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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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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死力攀着木板,这块载着她和鲁森尧的木板。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着冲远,冲远。她已经无力去思想,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这声调的凄厉,和那汹涌的水势,房屋倒塌的声音,风的呼啸,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同时,还有许多凄厉的喊声,在各处飘浮着。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身上拉扯过去。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个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晃晃的爬在木板上,水不住从她身上淹过来,又退下去,每次,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她不敢动。世界没有了,这世界只有水,水和恐怖,水和鲁森尧。

鲁森尧仍然在喊叫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绝望:“秋虹!我的秋虹!玉兰!你滚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她勉强睁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幢的漂浮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大雨直接淋在头顶上,没有屋顶,没有村落,整个乌日乡都看不见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里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来越涣散的思想:大海里什么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兰……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开始绞痛起来,绞痛又绞痛。而她身边,鲁森尧的狂喊已转变为哭泣:“玉兰……玉兰……秋虹……秋虹……”

不知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爬满了豌豆花一脸。热的泪和着冷的雨,点点滴滴,与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涌成一块儿。恍惚中,有个黑忽忽的东西漂到她的身边,像个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湿而冰冷的毛爪,她大惊,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只狗尸。她号哭着慌忙松手,自己差点摔进洪水中,一连灌进好几口污水,她咳着,呛着,又本能的重新抓紧木板。经过这一番经历,她整个心灵,都因恐惧而变得几乎麻痹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枝,绊住了。树上,有个女人在哭天哭地:“阿龙哪!阿龙!是阿龙吗?是阿龙吗?”

立刻,树上老的、年轻的,好几个祈求而兴奋的声音在问:“是谁?阿龙吗?阿升吗?是谁?是谁?”

“是我。〃鲁森尧的声音像破碎的笛子:“鲁森尧,还有豌豆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来。〃阿龙哪!阿龙哪!阿龙……阿龙……噢!噢!噢……”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干号着。树上的人似乎还不少。

“免哭啦!阿莲!阿明!〃一个老人的声音,嗓子哑哑的。

“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阿龙会被救的,阿升他们也会好好的!免哭啦!我们先把豌豆花弄到树上来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这树上是万家阿伯和他家媳妇阿莲、儿子阿明,万家三代同堂,人口众多,看样子也是妻离子散了。

她想回答万家阿伯的呼唤,可是,自己喉咙中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惊慌、悲切、绝望,和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开始觉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发胀了。

有人伸手来抓木板,木板好一阵摇晃,鲁森尧慌忙说:“不用了!我抓住树枝,稳住木板就行了!树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兰都不见了!〃他又悲叹起来:“唉唉唉!唉唉!”

“噢!噢!噢!〃他的悲叹又引起阿莲的啼哭。

“嗬嗬!嗬嗬!嗬嗬嗬……”

哭声、悲叹声、水声、风声、雨声、树枝晃动声……全混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开始模糊起来。昏昏沉沉中,万家阿伯的话却荡在耳边:“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

是啊!玉兰妈妈没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么可爱的!好心有好报,妈祖娘娘会保佑他们的!

可是,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风不止?雨不止?涛涛大水,要冲散大家呢?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迷糊中,她彷佛回到几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却跟着〃好兄弟〃去了。

