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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几更深-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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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侬拖着一条残腿站在正房屋檐下面等着他,示意胤禵在东进屋里头。胤禟特意从西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去,自觉正房东进间的那块玻璃窗户里藏着一双窥望的眼睛,像鞋里的石头一样硌脚。

到得明间廊下,卿侬迎上去说道,“这雪天,你还来。”

“眼下宗人府修玉牒,那帮娘们知道我没有抬举她们的意思,少不得要把我生吞活剥,出来躲躲清静。”

进了明间,脱去斗篷,胤禵忽然从西里间的圆光罩后边闪出来,把胤禟和卿侬吓了一跳。

“十四爷,您刚才不是在东边炕上歇着么?”

“刚才这屋里的自鸣钟打点儿,我觉得这玩意儿稀罕,就过来看看,九哥,你家里尽是稀罕东西。”胤禵一笑,眼梢有了积纹,只是他下巴颏小,还是抹不去孩子气。十四爷跟您长得最像。卿侬这么跟胤禟说过。

“若不是这样的天气,我还想邀九哥十哥上八哥那儿去,上回燕燕给八嫂送过去一株拜岁兰,听说竟然开花了,真是奇了!再说咱兄弟可有日子没聚聚了,尤其是没见十哥。”

“老十媳妇儿要生了,他正鞍前马后地伺候呢。这傻小子倒是有福。”

“九哥也是有福之人啊。”

“是,有福,”胤禟自嘲道,“只要管家不贪污,媳妇不偷人,我就知足了。这大雪下得,快给爷上热茶!”胤禟打了个大喷嚏,截过胤禵的话头,反身进了东里间。胤禵跟过去,拣胤禟的下手坐了,“九哥要是经历过西北的沙暴,就知道北京这点雪是杏花春雨江南了。”

“西北”二字仿佛一把利刃的反光晃进胤禟眼中,他不动声色道,“我在京城呆得好好的,上那鸟不生蛋的

22、一 。。。

地方干什么去。”他细细翻着马蹄袖,忽然笑了,“我若去西北只能是发配去,不像十四弟这样的行伍人,去了就是做彪炳千秋的大事。眼下西北形势越发促迫,皇阿玛大有可能选中你去金戈铁马地大干一场呢。”

胤禵马上回道,“皇阿玛若要在兄弟几个之中选一个坐镇西北,我倒是敢动一动心思。只是八哥说了,他不愿意让我去。”

“哦?”胤禟呷了口茶。

“他说那是块烫手的山芋,太急功近利的话,恐怕过犹不及。九哥,您说是这么回事么?”

胤禟撂下茶碗,笑道,“也别怪八哥泼你冷水,他是吃了急功近利的亏,但照我说,天意予之,焉何不取?”

“是这样吗?”胤禵的手指抚摸着靠背上的云纹,“可是八哥不支持的事,我向来都是做不成的。”

“八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以前我最佩服他这点,但是前些年他因为百官举荐而陷事,得人心却不得君心,他自己早就知道,却愣要往南墙上撞……但凡是透给兄弟们一点真心意,咱们会眼瞅着他翻船么?你不用凡事都先想着别人,要先想想自己。”

胤禵仿佛陷入了惶惑之中,“九哥……”

“九哥说的是人情义理,对事不对人。我对八哥跟对兄弟你都是一样的,都是自家兄弟,哪一个出息了,哥哥脸上都有光,是不是?”他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黄油纸,“这点钱拿着,听老十说你在忙着修园子?修园子好啊,把府里好好规整规整,将来应酬也方便。”

临了胤禟送胤禵,忽而匪夷所思地说道,“人生在世,谁又没有一己的打算?八哥九哥都是一样,九哥也有九哥的难处,不然不会走这步。”他拍着胤禵的肩膀,心里却仿佛对着胤禩的眼睛。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把十四爷叫到我这儿来,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卿侬送了胤禵,回头跟胤禟说道。

胤禟拿根耳匙剜着指甲缝的泥,眼皮也不抬,“什么哪一出,八爷这杯茶眼瞅沏不开了,就不能容我再烧一壶水么?”

