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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几更深-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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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小就有虚损之症,尤其是秋天,虚火总是结在喉咙上,话都讲不出半句。”

“正好我们从热河回来,有人孝敬了方中地黄,胤禵嘱咐我给嫂子们送过来,润燥清火最好。”

“这么小的事,亏得你还惦记着,吩咐下人来就是了。”

“嫂子别嫌我无事忙才是呢。可是胤禵说,别整日里闲在家里,多到嫂子们那里走走,在他看来,他跟八哥他们亲,我也必得跟嫂子们亲。”

宝琪笑道,“他是个实心人,你烦闷了只管来,我和瑞玉比你虚长几岁,锦端跟你是差不多的,她们也常来,咱们几个妯娌都不见外的。”二人正叙到酣处,捻儿又报,九爷来了,在外厅等。燕燕局促起来,宝琪思量了下说道,“八爷这会儿在立雪斋呢,你让他过那边去吧,我这儿都是女眷,多有不便。”

捻儿回道:“九爷还带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宝琪道,“我知道,按我的意思回话就是了。”

燕燕问道,哪里来的道士?

宝琪说,倒是有点来头,是个名噪京师的相士,叫张明德。

张明德除了谙熟那套阴阳术数的看家本事以外,鼻子也特别灵,所以他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一个人,八字命理是根基,容止气息是浮相,二者缺一不可。他在京师做相士出了名,出入于贵胄宗室、钟鼎世家,亦被奉为座上宾。越是仕宦亨通的大官,越是有种种讳莫如深的隐秘,只有借助于谶纬之术才可以解,所以他愈见吃得开了。慢慢地,他真是觉得鼻子比周易重要,于是往往见缝插针,曲意逢迎,让人

19、九 。。。

辨不清真假。他自认是见过大阵仗的,但那天去九阿哥府,还是晕头转向了,轿子抬进几道朱漆大门,换步行又过了几进跨院、七扭八拐的垂花门、小角门、穿山廊、夹道和花园子,倒仿佛相同地方滤了几遍,却还没有见着正主,天色愈见晚了,看不真道路,他忽而发觉廊子不知何时傍了一面水,放眼望去是片不小的内湖,廊子尽头是假山石中辟出的台阶,台阶逼仄细小,宛如犬牙,旋转着通向临水小榭的二层,何公公忽然回身道,您悠着点来,九爷就在里边呢。

他听出何瓜子儿这话一语双关,便郑重整了整衣衫,小心提襟而上,眼前忽而灯火通照,轩榭阔朗已现在他眼前,厅堂足有三楹,一色胭脂红花梨木的陈设,胤禟端坐罗汉床上,后面十二连扇琉璃屏风被火烛照得绚丽多彩,犹如雨后晰出的彩虹,胤禟仿佛刚和姬妾玩闹,一些做戏的雕弓箭翎散落在波斯毯上,屏风后传来莺燕嬉闹之声,未几静下来,却仿佛掩不住的马脚,时而透出三两声笑,他知道女人们都在屏风后面躲着,等着看热闹。胤禟见他来了,慵懒地伸手让座,他不敢推脱,就坐下。胤禟道,别见外,在我这儿没规矩。寒暄之后,胤禟仿佛越发精神了,却不急让张明德看相,而是打量够了他,便耳语何瓜子儿,何瓜子儿会意,从屏风后头引出一个身怀六甲的美妇人,胤禟浅笑道,“相师,您看看,我这位姨娘的胎是男是女?”张明德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小人看夫人神态分散,面色青暗无光,多半是个女孩。”

那妇人笑对胤禟道,“九爷,女孩好,我都抱两个小子了,正想养个丫头呢。”

张明德又问了她的八字生辰,说她三十五岁后才运尽散,枭神夺食,恐难再育子嗣了。继而又对胤禟道,“九爷是在试探小人呢。”

胤禟道,“怎么说?”

