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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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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流美人之死
云华跨进房里,掩了门,定了定,视线适应了,看见了里头样子,四四方方一个房间,没什么家具,陈旧的气息扑鼻,贴墙一张床,垂着布帐,旁边一个小窗洞,糊着不知多少年前的纱。
比六小姐当年的病房还惨。
人倒起霉来,真不管是在官家、还是皇家,要吃苦一样吃苦。
云华心下恻然,且先问个礼再说:“小女谢家行六,贱字云华,敢问——姑姑如何称呼?”
帐子留着一道缝,云华瞥见里头,本待叫“姐姐”的,生生把舌头扭回来。
那女子一脸苍老晦黯,头发蓬乱花白,看起来是个老太太……但若真是个老太太,怎么声音又不算很老?恐怕遭了难、生着病,容颜老得快,也是有的。云华心里踌躇着,且用了这个含含糊糊的“姑姑”。
那女子道:“我原叫绿星。”
这几字说完,就不再多言。云华等了等,发现她不会再主动开口了,暗忖:“怎么有这样寡言的人?恐怕背后有什么干系,她不敢说多呢?”
宫中秘密甚多,少知道些倒是福气,云华也知道,但小小院子,两人不知要共同生活多久,总不能就这样哑默着。云华想想,继续自报来历:“戎朝挑起战端——”
“怎么戎朝开战了么?!”绿星猛可激动起来。
“是……是。”云华迟疑,“怎么您不知道?”
绿星喘过一口气:“你不用怕。人家不是故意瞒我。若不许我知道的,一早准跟你交代过了。她们只是懒得告诉我罢了。他们——戎国吃下多少地盘了?”
云华咬了咬嘴唇:“还在打。我想他们终要败回去的……现在北、西、南,大概有一半的地盘,都在打。”
绿星奇道:“我们扛住了么?是谁在挂帅?”
“余秋山老将军……”
“他济不得事的,也只好吓吓自己人。”绿星毫不客气道,“出了什么新将军?”
“……谢大郎。”云华面上生辉,“康平将军。”
“你们同姓谢,”绿星道,“一家人?”
“正是家兄。”云华回答。心中又暖又酸。云剑为国为民,力挽狂澜,她报出他名字,便觉与有荣焉。而她视事不察,获罪被囚,岂不替家人面上抹灰?
绿星只管问下去:“有位谢大人,叫谢小横的。跟你们可有关系?”
“正是家祖。”云华正容答道。
“过世多久了?”
“——尚健在,正于山中修道,身子硬朗。并未仙去。”云华暗忖:这人怎么开口就当人家死了?!“您同家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他……”绿星叹口气,“我这种奴婢,怎么有资格认识谢大人。”
“您原来是在哪里当差呢?”云华趁势问道。
绿星凝视云华:“流美人。”
这三个字对云华有那么点儿意义……要命的玉坠,赏赐给四皇子生母的,听说原属流美人所有?
“谢大人也提起过流美人吗?”绿星追问。
“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有提及。”云华道,“其实到头来,华儿对流美人还是一无所知。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绿星张了张嘴,又闭上,想了想,叹口气。道:“不提就不提吧。”身子软软的躺下去。
“您原来是流美人身边的么?”云华问。
绿星点点头,咳嗽了一声。
云华于心不忍,问:“我给您倒点儿水?”
绿星道:“不用了。我有。”
她将一只陶罐放在枕边,盛好水之后,几天卧床都可以喝这罐里头的水。
云华怆然,道:“您三餐怎么办呢?”
倒是有统一送的,但是如云华所料。多半冷硬、不熟、或者糊了、甚至变质,所以绿星宁肯自己做。幸亏旁边以前是厨房。灶台没扒掉,讨了些米来熬粥,又有些菜。云华去看时,米倒是好米——宫中用的都是贡米,可惜轮到这儿,岂止陈些,简直就放成了朽屑,只存些米形,没什么香气口感可言的了。至于菜,一点点说不上是瘦是肥的肉,盐渍着。一点蔬菜,也是盐渍着。——就这样,绿星都觉得比统一配送的好!
