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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出书版)作者:公子欢喜-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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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猫还没说完,脑袋上所剩无几的毛发就被兔子狠狠揪了一下。杏仁拽著山楂的衣领,咧著两颗大门牙费尽力气往外拖:「有!有效!家里没有,隔壁夏婶有。我们这就去要……」他一边後退,一边不忘讨好地频频冲傅长亭鞠躬。
两只妖怪你拉我,我拽你,吵吵嚷嚷地往外走:「你这肥猫,就知道吃。脑袋都被白米糕糊住了吧!笨!」
「谁笨了?你才不知好歹呢!主人,主人他还……哎哟!你怎麽又拔?都叫你秃了……」
「秃了才好。你这笨狸猫,把你浑身上下的毛都拔了,你也聪明不起来。不是有道长吗?」
「可是那道士……」
「嘘……别乱说话?记得主人跟咱们说过什麽?」
吵闹声渐趋渐远,而後再听不见。榻上的韩觇翻了个身,静谧的脸庞一半沐浴在烛光下,一半却仍隐在黑暗里。
傅长亭取过烛台,榻边的光线陡然一暗,鬼魅的身影霎时整个都融入了墙边巨大的阴影中。
环顾四周,小小的内室是呈四方的格局,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其他几乎一无所有。对著床榻的墙上开了一扇格窗,透过格窗,可以望见後院中央高大的银杏树。
原先设在窗下的方桌被挪到了卧榻右侧的墙边,摆了两张圈椅,桌上还有白天韩觇用过的茶盅。格窗另一侧放著一只落了漆的大木柜。柜上落了锁。傅长亭走近细瞧,右手食指虚空一撇,大锁无声打开。里头是一些折叠整齐的衣衫,一边是穿旧的,一边是面料挺括从未穿过的。而在柜子深处,傅长亭找到了一个被埋在衣物下的包裹。稍许打开上头的活结,一片衣角立时漏了出来。洁白的底色,镶著苍蓝的滚边,借著烛光隐约能瞧见勾连的暗纹。这是他送他的道袍。鬼魅一次都未穿过,折叠整齐,重重包裹,深深藏进柜子里。
傅长亭好似被烫到了手,无心再翻,匆匆将包裹重又系紧,迅速放回原位。关上柜门,手指再虚空一划,一切重回原样,连锁上的缠绕的暗黄丝线都是原先模样。
榻上的韩觇无知无觉,枕著窗外的虫鸣,睡得安然。
推开内室的後门,傅长亭走入屋後的小院。院内同样简陋,树影婆娑,高大的银杏在夜空中肆意伸展著枝干。
傅长亭沿著院墙慢慢走了一圈。神色冷峻的道者目光锐利,将墙边的一草一木一一看过,而後站到树下,仰头对著那遮蔽了月光的浓密树叶看了一阵。蹲下身,又用手指沾起一点泥土,放在指间细细捻搓。结束这一切後,傅长亭掸了掸衣摆,站起身,再度回到屋内。
韩觇仍是方才的姿势,脸向格窗,侧卧在榻上,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傅长亭吹熄了烛台,默然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乌黑鎏金的眼瞳一瞬不瞬,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湖,沈沈看著熟睡的鬼魅。须臾,表情一凛,眼中一切思绪尽敛,复又是一派冷硬如冰的漠然。傅长亭蓦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韩觇微微动了一动,一手顺著榻边垂落下来。他的指尖触到了道者翩然的衣摆,随著他的离去,一划而过。
傅长亭的步伐从容沈稳,走过房外挤挤挨挨的货架,越过门前悬挂的铜铃,打开半阖的木门,带起一阵微风。铜铃「叮叮」地响了两下,粗哑的关门声後,黑暗中的一切俱都回归沈寂。韩觇翻过身,面朝被黑暗笼罩的房顶,睁开双眼。
奉天朝宁佑六年七月末,琅琊王秦兰溪率兵东进,取锐城,过洞庭,势不可挡。鲁靖王军於钰城屯兵百万,重装相迎。周旋迂回数载,叔侄二人终於兵戎相见。当年奉天朝开国太祖正是在锦州大地血战七日,杀得白骨堆山风云变色,方定下一片大好河山。斗转星移,三百年後,又是在锦州境内,眼看一位霸主即将横空出世。天下皆云,要变天了。数十年乱世终究熬到落幕的一刻。
