨破嘴皮子,也要说清楚,若病人只服常规药,面临的处境是怎般如何、如何怎般,若是服险药呢,好处坏处各是怎样分等,势必叫病人家属听懂了、作出决择来。谢六小姐病到这份上本来就是匹死马,若肯搏一搏,拼活转来,那是他药石奏效、妙手回春,若不行呢,那就是病人命该如此,与他无尤了。
方三姨娘拿不定主意,哭哭啼啼去求二太太。二太太顿时头大:你的女儿,要是我说用药吧,用死了,你说是我害了你女儿;要是我说拖着吧,拖死了,你说是我拖死你女儿?讹人也不带这样的!有心要问二老爷讨个主意,二老爷本来就烦这类事,二太太怕去触他霉头,便叫丫头旁敲侧击、撺掇方三姨娘自个去,方三姨娘只磨叽着二太太不放,二太太实在无法了,请大太太来救场。大太太一听,头还要大:你们二房里的小姐,生母大母都不拿主意,叫大房嫂子来担这个干系?这是怎么说的!便去请明珠过来,道:“这得问老太太罢?”
这便是碧玉在找盘子时发生的事。明珠当时到那边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晓得她们一个个都不肯担肩胛,而老太太呢,又最不爱听病痛危死这一类事儿,也不怎么把六孙女儿放在心上,更何况在过节时候,听这报信怎么欢喜得起来?老太太不欢喜,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她只好劝着方三姨娘:“姨奶奶,早两年三少爷偶感风寒,越冶越重,何尝不是病了几个月,您想必记得,也有大夫提及下些狠药的事,老太太回说‘只听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听说病来这么久了,要病去如山倒的。我看悬,且慢慢儿调冶妥当。‘末了还不是调理到入冬才渐渐好了。姨奶奶,您担心六小姐,婢子明白,准给您去回,但您想想,这些年有些乱嚼舌根的说老太太不疼六小姐,那自然听他不得,手心手背原都是疼的,只不过老太太听见哪个后生小辈生病受苦,不免哀叹难受,那却是有的。佳节在即,老太太本就劳神,姨奶奶若还引老太太难受,恐落人口实,伤了姨奶奶孝名。这么着罢!婢子一定找机会替姨奶奶回六小姐的事,总不至令姨奶奶为难!只是姨奶奶自己却须想想,回头老太太还照三少爷那次处置,您心里如何?若是愿意的,照婢子说,竟不用问老太太,您就做得了主,只照往常调理便是了。若觉着那大夫的话有半分可信,还想试一试的,姨奶奶您别怪罪婢子直说,不如在老太太发话前,便允了那大夫!毕竟您是六小姐生身母亲,骨肉连心,六小姐有万一,谁能及您痛切?”
方三姨娘果然被说动,回去自己拿主意去。明珠嘘出口气,也想去看看六小姐,但诸事缠身,委实的走不开。再说,去看了又能怎样呢?她想她对方三姨娘说的一番话,已经是能做的最合适的事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那是她当时的想法。
现在亲身躺在这里,寒天饮冻水,点滴体味,才发觉,不该是这样的!金枝玉叶,身在富贵丛中呵,却受苦如囚徒,怎么合理呢?明明该有什么方法改善的!可明珠那时没有去想。明珠她,也根本同其他人一样伪善罢了。
“是这样的吗?”明珠屈身向里睡着,想,“是你把我拘过来,想用这法子告诉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吗?”
然而谢六小姐是怎生有本事把明珠拘了过来!六小姐自己,又去了哪里?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三章 苓汤沃雪
于大夫对谢六小姐怎么能死而复苏过来,也颇觉茫然。
昨晚天都擦黑了,方三姨娘才来答应他用药,他开了药方叫人熬上,知道今夜是走不了的,定要陪着看病人情况,几个婆子引领他在偏屋憩下了。才过半个更次,六小姐屋里急着来说:小姐胸闷晕厥!他就知道坏了。
按他的计算,六小姐这个邪虚之症嘛,吃了他的药方,理应是腹痛暴下,怎么会胸闷郁结呢?胸闷应该是三阳逆躁、恶血留内,腹痛则出于下焦虚浊、伤乎津液之府,这可全错了!