卿侬恍然大悟,继而鼻中鄙夷地哼道,“没劲。”

“是没劲。”他含笑看着卿侬,“小瘸子,你刚才这股劲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没谁。”

“还能是谁!”卿侬怨道,“你怎么就知道十四爷这壶茶铁定能沏开?”

“到了这份儿上,乾清宫那张椅子是给谁预备的,从女人你就瞧得出来。一个宝琪,一个老十四媳妇儿,哦,还有一个四嫂,那都是为男人豁得出去的。且不说我跟你十爷怎么着,单看我们俩家里那口子,不是独善其身就是自命清高,这就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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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玉现在就是半个仙儿了。”

卿侬笑道,“你果然是个欠悟的俗子,她是佛家居士,修也不会修成仙呀。跟了你的好女人,是很难不淡泊的。若是不能做到宠辱不惊的修为,一颗心恐怕要戳得千疮百孔了。”

“你什么时候替她说起话来?”

“到眼下,我多少晓得她当初的难处。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提也罢。”他弯起眼笑了,有那么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让胤禟看了很舒心。

“我一早就说,我在那些女人中间摸爬滚打遍了,临了只有你于我有恩,看来真要应了你的话,能为我收尸的只有你了。”胤禟的末世情结又像反胃的酸水一样顶上来,他想起那句“铁富贵一生享定,祸福事倾刻分明”,他一生的前半场戏了结于瑞玉的长斋茹素,可惜才表到曾经沧海。

“那些女人了只会蹬鼻子上脸,好像没她们不成。”其实他想问卿侬那句戏文是谁唱的。

但是卿侬忽然说,“十四爷不是凡人。”

“什么?”胤禟只有半个魂在听。

“争取领兵受命的事,看起来是你在撺掇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住了你。”

“那是自然,这事横竖都不由我拿大,我只是个穿针引线的掮客罢了。不过他们也离不了我。”他倒身在迎枕上,“先在你这儿歪歪,赶雪停了就去八哥那儿。”

“你有日子没过八爷府了,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已睡眼朦胧,轻声呓语道,“要什么,要钱呗,还能要命不成……”

申时没过雪就停了,官道上已蠲了没膝的积雪,胤禟没坐车,换了顶暖轿奔胤禩的府邸。到了园子里,竟有了些惨阳,射出微薄的光,很快就要被暮色收敛了去。园子里的小径上,早有人拿扫帚把雪细细扫了,青砖缝里嵌着灰白的雪的斑点,仿佛灰斑的蟒,却安分守己地通过月洞门去。胤禟刚拐过弯去便看见弘旺,这孩子穿得圆球一般,领着小厮们抽冰猴。他不像胤禩,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仿佛总是半睁着,梨脸一张,双唇如他的性情一般敦厚而短促,缺乏线条的变化,皮肤倒是白净,算是取了扇儿的优势,唯一一点像胤禩的,是眉锋的走势,在末梢忽然一挑,又下转,仿佛拖了一个很长的上声,不过胤禩眉骨高,总有些不动声色的城府智慧,弘旺却是平坦的一张脸,所以唯一这一点像父亲的地方也很难被人发觉。也许只有胤禟注意到了。胤禟觉得这孩子窝囊木讷,也像极了战战兢兢的扇儿,所以素来看轻他,只是碍着胤禩,不敢明做。胤禩唯有这一个男孩儿,虽然资质差些,到底也是个儿子。

他打开始就爱打趣弘旺,半严半慈,半嗔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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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最怕从小被某个人唬得成了惯式,哪怕长大了还是对那个人心有余悸。不过小孩都会调皮,也总得找一个他害怕的大人镇他。胤禩家里哪怕一个下人也知道弘旺的软肋是九爷。捣蛋的时候总会拿一句“九叔来了”来治他。

胤禟疾步走到弘旺后边,揪住他的脖领子,故作高声,“什么时辰了,还野在这里!”

弘旺被冷不丁偷袭,兀自哆嗦一下,回头嗫嚅道,“九叔,侄子给九叔请安。”

“甭跟我这儿拍马屁,窗课做完了么?”

