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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抄-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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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惊非同小可,那绪立刻倦意全无,一阵风似的奔上了大街。
夜深人静,圆月正好,满街都是小贩们剩下的垃圾,可偏偏就没有他的那本经书。
那绪在街边溜达了半夜,将自己走过的路分分寸寸踏了三遍,最后还是回到了先前打架的地方。
莫涯留下的那摊鲜血还在,他们就是在这里被撕扯,经书也最可能在这里丢失。
那绪蹲下了身来,对着那摊鲜血发怔。
连师傅的遗物也丢失了,这位莫涯施主,真的便是自己的魔咒么?
夜月无声,街边只有两只流浪的野狗,应和他似的发出了两声短吠。
那绪抬头,无意识地去看了一眼,最后居然发现这两只野狗穷极无聊,好像在撕一样书模样的东西。
按心门心定片刻之后,那绪动身,“唬”一声扑了过去。
果然是他的那本心经,他师傅的笔迹,那绪心急如焚,两只手扒牢书边打死不丢。
一人两狗,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争夺战。
这两只癞皮草狗非常悍勇,唾沫横飞咬死不放,一直到经书被扯了个稀巴烂,这才交互眼神扬长而去。
那绪得手了,得到了一堆沾满唾沫的碎片,还有膀子上面四只狗牙印。
夜月依旧冷清,那绪按住心门,从来古井无波的人,竟也迎月发出了一声哀嚎。
“我们回去吧。”第二日中午莫涯就提议:“在外面我心不定,不如雇辆车,我们回去养伤。”
那绪情绪不高,早起到现在只吃了半个馒头,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我们回去吧,回庙里静养,我会好得快些。”莫涯又补充。
那绪埋头,心里是万分的不情愿再带他回去。
可是怎么办呢,他这伤是因为自己受的,而自己离开寺里已久,现在势必有很多村民等着他回去治病。
所谓业障,应该就是这般的甩不脱放不下吧。
“好。”到了最后他终于叹气,叹气又叹气,终究没有选择逃避。
回到寺庙,那嗔欢乐地小鸟张翅,第一时间扎进了他心爱的厨房。
为庆贺回归,那嗔要求吃顿带油的。
于是那绪切菜,那嗔烧菜,莫涯旁观,其乐融融。
烧饭菜,是那嗔的爱好,如此他可以明目张胆地以“尝菜”之名,多吃好几口。
油锅开始冒出热气。
莫涯砸砸嘴,斜眼问那绪:“你为啥不多弄点菜?成日就捣鼓这点星沫,晚上不饿?”
“不饿,我胃口本来就不及那嗔,多煮也是浪费。”
“什么是浪费?”莫涯嘲弄性地发出一记嗤笑。
那绪眸光一转,微笑道:“浪费,就好比你给那嗔买了根束发的簪子。”
一旁等油滚的那嗔连连点头:“不浪费,就好比哥哥给那嗔买素包。”
莫涯一下别住,歪头,望望油锅:“说的真好,为此,我给你们加点荤腥味。”说完,就将食指伸进油锅。
紧接“哗”的一声,水清色袍袖在莫涯眼前一晃,油锅已被那绪挥手掀翻在地。
油锅砸了,油溅洒了一地,幸好没有滚沸。
那嗔举着菜铲,有点吓傻。
莫涯拍拍那嗔背,挑起眉,看向那绪。
那绪与莫涯对视了一会,默默地转过身,走到门口终是一字一顿道:“蝼蚁尚且贪生。”
莫涯怔住,有点不适应那绪冷漠的态度,随即,他又亮起烫出泡的手指,来回端详:“大师放心,手没煎熟。不过,这回真浪费了。”
这次那绪没有回头,没有劝慰,一句话都没有,漠然地走了出去。
那嗔小胖肉颤巍巍,呐呐:“师兄生气了。”
开始莫涯对此,不以为然,直到晚饭时,莫涯才明白,那绪生气就是对他这个人视若无睹,只将莫涯当空气!