云华无奈,帮忙熬粥,只是宫内又忌讳各人房间里动火见烟,除非是有点身份的人自己做茶炊,又或烧香烘衣、冬日取暖那一点点淡烟,还在容忍范围之内。绿星积累下经验来,在雾天、雨天,早晨与黄昏那颜色微茫茫的天,生火不容易招人看见。她生病之后,有两天没能自己熬粥,是想喝,但现在是白天,她劝阻云华:“等等罢!”
云华只好等至正餐,看药与饭菜都送了来,药是凉的,饭菜么,无非一碗炊得半生的米饭,一勺乱炖的蔬菜。云华闻了闻气味,就把鼻子皱起来:馊了。
送饭的小宫女另把云华拉到一边:“谢六小姐,这个是给您的。”
很精致的一个小盒子,里头倒是好饭好菜,就是份量少。云华瞧了瞧,道:“多谢四姐费心。”
小宫女“咭”的一笑:“您怎么猜到?”
云华笑笑。
饭菜从搭配到份量,是云舟准备的,小宫女则是云裳身边的人,帮忙送过来,跟云华转达嘱托:“这菜能吃饱罢?特意只给这么多,怕您分给里头的人了!”声音压得再低一点,真正叫掐着耳朵皮子说话,“这里闷是闷一点,好在不用做苦活。您忍一忍,那里头人抱怨身体坏也不是一两天了,反正死不了。过阵子,娘娘说不定就给您挪地方了。”
云华道:“回去替我多谢娘娘与四小姐。请帮我问问……”神色黯下去,“我那陷在未城附近的几个丫头,不知何时,能寻得个消息。”
小宫女去了,云华回头就把饭菜让给绿星。
叫生病的人喝糙粥、她自己躲起来吃好的。她做不出来。
饭后还有药。云华生起火,脱下衣裳把烟挥散了。将药热了热,端过来给病人。绿星还不太高兴喝:“我总觉得喝了也不见好。别是不喝还命长些!”
云华不知就里,只好笼统着劝她:“真要命坏,这种鬼地方,哪里不生法子摆布坏了,何必费劲烧药送来。”
绿星原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一个人呆久了,难免胡思乱想,闹个脾气。云华劝得入情理,她便听了。云华喂她将一碗都饮尽。放在门外,自有人收拾。转回来,绿星忽想起来。对她道:“我的名字,外头人不高兴听到。你如果说起来,叫我绿奴,别叫本名。”
云华微笑一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呢?”绿星没精打采的,看了看她。“咦,你笑起来倒像流美人。”又揉了揉眼,“没她美,是我看差了。”
云华没往心里去。外头风吹过去,绿星睡着了,云华也打起了盹。
梦里她还是想见到那个颜容如玉的少年。不知为什么,仿佛那里是她的归处。他是她的同伴。但有只虎纹的怪物一扑,她到了另一个地方。变成另一个人,身上穿着霓裳,心中却苍然如大漠。这霓裳人儿是美的,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是很美很美的。这刻进了她的骨髓里。她美美的、慵倦、而厌烦的对旁边侍女说:“——绿珠,怎么会这样呢?所谓……”
美人还没问完。就有虎狼似的宫人冲进来,押她去受审。她仍然算有身份的。所以他们还有点忌惮——哦,她们。宫女,还有去了势的太监。这些人配称作“他”吗?
这个地方,有资格称“他”的只有他一个人。
她们押她去见他。
她们冰冷的,维持着基本的客气,但獠牙已经露出来了。美人如果踢腾一下,她们就有了借口,得以不客气的冲她亮爪子了。她不给她们这个机会,冷静的到他的面前。
他玉笄朱纮,着件素色袍子,透犀束带,立在龙案前,拧着双眉质问她:“你逾矩穿皇后才能穿的朱衣?”
她不肯回答。
他拍案:“大胆!朕问你话,你敢不回答?!”