硝烟滚滚,流言四起。远来的商人一提及锦州就拍著心口直呼可怕。他说那儿满目狼烟,钰城城门外已是一片焦土。大道两旁寸草不生,残肢遗骸散落一地,或身首异处,或手足缺失,甚至拦腰砍断,方圆二十里内,竟看不一件一具全尸。更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瞧见钰城的护城河已被鲜血染成赤红,就连城内的水井也散发出阵阵尸臭。
在世人的窃窃私语里,锦州的一切俱是地狱惨象。曲江城茶楼上卖唱的盲人老头「铮铮」弹著琵琶,幽幽歎一句:「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古来多少功与名,尽是离人眼中泪。」
茶楼中闲谈的茶客却所剩无几。营州境内,人口失踪的阴霾依旧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甚至,随著锦州战况的胶著而愈演愈烈。不仅是营州,周边各地都传出青年男女莫名不见的怪事。尤其是孩子,不过一回头的瞬间,好好牵在手中的孩子便没了。不说人,就连一只鞋、一片衣角、一根手指头都找不来。
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连锋与傅长亭约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过了一半。五天里,做事一丝不苟的道士日日埋首在杂货铺的货架前,不急不躁,镇定淡然。
韩觇不再站在门帘後偷窥。新换的竹帘挡去了刺目的阳光,也把店内的一切切割成了无数碎影。房内的鬼魅遥遥坐在圈椅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有时,一整天也听不见一丝声响。诡异的安静压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话,两只修为浅薄的妖怪探头探脑地站在账台後,看看道者笔挺的背影,再看看竹帘後影影绰绰的鬼魅,最後互看一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日落後,沈寂许久的内室中飘出一句问话:「道长可否赏脸,留下喝一杯?」
韩觇问得客套,傅长亭同样答得也生疏:「叨扰了。」
喝酒的地点不是在院中的大树下,就是湖旁的石亭里。不知是恰好还是鬼魅的刻意,这两处的布置是一样,就连石凳摆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见傅长亭眼中的沈思,韩觇不以为意地解释:「终南山思过崖後也有一个石亭。」
傅长亭脸上显出几分茫然。韩觇失笑:「也是,你怎麽会去思过崖?」
那是让犯了错的弟子静坐思过的地方。高高的悬崖上,除了嶙峋的山石就再无其他,凛冽的山风吹在脸上,仿佛能刮开一道道血口。在一块巨大的山壁後,有人修了一个石亭,紧靠著崖边,一低头就是万劫不复的深谷。
傅长亭问:「你有什麽错处,为何思过?」
韩觇不急於开口,擎著酒壶,将壶嘴微倾,精确地将酒注到与杯口齐平:「我若告诉你,道长可否也告诉在下,为何如此喜欢我家的树?」
每次踏入院中,道者必定会抬眼看石桌边的银杏。虽只是一扫而过,沈思的神态却还是逃不过鬼魅的眼。
「公子多心了。」傅长亭断然否认,眉梢眼角不起一丝波澜。
韩觇饮一口酒,同样淡淡地回道:「那道长也多问了。」
微微一笑,他一口把杯中酒全数饮尽,顺著傅长亭的目光,仰头往树上看了一眼。
身旁的银杏长得粗壮,树冠辽阔如伞,叶片浓密茂盛。傅长亭学著他的样,举杯一饮而尽:「我去过思过崖。」
韩觇的竹筷停滞在半空。
傅长亭端正的面孔罕有地流露出几分局促:「师父命我去察看,师弟是否真心悔过。」
果然,堪为终南典范的傅长亭怎会犯错?对著鬼魅眼中的戏谑,傅长亭静默了。
「後来呢?」韩觇问道。
道者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错即是错,有心无心,并无分别。」
可以想见,那位师弟定然又被追加了责罚。如若果真善恶有报,前世须得犯下多少罪孽,今生才能遇见这样一个较真的师兄?韩觇一阵歎息。
这头的傅长亭浑然不知他歎息的因由,目光凛然,不解地看向连连摆首的他:「有错自当挨罚,岂能姑息纵容?」
韩觇长长再歎一声:「你这木道士啊……」
醉了的鬼魅异常多话,好似要把白天憋在心口的所有全数说尽。
他指著树旁的泥土告诉傅长亭:「原先,初雨就住在那儿。」
初雨是一丛绣球花,花瓣边缘带一圈浅绿。花精幻化的女子有甜美的笑靥,眉眼弯弯,酒窝深深。
「起初,她说不想嫁。呵呵,女孩子,哪有不嫁人做一辈子姑娘的?」何况,对於非人的他们而言,一生一世就等同於生生世世了。
