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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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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那个弹电子琴的人啊!”

“女孩子叫这种名字,真怪。”

“他不是女孩子,他是男的。”

“也有男人弹电子琴?”

“当然,这不是女孩子的专业啊。关若飞是第一流的,他每天要跑三个地方呢!”她凝视他,再一次问:“真要我留下来吗?”

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放开了她。

“算了,你去吧!”她暗中咬紧了牙,心底,像海浪似的卷起一阵失意的波涛。留我,书培!为什么不留我?为什么不留我?她飞快的对室内扫了一眼,陈樵和何雯,乔书培和苏燕青,他们像是天造地设的两对,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谈话材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水准……她勉强的挤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很快的说了句:“大家再见!”就翻身走出小屋,关上门后,她还可以听到室内的对白,苏燕青在问:“她去什么地方?”“她在一家餐厅表演电子琴。”书培的声音淡淡的。

“餐厅?那不是很杂吗?”何雯在说。

“哇,她真漂亮!”陈樵依旧在赞不绝口:“说真的,她比那个药房西施漂亮一百倍,书培,你千万别让小赵看到她,否则就麻烦了!”“我看已经有麻烦了,”何雯尖声说:“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这只狗,”陈樵说:“还是配你这只大母象算了!”

满屋又是一片笑声。笑得无忧无虑,笑得天翻地覆。采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彩霞正在天际缓缓扩散开来,她忽然觉得眼睛里充斥了泪水,那些彩霞都变得模模糊糊了。用手提著裙摆,她只想赶快逃开那些笑声,逃开那小屋里的青春和欢乐。她快步的走下了楼梯,投身到台北市的车水马龙里去了。彩霞满天32/48

17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晚上,喜鹊窝里正高朋满座。这家西餐厅的布置相当高雅,窗上垂著玻璃珠子串成的窗帘,像一串串水珠。灯光柔和的照射著大厅,地上铺著红色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红格子的桌布,每张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烧著荧荧然的烛光。客人们都很安静,细声的谈著话,静悄悄的进食,低低的笑。这儿的客人显然都属于上流社会,都衣著入时而举止文雅。当晚餐过后,他们会喝著咖啡,彼此安详的谈著话,听著那幽美的电子琴独奏,欣赏著那坐在琴后的女郎——披著一肩如云长发,穿著一件如轻烟软雾般的薄纱衣裳,白细细的脸庞,水盈盈的眼睛,带著浑身难绘难描的忧郁,如行云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乐曲。

关若飞也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默默的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倾听著采芹的琴声,他听得专注而细心。他面前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没有放糖,也没有加牛奶。他燃著一支烟,那烟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他深吸了一口烟,把烟雾轻轻的喷出去,透过那层烟雾,他望著采芹。迷惑的想著,是谁给了这纤小女郎如此深重的忧郁?是谁使那张沉静美丽的脸庞上罩著哀愁?谁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谁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版上刻下了痕迹?和采芹共事已经快半年了。她始终像个让人看不透的谜,如轻烟,如薄雾,如朦胧的月光,她带著种飘忽的、超俗的美,生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而他,却一天又一天的觉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人触动过的弦,现在,看著她熟练的敲击著琴键,听著那如水如风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细诉,他却觉得有种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勾动他心底那根弦。

采芹弹完了一支曲子,她坐正了身子,稍稍的透了口气,一连弹了将近一小时,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酸痛,背脊也僵硬了。真不知道关若飞怎能连续弹上好几小时,还带上跑场?她的眼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固定的角落里,接触到关若飞的眼光,她的睫毛就微微的闪了闪。他最近是怎么了?总坐在那儿听她弹琴?以前,他常常指正她的错误,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他弹琴有如神助,她常想,自己如果能弹得有关若飞一半好,她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她对关若飞说过:

“我是用手指弹琴,你是用生命弹琴。”

区别就在这个地方,所以,她永远休想有关若飞弹得那么好。她还记得,关若飞听后,曾经用种吃惊似的神情看著她,好像他的什么秘密被揭穿了。过了好久,他才对她说:

“不要学我。我的生命太贫乏,所以只有琴。你的生命应该是灿烂夺目的!”是的,那时,她的生命确实是灿烂夺目的。那时,乔书培还没有开始带同学来家里,“望霞阁”是他和乔书培两个人的小天地。后来,陈樵他们来了,那有小酒涡的女孩来了……“望霞阁”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了。甚至于,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满屋子的笑语挤出屋外,在满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轻叹一声,想起最近刚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别问黄昏”。若干年前,有支歌叫“问黄昏”,曾出过一阵风头,而这“别问黄昏”却更令她心有所动而感触良深。想到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的滑出了那支乐曲。她把麦克风移近唇边,开始轻弹浅唱。在一般西餐厅里,电子琴手都要唱一两支歌,当然,关若飞除外,他只弹琴而不唱歌,虽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关若飞把自己深靠进椅子中,默默的注视著采芹,细细的捕捉著她的歌声,她唱得并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脸上有种遗世独立的神韵,有种出尘忘我的高华,有种若有所思的轻愁……使她的歌竟带著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给捉住了,给撼动了。他倾听著那歌词:

“  曾有过许多黄昏,我们在夕阳下低吟浅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阳光,

为我织了件梦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把衣裳点缀得金碧辉煌!

如今又到了黄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阳光依然一样,

夕阳也依旧光芒万丈,

我再用朵朵彩霞,只缀成片片断断的思量!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它每日独来独往,管它那梦与衣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采芹的歌声低咽了下去,琴声也跟著抑低了,当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大厅里,她那黑发的头在琴键上低俯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只有关若飞注意到她眼底的一丝泪光。她阖上了琴盖,收起乐谱,该她休息了。她可以休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后,再登台去演奏。关若飞撕下了铺在桌上的一张菜单纸,在后面飞快的写了一行字:

“采芹,过来坐坐。请你喝咖啡。”

把纸条交给小弟,他并没有签名,他知道她认识他的笔迹。一会儿,采芹就悄悄的过来了。她不受注意的从屋角绕过来,轻盈的,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她坐了下来。“咖啡?”他问:“还是要杯酒?”

她想想。“给我杯马丁尼吧!”“好,”他招手叫来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酒来了,她用那塑胶的小签子玩弄著酒杯里的橄榄,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湿润而显得特别明亮。那宽宽的、白皙的额上,拂著一丝短发。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几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见的忧愁,正在啃噬著她的心灵,她那么无助,又那么孤独,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的震动。虽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独的,几乎是在“享受”著孤独的,但他却不认为她应该孤独。这纤小柔弱的女孩,该有个男性的、温暖的怀抱,把她抱得紧紧的!

“刚认识你的时候,”他开了口,探索著她。“你和现在完全不同。”“你是说我变了?”她惊觉似的抬起睫毛来,眼中有一丝疑惧,一丝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当初那么傻傻的、纯纯的了,是不是?我学会喝酒,偶尔,也抽支烟,我……是变了。”她追悼什么似的轻叹一声:“环境真容易让人变!”

他们桌上的烟盒推给她,微笑著。

“抽一支?”她慌忙摇头,挣扎著说:

“不,还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欢女人抽烟。”

“我倒不反对。”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虚弱的笑了笑。谁在乎你的反对与不反对呢?如果书培发现她又抽烟又喝酒,不知道会怎么说!书培,她咬咬牙,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苏家,想必,正和那小酒涡在研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时有”就和“梦的衣裳”一般的褪色了。“那个男人是谁?”他忽然问。

她惊跳起来,手里的酒差点泼出了杯子。

“什么男人?”她模糊的问。

“那个——让你这么悲哀,这么寥落,这么神思恍惚的男人!别告诉我没有那个人,我眼看著你从一朵盛开的小花,像缺乏养分一般的枯萎下来。采芹,我说你变了,并不是你的抽烟喝酒,或者是你的服装打扮,而是……”他顿了顿,困难的组织著自己的句子:“怎么说呢?你现在显然过得很好,你不愁衣食了,你穿著华丽,而且越来越懂得打扮自己了。可是,你反而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贫穷了。最起码,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欢乐,那时候的你,像是个幸福的喷泉,靠近你身边的人,都会沾上你幸福的水珠。而现在呢,水珠在你的眼睛里,你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流泪。”他沉著的看她,低问:“为什么?”她迷茫而慌乱的迎视著他的目光。从不知道他是这样深刻的研判著她,更不知道他是这样观察入微,而直视到她内心深处去。这使她紧张而惶恐了,关若飞,他是那样一个成熟的、深沉的、含蓄的、独来独往的男人,生活在他自己由琴声而谱成的世界里……应该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她呵!可是,当她现在面对著这张很男性,轮廓很深,有对深沉而充满感性的眼睛……的这张脸孔时,她知道她错了。他在注意她,而且是太注意了。这使她心跳,使她不安,使她急于想逃避了。

