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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的孩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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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存在。那是一个顷刻就能让人复活的世界,他向往并全身心地痴迷于那个世界。

  水明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树上鸟巢里一片咕咕的低诉,闻着空气里混合着各种花香、腐叶、湿泥、新鲜草叶和树叶的气味,全身心地感受着自然万物散发出的种种信息。这时,他迫切地感到需要有一个能理解他此刻的迷茫和各种感受,并且无条件地接受它们的人。冥冥中他似乎能感到那个人在世间的存在,虽然对他/她到底是谁,他心里没有一个具像的肯定。他也不能肯定那个被渴望的人到底是观音,上帝,还是他死去的母亲。他渴望那个人此刻和他在一起,就出现在这个树林里。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大声问:“你到底是谁?我知道你肯定就在哪儿藏着,正在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此时的树林里没有一个人,他便放心地把它们喊了出来。他发现把心里想的事大声说出来是件奇怪的事,好像那声音来自体内的另一个人。

  水明的母亲是在他两个月大的时候死的。木匠长河没有再婚,是一个人把儿子抚养大的。一开始,面对没有奶吃的儿子,生性羞怯的木匠束手无策。后来只好硬着头皮去央求村里其它有吃奶孩子的女人,在喂完自己的孩子后再喂一口他的儿子。看着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木匠和才出生不久就没了妈的娃娃,天水坞有吃奶孩子的女人们多半都会动了恻隐,她们唏嘘着,即使有的会抱怨几句,但最后都会把水明接过去抱在怀里喂上一会儿奶。

  长河在地里干活时,就把儿子搁在一个竹蓝里,放在身边不远的地方,一边干活一边把篮子向前移。歇息时,有吃奶孩子的妇女会赶回家去给孩子喂奶,长河就望眼欲穿地等着她们回来时能给水明喂上几口。

  就这样,水明从出生起就被抱到很多不同女人的怀里吃过奶,这已成了当时村里大家很熟悉的一景。一个给水明喂过无数次奶的村妇曾开玩笑说,吃了这么多女人的奶,这孩子将来长大了怕会离不开女人呢。

  还不会走路时的水明喜欢躺在竹篮里向天空和四周张望,他很静,并不闹着要从篮子里出来。后来长河给他做了一个带轱辘的小木车,可以一边干活儿一边推着他在田里走。再后来水明能走路了,长河就让他在自己干活儿附近的地里玩。水明一个人能玩很长时间,并不需要大人。

  那是在水明十一、二岁时,有一天他和父亲一起去村里的杂货铺,路过正在自家门前乘凉的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清明身边。木匠忙叫儿子向老人打招呼,可是水明边走边想事,径直向前走去,竟没有听到父亲叫他。看着儿子的背影,木匠急忙替儿子道歉。他想起村里有人说过,自己的儿子从小没有母亲,又总喜欢自己想心事,要小心他心太重会错乱了神志。

  木匠对躺在藤椅中的老人清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老人听完大笑。他扬起那两道三寸长的白眉毛,说:“长河啊,你给我听着,你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已经把他和大多数来到这世上只为吃饭活命的人区分开了。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李重看书,脑子是绝对错不了的,但象他这样的人一生里注定要经历最好的和最坏的。”

  木匠对这个已经活过了几个朝代的老人的话似懂非懂,不过听见他说自己的儿子脑子不会有问题,心里马上宽慰起来。不久,水明果然从村小学毕业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乔县中学。

  天水坞的女人们看见长得瘦高而俊朗的水明毕业回来,更喜欢向他提起他小时候的事。她们爱对他说,“叫我一声妈,明子,就这一次!”她们逗他,哄笑,高兴地看他无所适从的窘态。“我喂过你的次数可最多呢,那时你像个没奶吃的猪娃,饿得把我的咂儿咬得生疼生疼的!”那声音里的亲昵,常让这些女人自己的孩子在一旁看得陡生嫉妒,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凭啥对木匠的儿子更亲,更感兴趣。

  重新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水明,对母亲的渴望因为孤寂而变得更强烈和具体了。一个给了他生命的人,和他的存在有着最密切关系的人,他却对她却除了想象没有任何记忆。夜里,看着窗外的月亮,他常猜想,他那个被人说成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的母亲,曾经是如何在这个屋子里走动和说话的。有时,他仿佛能在家里嗅到她的气息,甚至能听见她的叹息——就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大约就在炕上最靠里面墙角的那个位置。小时候他就总认为母亲就藏在家里的什么角落,是个隐身人,在和他玩捉迷藏。

  读了《失群的鸟》,他开始痴迷泰戈尔对女性的崇拜和赞美。在那个长着长白胡子、心和感情都细腻得如泉水一般的老人笔下,女性永远像女神般被欣赏,怜爱,由衷地赞颂。他越读越感到他的母亲就活在这些字里行间,有着薄雾般不确定的面孔、动作和声音。

