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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出书版)作者:公子欢喜-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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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觇神情激动,右手出其不意,猛然出掌向傅长亭挥去。傅长亭不躲不避,双掌齐出,挺身相迎。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韩觇右腕拿住。月华如霜,点点洒落大地,鬼雾顷刻间震动起来。雾中央,韩觇手中的匕首离傅长亭的胸膛只差了半寸,刀身银亮如雪,刀刃上荧荧一线淡蓝色的光芒。
「撤!」低喝一声,傅长亭神色不变,卡在腕间的右手应声施力。只听韩觇一声闷哼,手指一松,淬毒的匕首随即落地。鬼雾游走,旋即就将它覆盖不见。
「原来,道长是来同我翻旧账的。」右手受制不得解脱,整个臂膀都因傅长亭方才的擒拿手法而酸痛不已,韩觇咬牙抬头,眼中激愤依旧,气势汹汹对上无动於衷的他,「不错,当年是我杀他。那又如何?一命换一命,我早已以命相抵,还不够吗?那就压我下轮回台,韩觇甘愿偿他九世性命。」
那头的道者略垂著头,眸光都被月影挡去,只有贴在韩觇腕间的掌心仍是滚烫,一如那个夜晚,那遍目所及的熊熊烈火。
「师弟是个贼,师兄也是贼。啧啧,今日若不清理了你们这两个叛逆,我终南一脉的清誉何存?我终南派又有何颜面立足於世?」
师兄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他连连摇头否认一切,那些配著长剑举著火把的昔日手足不肯放过他。他们哄笑,他们鄙夷,他们正气凌然地叱责:「说,你们是如何勾搭成奸背叛师门的?那个香炉在哪儿?竹简呢?你们有什麽企图?如此苦心策划,必有阴谋!」
「我没有。我不知道。」
「叛徒!你还嘴硬!我金岭子今日就为师门除害。」带头的道人生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昏黄的火光照射出他眼中赤裸裸的杀气,「你们一早就计划好的,盗取重宝在前,偷习禁术在後。然後,屠戮终南,夺取天下。是不是?你们这是谋逆之罪。」
「师兄,我没有。我……」
「谁是你师兄?叛贼,休要狡辩!」不待韩觇分辨,他猛然回身,面向众人,手指著他和他怀中的师兄朗声道:「他们二人不但欺师灭祖,更包藏祸心,意图染指天下。此等妖人,必定危害人间,祸及众生。我终南一脉,自古清正,岂容此等妖人玷污清誉,有辱山门!弟子金岭子,自幼蒙师祖教诲,立誓惩奸除恶,光耀终南。今日有幸,与众师兄弟在此发现逆贼行踪。逆贼猖狂,巧言狡辩。然众人皆在场,亲眼见他二人夜半勾结。罪证如山,岂容辩驳?他们二人一者潜入库房偷取重宝,一者违抗法旨研习禁术,分明蓄谋已久,是要对我终南不利。金岭子不才,愿牺牲我一人清誉,护我终南威名,手刃此二人,以慰师祖教训。」
好一番义正言辞的说辞,好一张正气凛然的面孔。长剑出鞘,龙吟声声。
火光跃动,烧得他双眼迷离。师兄躺在他怀里,他的手掌紧紧捂在师兄的胸口,黏稠的血液正不断流向他的手心:「你们休要污蔑伤人。偷取重宝不假,韩觇早已领罪。至於其他,可有证据?」
「证据?你下山後,他与你仍有往来就是证据。今夜,他伤重找你就是证据。此情此景,你依旧护他就是证据。」他们咄咄逼人,映著火光的长剑寸寸逼近,锋利的刀锋带著夜风的凄寒轻轻贴上他的脸,「若无苟且之事,你又怎麽对他惟命是从?」
阴阳怪气的语调与暧昧不清的话语,招来无数嘲讽的笑声。