“我不想谈我的故事!”她很快的说,语音短促。

他点点头,抽了一口烟,他玩弄著手里的打火机。他的目光凝视著自己的手,根本不看她,声音平平静静的:

“我没有勉强你去谈。只是,你常常使我觉得心里充满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吗?”

“恨我?”她愕然的说,瞪著他:“为什么?”

“我恨你那份美丽,恨你为别人发光,为别人黯淡,为别人伤心!……恨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她蓦然惊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来。

“我要去弹琴了,”她慌乱的说:“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坐下来,别动!”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么可能醉?我想说这几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你必须听我说!”

“我不能。”她轻轻的说,睁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的落在他脸上。他抬起眼睛来,一接触到她这对坦白而受惊吓的眼光,他就觉得内心的震动有如万马奔腾了。她的声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温存:“关若飞,我不能听你。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起,我就心有所属了。”她用舌头舔舔嘴唇,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的,永远是他的,我不会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吗?”彩霞满天33/48

他瞪著她,内心的万马奔腾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紧牙关,愿意用整个生命去交换她嘴中的那个“他”!“但是,”他哑声的说:“他待你好吗?他也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吗?他也永远是你的吗?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吗?”

“我……我……”她讷讷的挣扎著,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气,她的眼光雾蒙蒙的盯著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话:“我想是的!应该是的!我们都经过很多苦难,才能在一起,应该……应该……应该会……”“你想?应该?”他死盯著她。“你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语气沉著而有力,他的目光里有著穿透般的力量。“为什么要唱那支‘别问黄昏’?如果你真在幸福里,怎么不唱一支‘月满西楼’?或者——”他深抽一口烟,再重重的喷出来。“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

“你……”她颤栗著,声音发抖了,脸色苍白了,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的手指神经质的握住了餐巾。“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震颤著问,睫毛湿润。“你安心要破坏我对他的信心!不不,”她摇头,飞快的摇头。“你不要这样做,再也不要!关若飞,这样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这样就够了!”“是吗?你真信任他?”他继续问,几乎是残忍的继续问著。“那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发抖?你的脸色为什么发白?不,采芹,不要自己骗自己!你并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经失去他了!”“不要!”她低喊,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你再说这种话,我永远不要理你!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你只是胡思乱想,你希望我被遗弃,你狠心而恶劣!”“没关系,采芹,你尽管骂我,随你怎么骂!”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干。“如果骂我能让你心里舒服,你就尽管骂,只是,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拥有这份爱情吗?你真的没有失去他?”“没有!没有!”她一叠连声的说:“绝没有!”

他叹口气,深深的靠进椅子里,仔细的看她。

“他有没有来过这儿?”他问:“他有没有听你弹过琴?”

她摇摇头,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

“他不会来的。”她低语,眼睛根本不敢正视他。“他在读大学,这儿并不是大学生停留的地方。”

“哦,大学。”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那儿,那儿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学生或不是大学生,不管我有能力进来或没有能力进来!假若我穷,我就会站在门口等你!我绝不会——绝不可能让你每晚十二点钟一个人回家!”他站起身子,凝视著她,声音变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坐在这儿别动,喝点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帮你把下面的琴弹完。”他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桌子。她立即把脸藏进手心里,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是的,他说出了若干的事实,他挑动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从不来听她弹琴,他从不问她在喜鹊窝的一切,他从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却会在深夜时分,送苏燕青回家,只因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是的,她失去他了!

她握著酒杯,啜干了杯子。小弟又给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的接了过来,在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的饮著酒。然后,她听到电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细雨敲窗,如鸟声啁啾……神奇的跳跃在夜空里,那么美妙的弹奏!琴键到了他手底就变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过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她喷著烟雾,忽然惊奇的听到他开始唱歌,关若飞在唱歌!她迷惘的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的望著这个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使我心碎神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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