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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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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答应以自己秘密的真名发誓,如果学会变换师的伟大咒语,只能用来拯救自己或别人的生命。

接着老人教他咒语。但这也没有多大作用,河獭心想,反正他还是得藏起咒语。

至少,河獭还能运用与父亲、叔叔在船厂一起工作时所学手艺,连他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逐渐成为一名好工匠。

海盗罗森自命为内极海之王,是当时的大藩王,占领此城及黑弗诺东南区。他从这片富庶领土压榨而得的贡奉,都用来增加军力、增建船舰,好派到别处去夺取奴隶与战利品。正如河獭叔叔所言,罗森让造船工忙不过来。在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讨,鼠群在马哈仁安宫中横行无阻,而他们还有活儿可干,已足以让他们心存感激。河獭父亲说,他们做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于成品有何用途,不须在意。

但河獭受的另一种教育让他敏于体察这类事务背后细微的良知问题。手中正建造的大船,将由罗森的奴隶划向战争,带回更多奴隶当作货品。他光想到这艘好船要用在残酷用途,便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建造渔船?」他问,而父亲回答:「渔夫付不起。」

「渔夫付的钱是没有罗森付得多,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河獭争辩。

「你以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吗?你想看我跟别的奴隶一起划着我们建造的船吗?小子,用用脑袋!」

因此,河獭带着冷静理智与愤怒心情,在他们身边工作。他们陷入困境。他心想,力的天赋若非用来脱离困境,还有何用处?

工匠的自尊不允许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减料,巫师的操守却告诉他,他可以在船身下个魔咒,一个直接缠入船梁与船壳的诅咒。这总该算是用秘技为善吧?即使有害,也只是为了陷害恶行。他并未向老师们提及此事——若他做错,也完全不是老师的错,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仔细思量该怎么办好这件事、如何小心翼翼编构咒语。那是倒反的寻查咒,他称之为迷失咒。这艘船会漂浮、容易操作、稳当前进,但无法遵循舵手操作。

他已尽己所能抗议他人错用好技艺及好船,颇为得意。船舰终于下水(一切看来安然无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会显露),他无法再对老师们隐藏自己所作所为。他的老师是一小群老人及产婆、能与死人沟通的年轻驼子,还有知晓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搞的把戏告诉他们,盲女孩笑出声,老人却说:「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罗森麾下有个人自称「猎犬」,据他所言,他能嗅出巫术。他的工作便是嗅闻罗森的食物、饮料、衣物与女人,嗅闻任何敌方巫师可能用来攻击罗森的物品,并检视船舰。船舰脆弱,处于险境,易受咒文与诅咒侵袭。猎犬一登上新船舰,便嗅到了什么。「好啊,好啊,是谁啊?」他走到船舵边,把手放在上面。「很聪明,但这是谁呢?我想是新来的。」他抽动鼻子,颇为赞赏。「非常聪明。」

天黑后,数人来到造船街屋前,把门一脚踹开。猎犬站在手握武器、身着盔甲的人之间道:「是他。放过别人。」他对河獭说:「不要动。」声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轻人体内力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獭过于惊恐,又缺乏训练,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脱逃或阻止暴行。他扑上前去,野兽般缠斗,他们敲昏他、击碎河獭父亲的下颔、打昏阿姨与母亲,藉以教训他们不该养大诡徒,然后抱走河獭。

窄小街道中,没有一扇门打开,没人探出头来看是什么嘈杂声。直到那些人离开许久,才有些邻居偷偷出来,尽力安慰河獭家人。「唉,这个巫术,真是个诅咒,诅咒!」他们说道。

猎犬告诉主人,下咒者已关在安全处。罗森问:「他是谁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厂工作。」罗森喜欢别人以王室头衔称之。

「笨蛋,我是问谁雇他来诅咒船舰?」

「目前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为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猎犬耸耸肩。他觉得没必要告诉罗森,人民并非因私欲而憎恨他。

「你说他颇有技能,这人能用吗?」

「吾王,我可以试试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罗森说完,转向更重要的事。

河獭谦卑的老师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对在罗森这种人手下做事的巫师心存轻蔑,这些人因恐惧或贪婪而堕落,魔法降格,用于邪恶。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如此背叛技艺更卑劣。因此,他对自己无法鄙视猎犬而感到困扰。

河獭被塞进宫中的储藏室,这是罗森占据的一座旧宫殿。室内无窗,斜纹橡木门扉备有铁闩,门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獭更老练的巫师。罗森雇了不少技力俱强的人。

猎犬不把自己算在内。「我只有鼻子。」他说。猎犬每天都来探视河獭脑震荡与脱臼肩膀的复原情况,也与他交谈。就河獭所见,他一片好意,也很诚实。「如果你不帮忙做事,他们就会杀了你,」他说:「罗森不会放任你这样的人在外晃荡,最好趁他还愿意雇用你时接受。」