不过,莫涯也并不介意,他有的是办法。
翌日,香客知道那绪主持回来,纷纷进庙,上香的上香,求医的求医。
进殿前,就见莫涯娓娓解衣,松裤带,最终放纵到赤身裸体,大字平躺着廊下,晒太阳。
“那绪大师,这人……这人怎么如此不检点?真该将他……”
那绪皱眉,温和地截口道:“施主们,瞧见了什么?为何贫僧看不到?”
对于那绪回话,让香客们大为震惊。他们面面相觑,奇道:“大师没瞅见?”
“瞅见什么?”
“非礼勿视。”
久久,那绪恍然接上一句,“莫不是贫僧多日未归寺庙,此处闯进了孽物,让各位撞邪了?”
那嗔乖巧地敲木鱼。
“各位施主,贫僧今日要早关山门,各位下山请早。”最后,那绪一个清爽的合十,客气送客。
关上寺门,溜光的莫涯,拍手夸道,“那绪大师,好演技。”
那绪依旧视若无睹,拾阶而上,慢慢踱回大殿。
“哥哥,要冷的。”那嗔跑出来,取了两块蒲团,帮莫涯盖牢。
莫涯无趣,只好回自己屋,穿上衣衫。
入夜,天开始下雨。
外头下大雨,里头落小雨,这是万佛寺一大地方特色。
而整个寺庙漏雨最厉害的就是藏经阁,顶不经漏的也是藏经阁。
“师哥,这里,这里!又多漏了处。”那嗔啃着馒头,指着屋里细细雨线。
“没有别的可以接雨了吗,那嗔?”
“夜壶都用了。”
雨扑打窗格,那绪转过头,很惋惜地看着那嗔手里的馒头。
“不行。”那嗔尽可能把馒头多塞进自己嘴里。
“这个……冷馒头也吸水的。”那绪不抱希望地挣扎下。眸光奢望那嗔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不行!”
对此,那绪大师傅叹气,只好请了宝殿上观音娘娘的净水瓶回来。
那绪将观音瓶瞄准地方放好,仰头,他静心地等雨点悠然坠下。
然而等了很久,水点一滴都没落下。
那绪纳闷,外头雨明明还在落,这处怎么不漏了?
于是,他不死心再等。
等到那嗔靠着经书睡死,依然没漏水,非但这里不漏水,这屋里其他几处也陆续不漏了。
那绪惊疑,打起伞,步出屋子,向房顶张望。
秋雨大得让人有些睁不开。
房顶上,莫涯正忙碌地用稻草修葺屋顶,见那绪出来,冲他贼贼一笑:“先用这草治个表,等天放晴了,我伐木修屋治本。”
那绪愣了愣,卷袖撩袍,勉强爬上了房顶,一字不吭,为莫涯撑伞。
秋雨缠绵了一夜,第二天辰时,终于停了。
由房顶眺望出去,乱叶一地,满目出众的秋色,让人瞧着尤为舒服。
天上,铅云低空徐徐移动;地下,白色的小秋菊在风中摇曳;其间,雨润的枫叶,红得没以往扎眼,温吞地燃烧天空。
“肯理我了吧?”一夜没睡的莫涯嘻嘻而笑,用肩顶顶那绪。
那绪叹气,秋色千重,却重重熨不进莫涯的眼里。
屋里的那嗔醒来,睏意朦胧地想摸东西吃,一手打翻了手边边用来接漏水的夜壶。
水立即溅湿了矮几上的几本册子,每逢闯祸,那嗔就清醒得快,他赶紧挥袖一撸,把薄面上的水渍抹干。
呵呵,幸亏他反应快,经书册子无大碍。
长吁一口气,那嗔放心地垂手坐下来,这回他滚圆圆的屁股,很精确地坐翻了一只大瓷碗。
大瓷碗自然不是空的,里头的水还挺多。
大水冲湿的是师兄那绪前夜刚刚手抄的纸笺。那嗔一抖,连忙拾起。纸笺吃尽了水,烂趴趴地萎在那嗔手上。
“师兄,你修补的《白泽图》……湿掉啦!”那嗔大叫着向门口跑,挂颈的佛珠一路溜溜乱晃,后头湿布衫稳稳裹住他滚圆的小屁股。
那绪下了房顶,才弄明白那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细看被毁的那几页纸。
“这几张是抄《白泽图》里第九重门的,不碍事。”那绪摸摸那嗔的小光头。
“真的?”