说起初雨,醉鬼的表情变得异常温柔,抹去了疏离不屑的伪装,他坐在石桌旁,垂眼看著树下的泥土。风吹日晒,那里已变得与四周无异,看不出半点被挖开重填的痕迹。可是,在韩觇眼中,那个半掀盖头嫣然一笑的女子依旧还站在那儿,温言软语,浅吟轻唱。
傅长亭止不住猜测,那位初雨姑娘究竟陪伴他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光,才会叫他如此牵挂怀恋?
兀自陷入思绪里的韩觇看不见傅长亭眉间的疑惑,咬著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关的、无关的琐碎小事倾诉。
他说,初雨好看书,女红也好,尤爱给他做衣裳。
傅长亭想起,韩觇柜中那些从未穿过的新衣。从里至外,夏衫冬袄,无不齐备。
可是温文尔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竖河东狮吼的时候,那时必定是他又犯了错。
「她不喜欢听我提从前。」韩觇道,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从杯中的酒转向月下的傅长亭,「她是真的倾慕你。我逗她,紫阳真君若真见了你,必定不问缘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长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断指。
韩觇止了话,转动著手中的瓷杯,看著杯中映著自己面容的酒:「她却反问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过手足受禁,日夜沈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吗?」
「呵呵呵呵……」说罢,鬼魅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样,一笑就会弯起双眼,傅长亭默然地喝著酒,听著他不著边际的连篇醉话。
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兔子每天最高兴的事除了擦门牙,就是从街边捡回一个铜板。他天生迷恋一切闪亮的东西,那是他的天性,想改也改不了。当初就是因为贪恋草堆里一小块铜镜碎片,他才会掉进猎人的陷阱里,险些丢了性命。
狸猫最喜偷懒,能躺著就决不坐著,能坐著就绝不站著。所以修为一直没有进展,除了维持人形,就只会些石头变馒头,枯草做枕头的小术法。
「自从上回被你捉住,用术法镇了一夜,它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了。」些许委屈,些许惋惜,些许恼怒,韩觇责备道。
道者绷著脸思索一阵,心知错在己方,於是恭恭敬敬站起身,执起酒壶,为他将酒杯斟满,而後举起自己的酒杯,弯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儿,错在贫道。」
这道士,认真得没边儿了,从来都辨不清什麽是玩笑,什麽是打趣,什麽是别有深意。
韩觇无奈地摆摆手:「你呀你……」说你什麽好?说你什麽都是闹心。
话题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实他们也有可取之处。杏仁算得一手好账,进项入项从未错过一个铜板。居住人间,总有吃穿用度。点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传说中的无稽之谈。能盘下这个小店和後院,全赖杏仁的精打细算。
初雨走後,家中所有都由山楂操持。
「主人,这个时节该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鸭汤,大补。」
「主人,等天凉了,买块羊肉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样就头疼,可是,也正是因为他,这漫长又无聊的岁月才变得有滋有味起来。酸甜苦辣,人间百味,全部由舌尖,蔓延至心间,而後体味到一丝,唯有这烟火缭乱的人间方才拥有的活色生香。
「他们说,做人比做妖好。」韩觇道。
问他们为什麽,他们却说不上来。歪著脑袋想半天,期期艾艾吐出一句:「没什麽,就是做人好。得修满百年才能有个人模样呐,多金贵!」
「他们很好。」最後,韩觇如是总结。