“做……做完了……九叔上我屋喝茶去。”

“几天没见,长本事了,这话谁教的?”

“额娘。”

“嗯。”胤禟脸色虽然还是冷冷的,却从鼻子里拖出一声宽恕的音。

“侄子问九婶好,九婶有空就来府里坐。侄子想九婶了。”

胤禟冷笑,“你想她做什么!”

“侄子就待见九婶,那么多大妈婶子里,数九婶最好看。”

“也是你额娘教你说的?”

弘旺点头,忽然很使劲地摇头。胤禟一笑,“看你额娘怎么带教的你?垫三块砖都没你九婶高呢,知道她好看不好看。”

弘旺见胤禟笑了,松了口气,笑道,“我额娘也说,九叔也没九婶高,可这个不能当着九叔的面说。”

胤禟那洋洋自得的神情像一张废弃的纸被揉搓成一团,他确实是腰长腿短,所以总不让瑞玉穿花盆底,这是他的隐痛。他顿时咬牙切齿,揪起弘旺的后脖领,“小兔崽子,你阿玛额娘带教的好儿子!”弘旺又开始抖起来。“九叔饶命!”

“饶命?你听不听九叔话?”

“听。”

“脱裤子。”

弘旺扭捏着不肯。

“脱下裤子来撒泡尿,要是马上能冻个柱子我就饶了你。”

“凭什么?”一个清灵灵的声音,胤禟回身一看,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十三四岁年纪,梳着朴素的两把头,上身穿一件素白兔皮棉坎肩,正秀目含怒地瞪着自己。

“你谁呀?”胤禟问。

“等您搞清了自己是谁,我再告诉您我是谁。”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

“有您这么当叔叔的么?”她走过去领起弘旺的手,她要比弘旺高大半个头,俨然一副姐姐的样子。“你也是不争气,好歹也是这个府里的半个主子,在自己家里,怕他!”

一旁的侍女小厮们看场面下不来,正想着怎么打圆场,听得服侍宝琪的捻儿一老远喊道,“福晋给姑娘备下一件羽绸斗篷,等姑娘去取呢。”

“知道了,劳烦姑姑。”素衣女孩撇下弘旺,奔捻儿去了。

“捻儿,她是谁?”胤禟高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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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捻儿才瞅见九阿哥,吐了下舌头,隔老远施了个万福。

“你管人家是谁呢。”女孩扭头丢下一句。

他原本是生气了,但这最后的一句,像击磬的小锤,响铮铮敲在他的心坎上。他看了眼守在原地的弘旺,男孩忙对他展开殷勤滑稽的笑脸。

胤禟很久没上过霰风阁了,他不喜欢书架子上透出来经年不散的霉味,就像八阿哥胤禩带着霉气的运道,总让他想起一废太子之后他们的功败垂成。现在回想,胤礽第一次下台的风波倒仿佛专为了断绝他们几个的妄念而来,这是命里注定的。

“八哥近来可好?”他作揖道。

胤禩坐在画案后边,温和地一笑,“许久没来,越发见外了。我淘换了些上好的大金花给你。”他的笔管指指博古架上的银质西洋鼻烟壶。

胤禟笑着收了,道,“还是八哥惦记我。”他低头瞧见胤禩手里握着个白玉莲叶笔掭,叶脉根处已经碎了一大块,“这倒是个稀罕物,怎么啐了?”

胤禩皱起眉头,像心疼一个孩子,“都怪我,这还是康熙三十七年老裕亲王送我的,今儿早上不小心摔了,东西再好也有个价,可它偏偏是个念想。那时候我刚晋了贝勒,咱们哥几个都在兆祥所,过着志得意满的日子……”

“那是你,我怎么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苦的一段啊?成天赶着做窗课,学问还做不过你们,老十功课也不好,可是他不在乎,我不行,我要脸面呀。在宫里的时候我真是觉得我自个儿百无一用,文也不成武也不成。可是我后来就想,大丈夫得能屈能伸,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不信没一件我擅长的事。”他觉得扯远了,于是一笑,“不就是这个物件么,我给你想辄。”

“你能想什么辄?”