“嗯,只是抄了原书小半段,残缺的地方还是没能补全。”那绪点点头,“最多再抄一遍。”
这厢,莫涯举手,正经八百地问道:“啥是白泽图,啥是第九重门?”
那绪微笑,“这个,说来话长。”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听。”
那绪凝思,终是斟酌着开口。
所谓《白泽图》乃是本奇书,记载天下奇文怪事,天地万灵的名字、形貌和驱除法,传说拥有此书可以御制所有魔神。只是,天地万物不存完成圆满一说,《白泽图》也是如此,不知何时,书因遭变故已然残缺不全。
而万佛寺,正是为补全这本《白泽图》而存在的。
听完滔滔解释,好奇的光芒在莫涯眼底闪烁,他佯装疲惫,伏在那绪肩上,“你师父就是这样慢慢做死的?如今是你当了这份差?”
“这是承师衣钵。”
“那……什么九重门呢?真有么?门在哪里?”
那绪摇头,“不知道,这些正是缺损的几章,要慢慢考据,补充完成。”
莫涯似乎还想问什么,可此刻那嗔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他挠挠腮帮子,“师哥,你们折腾一宿了,肯定饿了,咱要吃得饱,才有气力补全这本破书!”随后,略带羞涩地昂起头,“哥哥,你有特别想吃,寺里正好又没有的东西吗?那嗔去买!”
莫涯忍笑,举起带伤的手指,人歪歪地倒向那绪,似乎是累昏过去了。
早起,艳阳高照。
莫涯起床,先摸了摸额头,额头不烫:再又掀衣服看了看腰伤,腰伤基本痊愈。这那绪高僧的医术果然了得。
“这可怎么办……”莫涯叹气,将那只被滚油烫伤的食指举起:“都好了我可怎么在这里混下去。”
食指烫伤不算太重,又抹了那绪特地配置的药膏,如今只起了小小几个水泡。
“我手指受了重伤,不留在这边治会死的。”莫涯喃喃,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口。
必须要再找个新的借口了,必须。
“哥哥,哥哥!”
很快那个新借口就送上了门来,是那嗔,小肥仔两眼闪着金光正边喊边跑近。
“白果树上的白果熟啦!”小肥仔激动,“哥哥帮我去打。”
“好!”莫涯干脆,绝对不拖泥带水:“我帮你去打,爬树去打!”
白果树树龄超过十年,枝干笔挺很难落脚,可莫涯身手十分矫健,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顶。
那嗔在树下吸手指,心花怒放,已经可以闻到炒白果那微微带苦的清香。
“要多少?全部抖下来?”莫涯在树顶说话,哗啦啦摇枝叶。
“嗯!”
莫涯于是腾挪,在树顶不停变换位置,一边够手,边抖白果边找适当的失足地点。
就是这里!
很快他就选定。
一根大枝的分岔口,下面枝叶繁茂,他可以翩跹坠落,一路刮蹭树枝抵消坠力,最后落在树下的泥地。
并不至于摔死的事故,他可以控制姿势,最终凄惨地摔碎盆骨。
“啊!”计划既定他马上付诸行动,假意一个打滑,人立刻从树顶失足坠下。
“是我自己要上树打白果的,不干那嗔的事,不要怪他……”
连落地后的狗血台词他都想好了。
像那绪这种人,一定会默默弯腰,再叹气又叹气,因为自己盆骨受伤不方便背,只好将自己抱进寺里。
多好多完美。
莫涯叹着气,迎清风微张双臂,很快便坠到了树底。
一路风尘仆仆,可算赶回了万佛寺。
自打接了这倒霉催的盯梢任务,自己就没过过一天消停日子。
高守叹着气,拾阶往上,不自觉便瞧了寺前那白果树一眼。
树还是那棵树,挺拔俊逸,不同的是白果纷纷,好像夹着一个人在集体坠落。
莫涯!