美人闭着嘴,还是不回答。舌头好像是粘在了牙膛上。她这才知道自己表面上是冷了,而且静了,其实心里是燃起了熊熊烈火,若不能得到公平对待,宁肯把自己和他都烧焦的。
“太冲动了,多没必要啊。”云华在劝,“他其实也没对你多坏。你忍一忍,好好讲……”
说到一半,云华愕然怔住了:云华不是这个美人!明明可以感受着她的感受,却不是一个人。云华好像是寄居在这具美丽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在劝这身体的真正主人呢!
“不要你管,紫茗!”美人默默、而愤然的喝斥她,“这具身体是我的!我才是琉璃!”
紫茗?这是谁的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一袭失落已久的旧衣?
太过惊愕的关系,云华无法言语。
皇帝已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仗着朕宠爱你……”
“是!我仗着你爱我。”美人终于开口,词锋犀利如刀,“那不是朱衣,是我自己拿莤草染的茜纱衣。你既爱我,根本连问都不必问。你居然来质问我,可见对我的爱也不过到这种程度了!”
皇帝被逼得冲口而出一句他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你呢?你的爱不是给谢小横了?如果不是畏惧我是皇帝,你根本不会入宫对不对?!”
美人冷笑,笑声冷淬如刀,不知伤的是人还是己:“你不但对我的信任不够,对你自己的自信也就这样一点。你说我跟你之间还有何可说?”
皇帝跌坐在龙椅里,眼睛黝黯如地狱:“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正文 第三章 云华见皇上
我怎么会这样以为?”云华见美人对皇帝道,“我恨你,都恨不得杀死你。我知道你恨起我来,也很愿意我死了。”
皇帝眼皮簌簌的跳:“你想杀我?你——敢杀朕?”
“为什么不?”美人口无遮拦:“把你那些劳什子龙袍龙印都抛开!你难道是用这件死袍子亲吻我的?你是用那块印跟我同床的?崔珩,从我流璃爱你起,你既号称你也爱我,我把什么都给你,你也把什么都给我。没有哪里是你敢去我不敢去,没有什么你敢做我不敢做!”
崔珩。流璃。这四个字落在云华耳里,一点都不让她惊奇。她好像早就知道。这美人只能是流璃……而这男人也就只能是本朝皇帝。
这是他们年轻的时刻。
云华血在血管里奔。流璃的话语如火,燃着了她。她甚至想,如果他是男子,有个女子这样对她说话,她必对此人不离不弃。
崔珩道:“我把什么都给你?国家庶民都给你?”杀气已经很浓。
流璃似全无所觉,或者,有所觉,但根本不在乎。她只在乎她自己的伤恸:“那些若是你的所有物,那么也就是我的。如果你只是代皇天后土管理,那我跟你一起管。”
崔珩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拖下去,杀了。”
“自己的女人让别人杀吗?”流璃扬起脖子,“有种,你自己来!”
他看见墙上就挂着一把装饰用的剑。
纯装饰用的,没有开过刃,不能杀人。但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叫侍卫送进一把合用的剑。
他在猎场上也猎捕过一些野兽,对自己的臂力还算有信心。
流璃的脖子这样纤细,皮肤这样薄。很容易就可以划破了,很容易就可以断……
她扬着脖子,斜睨着他。
她看不起他!
他狠狠的抛下剑,喘着粗气,道:“拖下去,斩了!”
她一脸鄙夷的下去了。被拖下去的她,看起来比站着的他还镇定,留给他一句话:“把旁人都杀了吧?他们看见了你丢脸的样子!”
太残忍了!云华想这样叫,看见旁边人的表情,又觉得心寒。
他们怕死……但仍然俯首贴耳。皇权在他们心中引起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厉害。
为何会如此?而刑场已在眼前。杀流璃,等于杀她。她跟流璃是共一具身体。她还不想走。这人间,她还想经历一下呢!