好在是,他一开始也没把话说得太通俗——要是一开始就说腹泻,这会儿人却痰迷,那谁都能看出是错了。可他前头说的是“恐阴阳相搏,肝脾一时不得调和,气上而不下,积于经络内”,这会儿最多再补两句:“果然五脏受气、血气郁结,以至内热”,这不又绕圆了回来吗?
这就是于大夫最喜欢老祖宗的地方了:祖宗传下来这套理论,正反内外,怎么都能转回来,只要你舌头更圆活,端是立于不败之地啊!
可惜人的身子摆在这儿、草药摆在那儿,这两样东西金风玉露一相逢,该咋的就咋的,是不以大夫舌头为转移的。于大夫实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也吃不准六小姐会怎么样。
最优秀的大夫,是冶好病人,还能让病人及家属深切认识到他有多优秀;最蹩脚的大夫,是冶不好病人,还能让病人及其家属深刻认识到他有多蹩脚;至于中流大夫嘛,有时立点功、有时犯点错,即使犯错,重点是犯了错也不能让病家觉着是大夫的错。于大夫时运不济,未臻上流,但至少能力争中流。当下他舌粲莲花,信誓旦旦六小姐的变化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他事先警告过的危险。“只要挺过去,六小姐的身子逐渐能康复如初。”满口价许给人希望,又开了点宁神祛秽的万金油,让给六小姐脑门抹上,然后又回偏屋睡觉了。
那时是三更三点,黄表纸一张张的浸湿,月光静静铺陈杀机。
于大夫忽然梦见一少年,身姿秀颀,唇若含朱、目似点漆,捧着个玉如意,端的画中人,贵气非凡。于大夫正准备见礼,结果下一眨眼儿,这少年就凶神恶煞的咬着牙拿玉如意来打他的头:“你!醒来之后用芩桂莪甘汤,不许再误!否则我取你十年福禄!”
于大夫一惊醒来,头滑下瓷枕,磕在床沿上,鼓起个大包,雪雪呼痛,怪梦忘了大半,只隐隐记得有人要夺他福禄,不由哂笑:福也算了,他一个郎中,哪来的禄?可见做梦什么的,真是胡扯了。
邱妈妈杀猪一样跑来揪他,倚老卖老,竟不避男女之嫌:“大夫!”
“干嘛干嘛?”于大夫一惊,莫非六小姐死了,人家要来打他了么?
“大夫你说得真准,小姐醒了呀!”邱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从此她就可大好了是不?大夫你快来!”
于大夫就披衣而去,听了房里头病人咳嗽声,似乎凶烈,但丹田之气也还足,暂时是死不了了,先一喜,待看邱妈妈捧出来的痰盒子,若是鲜血自然不好,但那是陈血,总算认得出来的,又一喜,斟酌片刻,道:“在下斗胆,再请一请小姐的脉。”
那当儿,乐芸把热水也取回来了,洛月服侍明珠饮了水,和乐芸一起给明珠披了件衣服,放下帷帐,取右手在帐外,卷起一点袖子,手掌与袖子均用锦帕掩得严严实实,单露出一小段手腕,连这段手腕上也遮了层轻纱,
明珠随她们摆布,心下盘算:于大夫看来今夜没有出院子,院墙守门的录了进门的人,及关门时不见人出去,怎不罗唣?凭方姨奶奶压不住,必定是经过二太太了,大太太恐怕也已知情,但见她们既没主动知会明珠碧玉,也就不替她们噜嗦。“这番冷漠!”明珠恨恨的闭一闭眼,忽又生疑,低声问洛月:“方姨……娘,怎么不在?”
好险好险!差点脱口而出“方姨奶奶”来。庶女自出生,以正室太太为母亲,管自己亲娘叫“姨娘”,倒没什么,若叫出“奶奶”,脱露下五门子身段,人家听了岂不骇异!
洛月还没回答,乐芸已道:“姑娘忘了么?姨奶奶已经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小姐有小姐的闺房,姨娘有姨娘的屋子,本不在一起住。但今夜,女儿性命交关,亲娘难道不该守着?明珠不信方三姨娘非要守着,二太太会不答应!
无非是守夜的话,第二天花会上就精神不济、面青眼肿,容颜失色了。无非是二老爷如果今晚正好想起她的话,她不在屋里就落了空。身为姨娘,这两样,哪样都是要紧的。亲生女儿反正有人侍候,何必非娘不可?
明珠替方三姨娘想想,也该回去。只是啊,母女亲情,也不过如此了。母女亲情,敌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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