“这位夫人的丈夫并不是九爷您。”

胤禟问道,“我不明白。”

“她腹中所怀之胎,绝非您的骨肉。”

室内骤然静下来,那些屏风后面的女人也都不敢说笑了,胤禟盯着张明德,片刻后忽然大笑起来,“她怀的是我的种,那她男人不成王八了么。相师果然好眼力,这是我府上管事王贲家的。”妇人施了个礼,退出去了。胤禟道,“我还想出个题,跟你戏耍一番。”说罢指指身后的屏风,“那后面的女人可都是我的妻妾,你给我指指看,哪个是我的福晋?”

张明德笑道,“九爷是想师法古人么?唐时赵王李德成便请一位相士在众妻妾中挑出自己的嫡夫人,那相士只晃了一眼,便道,夫人果然容貌非凡,头上自有一片黄云缭绕,于是众人都向夫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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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望去,那相士也就找准了。”

胤禟道,“你当我这么傻?这些内子也不由得你过目,我只让你看这道屏风,上面能恍惚映出她们的影儿,你就给我指指看。”

“这……”张明德皱眉,靠近了那扇屏。那屏风后面方才还吵吵的,此刻又静下来,巨形的半透明晶体犹如一块七彩冰,人影娉婷映在琉璃屏上,梦幻般绮丽怡人,他心下数了数,不下十个女子。在屏风座下边露着几双金莲,有的泰然若素,有的局促不安。张明德屏息细嗅其后发散出的芳香,只觉清醇混杂,如同方才女子们的莺燕之声,犹如一团乱麻,丝毫不知线索。他闭着眼睛将心一横,说道,“九爷又在戏耍小人,这里根本没有福晋。”

后来胤禟把这当做新见闻学给瑞玉听,自是觉得稀罕至极,瑞玉不屑道,这有何难,我自有一番道理解他的道。胤禟让她说来听听,瑞玉道,我若说得通,你得输给我点什么。胤禟说行,你哪怕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摘给你。瑞玉笑,月亮倒不必,你只须扮作一匹马,驮着我从这屋里到院外边的荷花池。胤禟答应了,她才说道,你把王贲家的引给他看,那女人虽风韵犹存,到底也三十出头了,你才多大,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姨娘?那相士整日在王公家行走,想必对你们这些人的顽劣脾性也有领教,对你的行述必定有所耳闻,想到你一上手必不会对他来真的。

那第二桩呢?胤禟问。

你那群姨娘,整日扎在一起嘀咕,一群马蜂似的,当着我的面岂敢这般张狂?他由此知道,必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你是说那个张明德也没什么本事?

倒不是,他们那样靠识命相生活的人,所专长的即是察言观色,倘若他们看不见面相、取不得八字,又如何推演命理呢?只不过在我们这些常人看来平常的道理,于他们而言也是“道”罢了。

胤禟若有所思似的点头,瑞玉狡黠笑道,你服不服我?

成!胤禟道。

“那让我当马骑。”

胤禟忽然横抱起她向外冲去,“抱着去,可不能驮去,让我在这家里颜面何存?”

瑞玉拍他道,“我也不由得你抱,好歹也是嫡福晋呢,去抱你那些小妾去。”

胤禟扣紧了铁一般的腕子,“嫡福晋也是我封的,不由得你不从。”

瑞玉挣扎不过,伸手挠到他胳肢窝底下,他立马泄了气,她跳下来,乐不可支,“咱们各让一步,你背我。”

换成他背她,她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鬓见呵着气,说道,“那张明德不是给你看了相么,他说你什么了?”

“他说我是‘一醉累月轻王侯’,操蛋。”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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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么,正合你的意。”

“好什么,我现在已然这样了,说得好像这辈子都没指望。”

她下巴颏抵在他肩膀上,沉思着,“我倒觉得挺好,起码平平安安。让我想起卢升之的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顾做鸳鸯不羡仙。’胤禟,你想过吗?咱们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何必再苛求那些命中没有的。”

他背着她往前走,还要答话,略有些喘息,“说得轻巧,贫贱夫妻百事哀,懂么?”