想着爸爸,她脑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几乎做起梦来,梦里居然有爸爸的脸。

杨腾站在矿坑的入口处,对着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来,她细心的给杨腾扶正帽子,扶好电瓶灯,还有那根通到腰上的电线……爸爸一把拥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紧好紧啊!然后,爸爸对她那么亲切的、宠爱的笑着,低语着:“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号着,你在哪里呢?天堂上吗?你身边还有空位吗?哦!爸爸!救我吧!救我进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过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扑打她的面颊,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还有人把一瓶酒凑在她唇边,灌了她一口酒,她骤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闪花了她的视线,怎么,天已经亮了?她转动眼珠,觉得身子仍然在漂动,她四面看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皮筏里,皮筏上已经有好多人,万家五口、鲁森尧、王家两姐妹,和其它几个老的少的。两位阿兵哥正划着皮筏,嘴里还在不停的大叫着:“什么地方还有人?我们来救你们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唤她的是万家的阿明婶,她看着阿明婶,思想回来了,意识回来了。被救了!原来他们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骤然拉住阿明婶的衣襟,急促而迫切的问:“妈妈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高地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觉。阿明婶摇着她:“不要睡着,豌豆花,醒过来!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挣扎着不要睡觉。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的笑笑:“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来,却又无力的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强的睁大眼睛,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的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安全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玉兰、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抚着鲁森尧的肩:“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出动了,警察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不定他们被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次大水,乌日乡还不是最严重的,国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带,才真正惨呢!听说有人漂到几十哩以外才被救起来。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处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豆花总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头始终晕晕的,好象还漂在水上一样,根本站不稳,她就蜷缩在一个墙角上,靠着墙坐在那儿。阿兵哥们拿了食物来给她吃,由于找不到玉兰和弟妹,她胃口全无,只勉强的吃了半个面包。鲁森尧坐在一张板凳上,半秃的头发湿答答的垂在耳际,他双手放在膝上,看来一点都不凶狠了,他嘴里不住的叽哩咕噜着:“玉兰,你给我好好的带着秋虹回来,我四十郎当岁了,可只有你们母女这一对亲人啊!”

三天后,水退了。

乌日劫后余生的居民们从各地返回家园。在断壁残垣中,他们开始挖掘,清理。由于海水倒灌,流沙掩埋着整个区域,在流沙下,他们不断挖出亲人的尸体来。几乎没有几个家庭是完全逃离了劫难的,一夜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声。有的人根本不知被冲往何处,积水三呎中,黄泥掩盖下,无处招亡魂,无处觅亲人,遍地苍凉,庐舍荡然。人间惨剧,至此为极。

鲁森尧在五天后,才到十哩外的泥泞中,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玉兰已经面【“文】目全非,只能从衣【“人】服上辨认,至于手里【“书】抱的婴儿,更是不【“屋】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终没有寻获,被列入失踪人口中。鲁森尧认完尸回到乌日,家早就没有了,五金店也没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军营里,还有好多灾民都住在那儿,等待着政府的救济,等待着亲人的音讯。鲁森尧望着豌豆花,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当豌豆花怯怯的走到他身边,怕怕的、低低的、恐慌而满怀希望的问:“你找到妈妈和妹妹吗?”

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的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的大叫出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声响,豌豆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水泥地上。

这次的水灾,在台湾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水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水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水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正确的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终没有正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第七章

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声嗽,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它是密密麻麻拥挤杂乱的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份沉溺在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上了国民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咽着文字,更疯狂的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要能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

豌豆花从不敢辩解什么。只要能念书,她就能从书本里找得快乐。虽然,挨打受伤依然是家常便饭。但她已懂得尽量掩藏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偶尔被发现了,她也总是急急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师们尽管奇怪,却也没时间深入调查。尤其,那国民小学的学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绝大部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区里的苦孩子。家庭环境只要不好,每个孩子都常常有问题,带伤上课的,豌豆花并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时,兄弟姐妹间,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来上课。

对豌豆花而言,功课上的困难并不多。每学期最让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调查表〃。刚进台北这家小学,她告诉老师,继父不识字,不会填表。老师问了一些她的家庭状况,她一脸惶惶然,大眼睛里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无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师都不忍心再深问下去。于是,这个学名叫杨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调查表上,是父丧母亡,弟妹失踪……另外许多栏内,都是一片空白。

至于豌豆花的学杂费,由于她属于贫民,都被豁免了,又由于她在功课上表现的优异,每学期都领到许多奖品,或者,这也是她在无限悲苦的童年里,竟能念到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原因吧!

小学五年级那年,豌豆花面临了她一生中另一个悲剧。这悲剧终于使豌豆花整个崩溃了。 。电子书下载

那年,豌豆花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了。

自从过了十一岁,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窜,以惊人的速度长高。她依然纤瘦,可是,在热带长大的女孩,发育都比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渐有个曲线玲珑的身段。

豌豆花从同学那儿,从老师那儿,都学习到〃成长〃的课程。

当胸部肿胀而隐隐发痛,她知道自己在变成少女。躲在小厨房中洗澡时,她也曾惊愕的低头注视自己的身子,那娇嫩如水的肌肤,洁白如玉,尽管从小就常被体罚,那些伤痕都不太明显。而明显的,是自己那对小小的、挺立的、柔软而又可爱的乳房,上面缀着两颗粉红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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