  一次,水明将《失群的鸟》拿到李重面前,用手指着里面的一个诗句让他看:

  “女人呵,当你在家中走动着忙于家务时,

  你摆动的肢体就像山间的泉水在鹅卵石中歌唱。”

  然后他写了一张字条问李重:为什么身边看不见泰戈尔赞美的那些普通女人。“我怀疑她们是否真的存在于书本以外,即使不在天水坞。”

  通常,李重总会对水明的问题用他聋子特有的大嗓门认真地讲解一番,无论那问题是什么。可是那一次,李重看了他写的字条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一袋烟抽起来。擦火柴时,他的手因为发抖,擦了几次才点着。之后他就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再没有解释什么。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水明的问题。

  回到天水坞后,水明总做一个相同的梦:他独自在一个炎热无边的大漠里跋涉,。边走边向前方张望,等着海市蜃楼的出现。

  梦是由一个故事引起的。在乔县中学读书时,他的老师李东光给大家讲过一个探险家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海市蜃楼的故事。一个喜欢探险的年轻人和一个阿拉伯人向导在撒哈拉大沙漠里迷了路,在断粮断水的绝境下,沙漠的前方出现了一大片河流和绿洲。奄奄一息的探险家看见后一跃而起,极度虚弱的身体因有了希望而产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竟支撑着他在绿洲消失之后又向前走了一天。可是那个阿拉伯向导看见那片绿洲后,就沮丧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那只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是光线的折射对人类眼睛玩的把戏。他在探险家刚离开不久就再也没有星来。

  故事讲完,李东光问大家那个探险家、阿拉伯向导和海市蜃楼各自都代表了什么。很多人都认为,探险家因为相信了假像而非科学,所以是个失败的幻想家。阿拉伯向导相信科学,能辨别假像,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而海市蜃楼则是生活中的陷阱,理智的敌人。还有人认为,探险家虽然多活了一天,但最终还是和那个向导一样都死了。还有不少人虽然同情探险家,但也都认为他是可笑的。

  水明记得李东光听完大家的回答就在课堂上来回踱步,什么也没说,似乎在等待有人能说出与这些回答不同的看法。但是他一直没等到。最后,他站定在讲台上,说出了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和难以忘怀的话来。他当时表情严肃,因为激动眼睛发着光。

  “我认为,探险家代表了人类的探索精神,包括对外的地理意义上的探索,也包括了对自身内在的精神世界的追寻和探索。不错,他最后很可能也没走出沙漠,就象我们有一天都会开这个世界一样,所以死亡并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早一天和晚一天死的区别也不是我们要讨论的事情。但是那个代表希望的绿洲的出现,不论真假,都使探险家的生命在最后一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希望和信念的确与科学无关,看不见摸不找,无法测量,但是却能让平庸的生命有了色彩、追求和动力,甚至能产生出科学不能解释的奇迹。那个阿拉伯向导虽然更聪明,却因为失望和绝望沮丧而死。同学们,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地理意义上的新大陆让你们去发现了;但更多的、无限的新大陆就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存在于人类向内对自身的探索中,那才是真正等待你们去开发的新大陆。在那里进行探索,人类将会获得比地理探险的价值更大的收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希望你们都是勇敢的人类心灵的探险家。科学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人对自身的了解更是。这解释了为什么世界上科学发达的地方同样可能是没有希望的地方。。。

  水明记得那天自己和一些同学下课都没有动,他们都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被触动,然后被永久地改变了。

  从李重家借书未果的水明从杨树林回到了家,看见收了一天麦子的父亲已经睡着了。水明白天也参加了收麦,也很累,但是他根本睡不着。黑暗中,他的脑中开始飞快地转动着不期而至的各种念头。他先想到李重为什么今天没有按时回家吃饭,想象着他独自坐在地里抽烟,一边望着空旷的田野和落日的情形。然后又想起这个全村最有学问的人和他的老婆莲芯。李重书读得多,见得多,懂得也多,那次不回答自己关于泰戈尔笔下的女人的问题,必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又想起了李重的老婆,那个会绣花,独自生活了很多年的女人。。。每次见到她,自己都会有被母亲关照和环绕的感觉。

  躺在炕上听着父亲一起一伏的鼾响,水明第一次在六月的夜晚感到了凉意。想被一个母亲接受和抚爱的饥渴,此刻又像一阵狂风暴雨般掠过他的身体,又一次撕疼了他不被人知的孤寂内心。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表面上与别人无异,实际自己却象一条躺在被烈日晒得极度干涸的岸上的鱼,一条半死的、挣扎着求水的鱼。更糟的是,那条鱼由于掉进了一个干翘的裂缝里,所以没人能看见它。他感觉父亲也是一条这样的鱼,只是比自己躺的时间更长,虽然可以被人看见,却没人理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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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在行人的拥挤中是孤独的,

  因为他没有被爱过。”