“咱们岂是贫贱夫妻呢?比起寻常来,不知好过几千几万倍了。”

“那都是因为你男人有本事!你整日穿金戴银,珍馐玉馔,都是大风刮来的?还不是我费尽心力钻营来的?你现在说,没这个没那个也受得了,可要真没了呢?你的珠翠步摇、金缕玉带、连带那条小巴狗都收走,你真受得了?你还爱到西山骑马玩,单养那几匹焉耆马,一个月就多少银子?”

“那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跟你一生一世,琴瑟在御,流年静好。”

他停了,对着那一池的枯荷残照,明明白白地说,“我没过过清贫日子,我不行。再者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争不来那一劳永逸的了局?”

“可是,如果非要你在富贵荣华的劫数与清静无为的平安之间抉择一样呢?”

他冷笑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过你放心,即便真有坏事的一天,我也不会辜负了你。”

过几日胤禟领张明德到八贝勒府上,本是宝琪欲请来问卜自己的无子之虞,恰恰燕燕在,不便行事,便顺手推给胤禩,胤禩对此全不知情,一见张明德,不知胤禟何意,胤禟只道,是给八嫂请的相士。胤禩当下有些不顺意,心下怨胤禟道,也真由得她胡来,一个妇人家。

胤禟对胤禩道,“既然张相师来了,给八哥看看面相如何?”

胤禩道:“罢了,我这人不信阴阳之术。”

张明德却仔细端详了胤禩一番,拱手道:“既如此,小人不便强求,告辞了。”胤禟瞅了胤禩一眼,自去送别,回来见胤禩仍旧一脸心灰意冷的样子,便问道,“八哥,差事办得如何了?”

胤禩冷冷回说,“老九,你干的好事!查办一个小小的凌普,他也敢跟我叫板,讲什么秦道然去年底笼络他,让你名下的山场子顶了原来的那个,还让你的大舅子包办了离宫翻新的漆料进项。我审他贪污的口供,他反而一味跟我扯到你,最后还是扣到我的头上。”

胤禟仰躺在太师椅里,理着自己的辫梢,抹擦着眼皮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宫中每年都有这样的差事,托人使钱揽活计那是常事,差事谁干不一样,再说咱也不比旁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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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岂知还有更可怕的,他供出你在刑部的那几个门人收人银子,暗中纵容死囚找替死鬼代为受戮。竟有这样的事,贪心不足蛇吞象,你怎么能放纵他们做那些个伤天害理的勾当,未免太过了些。”

胤禟从太师椅里起来,换了架稳当的圈椅,“八哥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当咱们给门人买官做、周济那些穷京官,各路疏通打典,单靠那几个木材厂、山场,抽点金税就够使么?还不是从六部榨油,花那么些钱供那些门人打典升迁,到时候总得见收成,也不能做赔本买卖。”

“可刑部是谁的地方,太子岂有不知的?当年索额图陷事,所幸没有抖落出来,如今又横生出一个凌普,这才修整一个小小的内务府,都不是六部的差事,就这么难缠地掣肘,日后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你现在主理内务府,行事还不便宜么?”

“你……你就这么让我当皇阿玛的差事不成?”

“八哥,你怎么跟老四似的了?我知道你想在皇阿玛面前一展身手,可是你纵有凌云万丈才,眼下也不便在凌普身上施展。太子倒了,但党羽不是一时半刻能扫清的,况且这里面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呢?你且宽心,有福之人不用忙,岂忘了咱们苦心经营这些许年,自有亲信知交、门人故吏保举你,你眼下是势头正盛,很多事不用自己亲力亲为。至于凌普本人,他就算是头犟驴,也已经被人骟了,你还怕他作甚?生杀予夺,自有皇上做主,但为了防着他狗急跳墙,你还得先做个好人。”

胤禩不语,慎重地瞥一眼胤禟,他脸上挂着莫衷一是的表情,圆滑得像条鲇鱼,却屡屡给胤禩一种失控的重压感。胤禟继续道,“你知道方才张明德对我说什么了?他说你天庭光洁饱满,丰隆宽阔,有所谓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胤禩道,“亏得你这么灵透,一个江湖术士便能收服了你。”说罢倒吸一口冷气,体味出这言语间的大逆不道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可还有别人么?”