“我让造办处那起子人想辄。你交办给我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

胤禩眼波一转,显然是想到眼下的事来,胤禟只得尴尬地笑了声,“眼下,兄弟手头倒确实紧巴……”

胤禩打断了他,用自己惯有的一番善意道,“别说了,好兄弟,我知道你不是个哭穷的人。这些年是我带累了你。”

胤禟有些急了,“八哥,你这是怎么话说的!”

“听我说,一个你,一个老十,一个十四,这几年真是实心眼地帮我,可是我到头来给你们什么了呢?怪八哥无能。”

“八哥,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您都是我们的主心骨啊。眼下老十四正为了争取主持西北军政的事上下疏通呢,他少不了您。”

“老十四……”胤禩好像摸到老柳树上的一块结疤,“我不是说他不行。他是少年英才,可也有些年轻气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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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过来人,不愿意再看着他重蹈我的覆辙。”

“八哥,你心里比我明白。我今儿给您撂句实话,比起老十四,我真是更佩服你,兄弟们这些年走过来,你那件事办得不妥帖、不厚道?我到死都记得康熙四十七年在热河……你为了我们大家伙,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兄弟都记在心里。比起你,老十四是个卖乖讨巧的主儿,可他也有他的长处。我总是那句话,只要是自家兄弟,谁做主都一样,眼下老十四若是得了西北的兵权,还不等于是给八爷党加码?让皇阿玛知道,有个将才的儿子辅佐你这个帅才的儿子;等十四立了军功,也会惦记咱们的好,退一万步说,老爷子百年之期一到,他肯为你护驾也就罢了,倘若有二心,天高皇帝远,即便手握重兵,焉能奈何?八哥,这点你就不像我,时下风向如何?迎风持炬,必有烧手之患,你要是早看透这步,也不至于受制于人。”

胤禩耸动的心机仿佛一滴墨汁,在他古井般的瞳中荡漾着散去,片刻烟消云散,这条路已然走不通了,再多说半个字也是无益的,他的眉峰抽动了下,依旧云淡风轻、一本正经,“老九,你回去得好好尝尝这个鼻烟。”

胤禟亦觉出自己的徒劳,他们在对待胤禵的事情上完全是南辕北辙、水火不容的。既然彻底地决裂,气氛反而缓和多了。他细细看着胤禩那张无懈可击般圆融的脸,说道,“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不见八哥老呢?”

胤禩笑道,“你盼着我老?”

“我是说,都是一样的老爹,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我也想通了,一个人的脸老了,是因为他的心先老了。八哥你是一个心意永远不会改变的人,你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四十岁的人懂得的道理,所以你的脸也不会老。”

“这很荒唐。”胤禩的身体向圈椅背靠去,脸隐在了花架的阴影里。胤禟面向窗外,自顾自说道,“你发觉没有,兄弟几个里头,你是对女人最无欲无求的一个,却也是被女人引起最多麻烦的一个。”他的嘴角渐渐浮泛出笑意,不是因为自己的言辞,而是园外拱桥上,女孩儿已经换上了大红羽绸一口钟,双手揣在貉子毛的手套里,欢天喜地地奔跑过去,仿佛雪中的一株娇微的红果冬青。

何悦离,他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丝毫不曾发觉胤禩隐隐的窥视。

23

23、二 。。。



莲花灯的芯捻蹿起尺高的焰,灯芯上的结,燃起了,噼啪一声,不耐寂寞的逾矩之后,复旧暗弱的佛堂。

胤禛双目微翕,烛火映亮他的眼皮,仿佛涂出两弯透明的油脂。

“今儿念到第几品了?”女子含笑,探身看他的佛经。“‘应如是生清净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好。”

胤禛捻着手串,正掐到佛头上,面色漠然地住了,睁眼扫了下经文。

“这些日子忙,就没顾上来瞧你,你好不好?”女子从蒲团上起身,仰头环视堂中的字画,然后笑着像是在评小蒙童的窗课,“整部经唯有这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寥落的眼光挂在佛龛那一块鎏金额头上,闪着长明灯若有似无的反光。

“只有最甘心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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