他愣愣看著这冲天的火光和火光下一张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心头一片雪亮,他们其实早已为他和师兄将罪名定下。降妖伏魔,正道从不屑与邪魔外道多辩一句是非。除恶务尽,终南门下从不错放一名恶徒。缉拿叛徒是本分,斩杀巨孽才是大功一件。
夸大其词,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会在乎那些看不著的虚名。
沾满鲜血的手心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动著,摸到了地上师兄的佩剑:「你过来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说给师兄你一人听。」
火光,血光,剑光,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鲜红。长剑在手,他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一个货真价实的罪名。
「逆贼韩觇,性情冷僻,邪念深重。偷取重宝,不思悔改。更以剑伤人,杀害同门,协助逆贼天机子逃逸,罪无可赦。不诛无以振终南之声威,不杀无以扬天地之浩气。」《终南录》如是记载,「崇光三年八月末,逆贼韩觇伏诛。天机子不知所踪。」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冷静的话语出自傅长亭口中,口气悠远,话语坚定,不由分说拉回他渐飘渐远的思绪。
韩觇强撑起一身傲骨:「只怕道长旧事重提,便是要我今日死。」
傅长亭一时之间不曾说话。摇摇头,眸光深深,望见他倔强面容下泫然欲泣的心:「你心有愧疚。」
自小长在道观中的他,学的是慈悲,修的是清净,练的是逍遥。一夕之间杀人潜逃,就好比从云端跌落进泥淖。
被箍在掌中的手腕蛇一般剧烈扭动起来。鬼魅眼中的怒意亮得慑人:「以命抵命,我问心无愧!」
傅长亭随他挣扎,铁掌紧握,如何都不肯松开。被他猜中了,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门,这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口口声声自称无情无义的鬼,戴著无情无义的面具,挂著无情无义的笑容,说著无情无义的话,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无时无刻不在铭记,无时无刻不曾忘却。他就是这样的人,生前是,死後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装无谓,嘴硬心软,脸上写著事不关己,心底刻著普渡众生。这样的慈悲心,他踏错了修行路,不该进白云观,而是该送去伽蓝庙。
气极的鬼魅开始大声斥骂。道者一概听而不闻,蓦地拉近他的臂膀,迫他不得不走近半步。傅长亭掌心游移,贴著肌肤握上他的手。
韩觇惊怒交加,眉头一紧,十指尖尖,暴长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擦著他的手指竖在两人面前,甲光点点,指尖上同样带了毒,幽幽的蓝光在鬼魅的眼中闪烁:「放开!」
道长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依旧垂著眼,五指在他的掌心与指根间一一抚过,最後覆上他右手无名指处的疤痕,摩挲抚触,好似要从这反复的触碰中体悟断指那一瞬的痛楚。
「以命相抵,这足够了。」傅长亭说。沙哑低沈的嗓音穿过鬼雾,一字一字安抚著焦躁的鬼。
韩觇的挣扎停止了,视线下落,停留在两人交缠的手上,而後迅速撇过了脸。