“八哥,你怕什么的。”

“你不是说这道士从前对大阿哥说自己欲谋逆太子之事么,若是皇阿玛知道了,你当他会如何?这回他又到我府上胡言乱语,我岂可佯作不知?”

“你还要报给皇阿玛不成?”

“留着他,怕迟早牵累到你我。”

“他是我请来的,怪也怪不到爷头上去,爷不用这么谨小慎微,树叶砸着天灵盖还不至于要命吧。”宝琪从门口走进来,一张嘴就夹枪带棒的,讽刺他的胆小。胤禟吐了下舌头,当下溜了。胤禩正没好气,想斥责她擅自把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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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弄到府里。画筝禀告说,清婉居的人报信,扇儿跪在清婉居院里,昏了过去。

宝琪怒道,欠儿登劲儿,一个丫头的事也至于张罗到这儿来。

画筝小声说,她身上见了红。他们岂是愿意触福晋的霉头,只是都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关系,谁也担不起风险。福晋只是雷声响,后面下雨的还是贝勒爷。

胤禩沉了脸,问宝琪怎么回事,宝琪道,“爷为什么问我呢,我能比你知道得清楚吗?”

“我问你为什么要她跪着?”

“我没让她跪,是她自己不起来。她口口声声说舍不得主子,我却不知道她是谁的奴才。”

“你要撵她?”

“女大当嫁,我给她找了婆家,她是我的丫头,我不做主还能有谁?”

他斩钉截铁道,“从今儿起,扇儿的事你别管了。”

“为什么?”她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泪盈于睫。

“我已纳她为妾,她不再是你的使唤丫头了。”他头也不回,甩给她一句。

胤禩命人收拾出西偏一处跨院给扇儿,找大夫来问诊,果然是喜脉,虽然有些胎息不稳,但毕竟无碍。他心中欢喜,却不饰声张,府中上下却早已听闻,晚间春晓过来探望扇儿,胤禩也在这里留宿,春晓给胤禩问了声安,胤禩自打从热河回来还没留宿过立雪斋,这下又有了别的去处,春晓自然更没指望了。她却大大方方地给胤禩贺喜,一如往常,其实是摆出一个极大的责难给他。胤禩安之若素,只淡淡地回应了她。他冷淡春晓自有道理,妙莲在热河已将当年所受冤屈悉数告知,胤禩回忆起在暹罗贡香上做文章的便是春晓。他已对她意兴阑珊,他不容这女人还有下次。

又过三日,相士张明德被皇上锁拿,胤禩恰赶上就查抄审讯凌普一事向皇上复命,他自有一些岌岌可危的预感,临行忽闻宝琪病了。

宝琪是真的病了,胤禩进去探望,见隔扇处摆了道屏风,疏淡的江雪图,有股碧落黄泉的幽怨。打那屏风后散发出一股药味,那药味也如同宝琪你死我活的性子,浓烈得像一个千年妖蛊的魂,是经年不散的。绕过那道屏风,宝琪躺在床上,胤禩却仿佛看到一个战场和他灵魂中的假想敌,他一辈子的宿命搁浅在那里,未到千般恨不消,直杀他个天昏地暗、龙血玄黄。

“听说你身子不爽利,可吃药了么?”他伸手探她滚烫的额,触碰到的那一瞬,她别过头去。他一个闪念仿佛将巴掌狠掴了过去。他略感尴尬地攥起拳头,叹息道,“前日是我说话唐突了,给你赔不是。扇儿的事,你又何必较真,我即便再抬举她,难道还能比得过你么?”

宝琪仍旧不开口,仿佛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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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了,看那一张清白的脸,又仿佛是死了。他便对着死人说起话来,铅一样地沉重,“我去奉差了,竟然有些怕。想起那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圣眷翻手云覆手雨,我看不清楚。可是眼下的事,已是箭在弦上,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倒不怕受人摆布,反正从小被摆弄惯了,可你受不了半点委屈,我却屡屡为难于你。若我将来一事无成,你当如何?恨嫁于人,却一无所获,岂不是比我更无望。我不愿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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