黑暗已蒙住眼睛。
刹那间。她看见谢小横,年轻个二十多岁的样子,目光更专注而多情,也更叫女孩子们受不了,弹一支曲子。却满满是惜别惋叹之意,曲终按着弦道:“你哪!原是不世出的奇女子,进了宫,要后悔的。”
“我可能会承认今天的选择蠢得要死,但绝不后悔。”流璃清晰的回答这句话。
黑暗便破碎了。
云华从迷梦中惊醒,绿珠也已醒过来。双目炯炯望着她,那眼神,仿佛从没生过病一样。口中唤道:“美人!”
“我刚刚梦见流美人了。”云华手揿着胸口衣襟,神智仍有点恍惚,同绿珠这样讲。
“流美人!”绿珠跪起在床上,膝行向云华,向她叩首。“您总算回来了!您预言的出现了,戎国不安于西陲。木必先腐而后虫生。乱世拉开序幕了!”
云华手脚冰凉,忙去拉绿珠:“你认错了。我——”
“谢公竟然隐居修道,会是替你报仇吗?那我也瞑目了。”绿珠越说越不像话。流璃是皇上赐死的耶!复什么仇?若叫人听见……老天,幸好旁边没别人。
云华摸到绿珠身上火烫:“你发烧了!”忙着扶绿珠躺下。
“你说爱是一场烧。”绿珠含笑,“但人生在世怎可以不烧一场。我是爱着你的,流美人。抱歉我到现在才敢承认。”她滚烫的吻落在云华的手背、手腕、手臂、膝盖上。
“你病了!”云华被她的吻烫得发慌,“快别说话,你养一养!”望着门口,天哪!必须叫人!但这时候又怎么可以让别人来。绿珠必须快些退烧,至少不再说胡话。这样才……
绿珠的头搁在云华手心里,安静了。
静了好一会儿,似乎热度也慢慢、慢慢退了下去。
“你好些了吗?”云华试探着唤她。
她喉咙里逸出一丝呻吟,至少不再说胡话。云华把她的头轻轻搁回到陈腐发黑的枕头上。
“咦,你是谁?”绿珠张开一丝眼睛看了看云华,很轻的问。
“小女谢家六娘云华。”云华再报一次家门。
“哦,新来的?”绿珠不关心她,“美人呢?”
这个……好难回答……
“真是的……”绿珠气若游丝,深深懊丧,“好容易美人回来了,我又病了。美人生气了吗?有人欺负她吗?她到哪里去了?”
“你病了。”云华真难启齿跟她说出真相,“流美人她,早就过世了。”
绿珠闭了闭眼睛:“我病好了。”
声音比刚才还轻,云华贴到她嘴边才勉强听清。皮肤接触到,冰凉。
云华一惊,拉过她的手,合在自己双手中。是太冷了。像煤烧到尽头,黯下去,变成灰。
她的热度降了,体温流逝了。她要死了。
“把我留在这里。”绿珠道。
什么?
“美人来过,她会再来。不要把我拖出去。用任何办法也好,都让我留在这里。”绿珠说完这句话,死了。
云华默默的坐在床头,陷入沉思。
死了人,是要去报丧的。这具尸体,无论如何都要运出去。但绿珠说她不想出去。这是她最后的意愿。
云华有没有可能帮她达成?
即使把她埋进天井的泥地里……拖不过多少天,终会被发现的,那时尸体也没有烂完,还是要被起出去。绿珠的心愿还是没有实现。
云华在这小小的地方。来回走了几圈,她眼睛亮了。
云华将绿珠遗留的衣物全拿出来,床上布帐也拆下来,拿刀剪,忙活了一夜,做成了一条长索,走到天井里的小八角井边,想了想,先开始担水。
她给自己挑了满满一缸水,然后才把绳子一头綁在绿珠腰上。一头绑在井辘轳木桩上,试了试牢度,将绿珠放下去。她自己也抓着绳子滑了下去。
之后,这件事情算告一段落了。
没有什么人来探望绿珠,时间过得平静得要命。她在、或者不在,仿佛没有任何区别。只有送饭的仍然把她的饭菜和药送过来,到时候再把空罐子收走。云华简直觉得永远这样下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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