他的心里立刻感应似的跳出了这个名字。
来不及多想,他只能飞身而上,利箭穿杨般的架势,在最后关头□莫涯身下,伸出两手将他接住,硬生生打断了莫涯的美梦。
莫涯得救,而我们苦命的高守大人却倒了霉,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手骨受力不住,立时便绽开了一条微缝。
大殿,那绪非常忙碌,从鸡眼到接骨,到寺里求诊的病人五花八门,甚至还有大肚婆求着他来接生的。
“大姐,我是真的不会接生,也不方便接生。”那绪依旧好脾气,也不知是说了第几遍。
“我已经连生了两个死胎,这第三个……,大师你一定要帮我。”大肚的女子看来十分憔悴,将手揪住那绪衣摆,“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那绪连忙弯腰,将她扶起,神情无比纠结,欲言又止不知多少次。
莫涯蹲在墙根,就一直这么看他,看得饶有兴味。
说实在那绪长的也不是极其出色,至少皮相上是并不如他,可是这么看着,尤其是在他忙碌的时候,就能看出别样的意味。
比如说现在,破败的大殿满眼的流民,他穿着破败的僧衣,但看着却还是出奇的干净。包括他那纤长沾灰的手,苍白缺乏血色的脸孔,甚至额头上因为劳顿而生出的细汗,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莲台月光洗过,有种无法言述的通透。
他是个干净的人,这干净来自深处,叫人看着慢慢心生魔意,不禁想伸出手,亲手将他这点通透碾碎。
“多么有乐子啊……”想到这里莫涯又叹:“就冲这个我也得留下。”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里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有个人从后面庭院奔了过来,一路跌跌撞撞,喊着大师大师。
“什么事?”那绪过来,立时便看到了他十指上面那淋漓的鲜血。
“我……他,他……我,不是,是他,我哥,我刚才不过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就……就看见他的眼睛没啦!”
那人道,语无伦次,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人在谛听房里,是个得了肺病的男旦,那绪才刚刚将他收治。
原先他也是戏班的顶梁柱,长了双略带幽怨的丹凤眼,很是勾人,可现在那里却只剩了两只鲜红的空洞,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人已经死了,准确说是在他们进门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前来围观的人反应基本一致,先是靠前,紧接就是吸气,最后便是连退三步干呕。
“青天白日,寺里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我看诸位施主……”那绪的这句还没说完,屋外头已经“哄”一声鸟兽散尽。
本不宽敞的屋里于是只剩下了三个人,那绪莫涯,还有苦主那个已经被吓到半傻的弟弟。
“不妨碍大师办正事。”
难得又难得莫涯也居然识趣,告了诺竟真的无比乖巧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屋里,穷极无聊的变态莫涯兄开始咬手指,咬破了很大一个缺口,又很细心地滴在桌上那叠宣纸正中。
吹了几吹又用手指推了几下之后,血渍开始现出一种形状,方才那种被掏空了的血眼窝的形状。
莫涯伏身,将头搁在桌面,沉默看了这只血眼窝很久。
很熟悉的一幕,些许年前,他的双亲就是这样结局,右眼从眼窝飞出,只一瞬便肝脑涂地。
隔了这许多年,莫涯仍觉得那一对空洞的血窝远未干涸,总是在某一处幽幽看他,永不瞑目。
“我知道我不配活着,不劳提醒。”在寂静无人的黄昏里莫涯自言自语,笑,慢慢将头埋低。
“哥哥!哥哥你在干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说话,连声音听着都欠捏的小肥那嗔出现了:“你知道寺里出了什么事情么?师哥他都不许我问。”
“我在画符。”莫涯仍旧趴在桌面,软塌塌的,信口胡掰。
“什么符?”
“神符,我画的符可灵了,能上达天听。”牛皮越吹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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