一夜又一夜,韩觇拉著傅长亭喝酒,拉拉杂杂,混混沌沌,反反复复,同他说著这些话,初雨、山楂、杏仁,偶尔甚至会提及离姬,说他们的相遇、相识、相处。初雨开花时的落在花瓣上的细雨,杏仁集满整整一盒的铜镜碎片,山楂私藏在账台底下被老鼠拖走的点心……口口声声说著了无牵挂的鬼,每一言每一语,每一字每一句,无不牵挂,无不眷恋,无不怀念。
傅长亭摩挲著手中的酒杯,默默聆听。
「他们不坏,真的。」醉倒前,韩觇努力撑著桌面,郑重说道,「他们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没做过。」
他从眼中见过激愤,见过决绝,见过嘲讽,笑过、伤过、挣扎过,也见过他因沈浸回忆而晃过神後的空茫。这只鬼有太多面目,多得他眼花缭乱,快要辨不清真假。而此刻,惨淡的月光下,巨大的树影形状扭曲,从脚下一直攀爬到两人的肩膀。鬼气,死气,妖气,邪气,怨气……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环绕在他们身旁。
鬼魅全然不顾,一径睁大眼死死看他。
傅长亭从韩觇眼中看见了哀求。
第七章
钰城之战如火如荼。之後的百年间,这场战役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瑰丽词章。戏曲、评书、弹词……乃至年迈祖母在夏夜星空下的消暑故事中都处处有著钰城之战的痕迹。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殊途同归,此战太惨烈,以至之後朝廷不得不将最精干的官员调往锦州执政,穷尽数十年之心血,才得以恢复生机。钰城之战,号称百万之众的鲁靖王军最终所剩不过三万。琅琊王军亦是损失惨重,奉天朝国史中记载──伤亡者巨,王几不忍睹……
短短一句,饱蘸无数热血。
同时,曲江城内的夏日眨眼已经过了一半。几日大雨,几日暴晒,到了眼下又是几日半晴不晴、半阴不阴的阴阳天。东街巷口的瞎子半仙成天装神弄鬼糊弄来往路人:「龙王爷昨夜三更托梦於我,午後三刻,暴雨如注。这位客官,听小老儿一言吧,买我一把油纸伞,保你一路风雨无阻,出入平安。」
午时过後,晴光尽敛,黑云压城。暗沈沈的云朵将一个曲江城罩得严严实实,却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云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东街再不见半仙的身影。
「哟,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吗?难得天阴遮阳,出来走走也好。」乌压压的云头把平如明镜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离姬穿著一身金红色的纱裙,款款从水中来。浪花翻腾,隐隐可见那飞溅的水珠并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著几分浑浊。
鱼妖的脸上带著不变的娇豔媚态,笑容可掬,眼中却不怀好意:「怎麽不见道长呀?奴家还没好好同他说过话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愚弟?」无视她的幸灾乐祸,韩觇负手而立,专注看脚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娇笑著,离姬足尖一点,扭身飘然上岸,站到了韩觇身侧,「三日之前,寅时二刻,他从西门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个时辰,又往东疾行。昨日正午,出营州地界,又向北。看来不是赶去钰城驰援,而是要进京。哼,宫里的天子尚且自身难保,他去那儿有什麽用?」
眼前的女子当年可谓营州一方妖主,栖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总在月圆之夜现身诱引路人。而後拖入湖中,说是郎情妾意共享逍遥,实则吸骨敲髓,榨尽阳精。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尸身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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