傅长亭总会这般莫名地握他的手。一同喝酒的夜晚,韩觇醉了,发颤的手拿不住酒盅。那头的他低笑著伸过手来,替他扶正将要倾倒的酒杯。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擦过挂著酒液的杯沿,攀上他的手,生著薄茧的指腹划过每一寸掌心,麽指来来回回压在他的断指上徘徊。道者炙热的体温透过手指窜遍鬼魅的全身,韩觇立时绷紧了身体。他却依旧自在,捏著他的手,斯文清雅的面孔端端正正摆在月光下,寻不见一丝羞赧。牙酸肉麻的问候这木道士说不出口,只是因他垂眼那一刹的柔情,牙尖嘴利的鬼魅也再说不出其他。
这世道,於他傅长亭而言,做什麽都是天经地义。醉倒前的最後一刻,鬼魅愤愤不平地想。
四下无声。沈默的气氛让游走的鬼雾也变得缓慢,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间「哗哗」作响,依旧无风,叶片的抖动却逾显尖利。
「道长不远千里赶回终南,不应只为祭拜先辈这般简单。」手指间传来的温暖美好得让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一阵闷痛,韩觇强自镇定气息,抬眼看向傅长亭身後的银杏树。
「贫道在终南山下查到一件事。」麽指执著地绕著他断指上畸形的凸起画过一圈又一圈,傅长亭再进一步,与韩觇站得更近,「去年初,终南山下的村落中出了一件怪事。有人夜半潜入村中行窃,被巡夜人发现後化雾遁走。事後,村中家家户户清点明细,发现并无遗失。」
「那是因为发现及时,贼还未下手就被巡夜人赶跑了。」韩觇插嘴道。
「也许。」道者顿了顿,复又继续讲述,「後来,有人发现,自家在村後的田地被人挖了一个洞。洞口很小,洞边还留著几片碎骨。而那里正是巡夜人发现夜贼的地方。」
说到此处,傅长亭又停下。韩觇不说话,勾著唇角静静等著下文。
道者回想了一会儿:「贫道有幸,此番回去也在村中见到了。是指骨,可惜中间少了一段。公子可觉其中蹊跷?」
他用著惯常说笑时的口吻,嗓音低柔,略带几分圆润。从前,醉了酒的鬼魅时常大起胆子拿他取笑:「你念咒驱邪时,可有女鬼听得入迷?」
木道士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一脸正色地答:「法咒本就为定身驱邪而设,为咒所困,有甚稀奇?」
这实心眼的道士哟……韩觇笑得不能自抑:「道长难道不曾听闻声色动人之说?呵呵,何止动人,怕是惊鬼呐。」
木道士眨眨眼,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鬼又在那他逗趣,立时面露怒色,俊朗的面皮上掩不住一丝狼狈迅捷爬过。
这头的鬼魅将他脸上神情变幻俱都看在眼里,拍著桌子,笑得肆无忌惮。
现在,韩觇笑不出来了:「确实蹊跷。或许村民多心,那指骨是被野狗掘出叼走,之前没有留心罢了。」
「公子说得有理。」道者颔首,面上一派从容,仿佛成竹在胸。他握著他的手,麽指轻抚在断指处,渐渐用力下压,「那是一根无名指骨,和你一样。」
韩觇答道:「凑巧而已。」
「被盗走的是正中一段,和公子搁在货架上的刚好位置相同。」
「天下万事,最奇就是一个『巧』字。」
「韩公子,你的指骨呢?」修长有力的手指倏然收紧,傅长亭仍是那般风轻云淡,手中却暗暗发力。
韩觇不退缩不避让,眼中眸光一闪,旋即又恢复镇定:「按道长吩咐,妥善保管。」
「可否让贫道一观?」
「……」韩觇闭口不答,清秀细致的脸蒙了霜。他将全身气力凝聚於右臂,想要把手收回。
道者修长的手指硬如金铁,分毫不曾松动。傅长亭拉起他的手,如墨的眼瞳中不见半点起伏:「货架上的指骨不是你的,你的埋在了银杏树下。」
血阵,以生灵为食,由怨念而生。凡布血阵者,必须以最珍视之物为祭,献於阵眼内。血阵的怨气不仅来自於枉死的无辜凡人,更源於布阵者本身的憎怨之心。
「当年你助天机子逃逸,伤重不治,坠崖而亡,尸骨无存。那根断指是你唯一的遗骸。」对一无所有的你,那是你的唯一。这世间,还有什麽能珍贵胜於自己?更何况,还有什麽比那根断指更能令他想起当年的恩怨是非?