  水明被脑中出现的泰戈尔的诗句感动得眼睛湿了起来,他翻了一个身。他很想知道,那个对对女性的温柔和爱的期待与自己如此相同的印度老人,是否也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隔壁的瘸腿饲养员春分家传来了收音机里的歌声。一个西藏女歌手拖着婉转悠长的声音在唱: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

  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

  那卷着野性和颤抖的歌声一点点催眠了水明,他终于睡着了。然后,他又看见自己吃力地跋涉在一个炎热难耐的无际大沙漠里,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站住四下环顾,发现身后还有一个人跟着他,仔细一看,是他父亲。他既渴又乏,感到自己宛如一具被埋在沙下干枯了的木乃伊。他绝望,无奈,无助。。。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庞大无边的女人形象出现在前面的沙漠上空。她悬在那里,看不清面孔的细节。她开始说话了,声音悠悠地伴着回音。

  “孩子,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我是你的妈啊。。。”水明感到无法呼吸,全身开始变僵,变硬,他紧张地等着看清那张他猜想过无数次的脸。当他终于看清时,却发现那是一张不断变换的脸,没有确定的五官。它先是像极了一张慈眉善目、微笑着的观音,后来却变成村里那些给他喂过奶的女人们的脸。没一会儿,那张脸又变成了李重老婆莲芯那张苍白清秀的脸。而最后出现的却是泰戈尔诗中那个头戴花环,头顶水罐,身穿松垂的沙丽长裙、长发及腰的女人的脸。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动时,水明听见了悦耳的泉水的流淌声。

  为什么这母亲的脸不停地变?迷蒙和惊恐中,他回头去看父亲,只见低着头在他后面走的木匠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水明再转回头去看天上那个会变脸的女人,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和天一样大的巨人。那个巨人又向他招手了。“孩子,你怎么不过来?我知道你所有的孤独和寂寞,我好想摸摸你的手和脸,你快过来呀!”

  水明感到脚下烫人的沙漠瞬间变得舒适而温暖,不再烫脚了,像极了小时候给他喂奶的那些村妇们温暖又松软的怀抱。他笑了,感觉自己像是那个掉在岸上裂缝里的小鱼被扔回了大海。

  他再次扭头去看身后的父亲,发现他不见了。

  他一个人开始使劲地跑,奋力向着那个在沙漠里向他招手和呼唤他的女人,那个既远又近的母亲跑去。。。。

  收音机里的歌还在唱,随着那节奏,水明还在不停地向前跑。屋外的夜空里,洇红的月亮升上来了,落在隔壁人家的屋顶上,像飘浮在深蓝色海面上的一个大橘子。

  那个夏天结束时水明离开了天水坞。

  他留给父亲一封信,让他不要为自己担心,并恳求他找个女人结婚,安心过日子。

  木匠看完儿子留下的字,心里并没有太难过。他早年在外面做木工时见过一些世面,知道儿子在学校读了那么多书之后,心里必定装着比天水坞更大的地方。自从听了清明老人说过水明这一生必定会经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生活,他其实就知道了儿子的走是早晚的事。水明走后的那个晚上,他独自喝了不少酒,先是没搂住掉了不少眼泪,突然又哑着嗓子笑起来。可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另一种哭法。村长经过他家门前,停住了脚,听着里面哭和笑的声音,心里奇怪怎么老实安分的木匠怎么变了个人。

  水明临走前也给李重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我要去找泰戈尔诗里的那个世界了。因为我相信他说的:只有当我们爱它时,我们才活在这个世界。我只想那样活着。我不想当一条岸上的鱼,我要去找水。你知道我是对的,你肯定知道的,对吗?

  男孩儿最后说,那天他来找李重想问的一句泰戈尔的诗句,他现在已经明白了。那诗句是:我们读错了这个世界,却怪它欺骗了我们。

  他说他是在杨树林里散步时悟出了答案的:对这个世界读法的不同就在低头看和抬头看之间,就在把风只听成是风,还是也能听出音乐之间,就在心里有没有一个海市蜃楼之间。

  那个夏天结束时,水明满十八岁了。
孤独的牧羊人——退休教师李东光
六十二岁的退休教师李东光住在天水坞村最东边的个小农舍里。农舍远看像个孤岛;和其它村民的房子相隔有几十米远,东面、北面和南面都紧靠着大片的农田,换个角度看又象只停在海湾里的船。李东光始终不知道当年他父亲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不和别人挨着;不过这倒很随了他的意,尤其是他要在这里过完他退休后的余生。

  五年前,李东光从教了三十多年书的乔县中学退休后,独自回到他出生的天水坞老家定居。回来后,他每天的生活内容简单而规律:除了看书,给他教过的学生写回信,再就是在院子里种点菜,养几只鸡。每天下午他必要出去散一次步,但很少出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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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近来,他花时间最多的则是坐在书房里的一个大木椅里,长久地望着窗外的景物,同时思索着一生里积累的那些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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