「如此重要的东西,却随手丢弃在货架上,显然另有隐情。」金云子把他教得太好,即便此刻,傅长亭的语气仍是沈著稳健,平平淡淡,好似是在谈论明晚的月亮是否会比今晚圆。
「巡夜人发现夜贼的地方刚好是当年你居住的小院内。」傅长亭补充道。
「你……连这些都查到了?」韩觇克制不住心中讶异,脱口问道。
道者微侧过脸,眼中带著几分思索:「不,不是在院子里,是在屋後。」
沧海桑田,历经百年风雨,当年山下的小小村庄几经变迁,早已格局尽改,面目全非。而这较真的道士却连他当年的居址都费心考证。
心中一凛,韩觇脸色更紧。架上的指骨确实不是他的,当时看这木道士专心辨认每件货品的认真神态著实好笑,才心血来潮,想逗他一逗。没想到,非但不曾捉弄到傅长亭,反而为今日埋下了隐患。
「我猜对了吗,小师叔?」面目冷峻的道者静等他的回音,墨黑色的眼瞳隐隐灼灼,看得他浑身发寒。
好一声「小师叔」,叫得他心头又是一空,便仿佛昔年终南山下,那几个粉白稚嫩的道子站在他的小院外,甜甜唤他作师兄。
「呵……」一声冷笑逸出韩觇的薄唇。鬼魅不再後退,仰起头,无所畏惧地迎向他的质问,「道长的意思是,我将自己的指骨埋在树下,布成血阵,助鲁靖王登位?好大的罪名,这可比谋逆更恶毒。」
「证据呢?」不待傅长亭开口,韩觇突然反握住他的手向前进逼,生生迫得身形伟岸的道者不得不後撤一步,「道长可有实证?凭一根快要化灰的骨头可定不下重罪。」
鬼气幻化的白雾在周围急速环绕游走,升得越来越高,几乎遮挡住了墙头的弦月。银杏树的枝叶「哗哗」大作,粗壮的树枝无风自动,幅度巨大仿佛正经历骤雨狂风。韩觇指尖的鬼甲再度破空而出,幽幽的蓝光妖豔而诡异。
「这正是我要请教公子的第二件事。」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里,傅长亭淡定开口。
暗如深渊的眼眸颇有深意地向下,示意韩觇注意自己的手。鬼魅的右手始终逃不脱他的束缚,四指向上被他紧紧握在掌中,长长的尖利指甲淬了毒,边缘处蓝光跃动。
傅长亭双唇微启,似在念诵什麽,却喃喃无声,不闻一点声响。慢慢地,蓝光下有一线暗红慢慢溢出,顺著手指,缓缓向下流淌,不久就滴落在了惨白色的手掌中央。是血,源源不断的猩红色黏稠液体从他的指尖冒出,不停向下流淌,淡淡的血腥味发散而出,融进鬼雾里,一同在两人身侧萦绕。
不多久,鬼魅的整只手都覆盖上了赤红色,宽大的衣袖上星星点点沾满血迹。可是血流还未停止,汩汩从指间涌出。韩觇发现,不仅是手指尖,就连手掌中也不断有血珠滚落。垂落在一旁的左手被傅长亭抓起,同样满手血腥。
「公子近来沾了不少腥秽。」傅长亭直截了当地说道。反观他的手,虽紧紧与韩觇相贴,却干净依然,未曾沾到半点血渍。
「你在我手上下了咒术。」喉咙有些发紧,韩觇不可置信地睇著他,面色渐渐变作铁青。
「回溯之术。」道者爽快承认,「被施法後,双手若是沾染血腥,轻则散发异味,重则血如泉涌。更有甚者……」
他故意按下不表,慢条斯理看他不停滴血的双手。韩觇忽然一颤,不一会儿,手指蜷曲,额上密密冒出一层冷汗。
「更有甚者,十指锐痛,苦不堪言。」宛如背诵经文的死板口气,傅长亭面无表情,字字句句说得缓慢,「公子自称良善。敢问阁下,这杀孽从何而来?」
痛楚,仿佛被无数细针穿刺的疼痛随著血流的涌出而依附到整个手掌,进而传遍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灼痛感钻骨入髓,渗透到了全身每一处缝隙里。若不是傅长亭牢牢拉著他的手,他痛得几乎就要跪倒在地。韩觇紧咬牙根却不能减轻一丝痛苦:「你……什麽时候下的咒?」
傅长亭居高临下俯视著他。
鬼魅倒抽一口凉气,瞬时醒悟:「你……每次牵我手……的时候……」
疼痛流窜到了胸膛最深处,空空如也的腔膛间,早已没有鲜活跃动的心,不停膨胀的刺痛占据了心房的位置,好似全身的痛苦都在刹那间汇集於此。
他总喜欢握他的手。站在货架前,透过门帘空隙飞速交握。擦身而过时,借住宽大衣袖的遮掩,手指暖暖划过他的掌心。一次次把酒言欢,一次次醉眼朦胧感觉到他掌心的炽热……他总喜欢握他的手,总喜欢……原来,不是喜欢。
「每一次,都只是为了下咒和试探。」以为已经痛得没有知觉,话一出口,韩觇仍觉得喉头一阵干涩,「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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