「我办不到。」

河獭拒绝,并非出于道德,只是平实道出一件遗憾的事实。猎犬赞赏地看着他。自从跟着海盗王以来,猎犬已厌倦夸耀、威胁,与只会夸耀、威胁的人。

「你最强的是什么?」

河獭不愿回答。他不由自主喜欢猎犬,却无法信任他。「变形。」他终于嘟囔道。

「变身吗?」

「不。只是小把戏,把叶子变成金币,只是形似。」

当时,不同的魔法类别与技艺尚无固定名称,技艺之间也没有明确关联。日后,柔克智者会说,当时人们所知根本称不上「技艺」。但猎犬确知他的囚犯正隐藏自己的技能。

「你连改变自己的表象都不会吗?」

河獭耸耸肩。

要河獭说谎很难。他以为自己不善说谎是因缺乏练习,猎犬却更清楚并非如此。他知道魔法本身会抗拒虚假。魔术、掌中小把戏,或佯与亡者沟通,都是魔法赝品,正如玻璃之于钻石,黄铜之于黄金。这些是骗术,而谎言在这类土地上滋长。魔法技艺虽能用于虚假用途,却与真实息息相关,咒文使用的字词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师很难对自身技艺造谎,他们心底皆知,谎言一说出口,便可能改变世界。

猎犬怜惜河獭。「如果由戈戮克拷问你,他只消说一、两个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切,连你的脑筋都能拉出来。我看过『老白脸』逼问后的残存样儿。那,你会不会操风?」

河獭迟疑片刻,说:「会。」

「你有袋子吗?」

以前,天候师会随身带个皮袋,里面装着风,打开袋子可吹出顺风或收起逆风。也许这只是装装样子,但每个天候师都有个袋子,无论是长长大袋,还是小小腰包。

「在家里。」河獭答。这不是谎言,他在家里的确有个小包,里面放着细工工具和气泡水平仪;而操风一事,他也不完全说谎。有几次他真的将法术风召到船帆上,不过他不知该如何对抗或控制暴风雨,这却是每个天候师必会的事。但他想,他宁愿淹死在暴风中,也不愿在这黑洞中被杀害。

「但是你不愿在国王麾下使用这项技艺?」

「地海没有王。」年轻人义正辞严地说。

「那么,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猎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獭回道,迟疑片刻,觉得有义务对这人解释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过,在那艘战舰船板靠近龙骨的地方做个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吗?船航入深海时,随着船身木板移动,这些塞子会逐渐松落。」猎犬点点头。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会沉的船,何况船上还载着这么多人。我的手做不了这种事,所以我尽我所能。我让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罗森的方向。」

猎犬微笑。「他们至今仍然无法解除你下的咒语。老白脸昨天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边吼边念,最后命人换掉船舵。」他指的是罗森的总法师,一名来自北方的苍白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诺岛上人人闻之丧胆。

「那没用。」

「你能解除那咒吗?」

河獭疲惫、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上,闪现一抹自满神情。「不行,我想没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来谈条件。」

河獭一语未发。

「鼻子啊,现在可有用哪,可卖个好价钱。」猎犬继续说:「我不是想找人抢我活儿,但俗话说得好:『寻查师一定找得着工作』……你进过矿场吗?」

巫师的猜测往往贴近事实,纵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么。河獭的天赋最早显现的征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岁时,一旦听懂失物是什么,无论是掉落的铁钉,还是遗失的工具,(。电子书。整*理*提*供)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时,他最钟爱的乐趣,便是独自走入乡野,沿着小径或爬过山丘,让地下水脉、矿脉节块、岩石土壤的层次纹理,穿透光裸脚掌,蔓延全身,仿佛走在一栋极大的建筑中,看见其中的甬道与房间、连往凉爽洞窟的斜坡、墙上银枝闪烁的光芒。他愈往前行,身体便仿佛成为大地躯干。他透析大地的动脉、脏腑、肌理,一如他自身。这力量对他而言,是种喜悦,他从未试图加以利用,这是他的秘密。

他没回答猎犬。

「在我们底下是什么?」猎犬指着以粗糙板岩铺设的地面。

河獭静默一会儿,低声回答:「黏土,还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里这一带下方都是那种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学。」

「我知道怎么造船、怎么航行。」

「你还是远离船只比较好,四周都是战斗和掠夺。王在山后边的萨摩里开采旧矿,你在那里就不会碍到他。你想活着,就得替他工作。我会负责让你派到那里,如果你愿意。」

沉默片刻后,河獭说:「谢谢。」他抬头望向猎犬,短促、质疑、评量的一瞥。

猎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将他打昏,未曾阻止他们殴打,此刻却又像友人般与他说话。为什么?河獭的眼神问道。猎犬回答他的疑问。

「诡徒得团结。没有任何技艺而只有财富的人让我们自相残杀,全是为了自身利益,不是为我们。我们把力量卖给他们,为了什么?如果我们团结,决定自己该走的方向,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猎犬要将年轻人送往萨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獭意志有多坚。河獭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惯于服从他人,以致没有发现,其实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过于年轻,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獭打算一旦被带出牢房,就要使用老变换师的变身咒,以此脱逃。他现在总算是遭受生命危险,可以使用这咒法了吧?只是,他无法决定自己该变成什么……一只飞鸟,或一缕清烟?哪种比较安全?但他还在思索时,罗森手下看多了巫师伎俩,早在他食物中下药,使他完全无法思考。他们把他像袋燕麦般甩入骡车,他在旅程中显露苏醒迹象时,便有人在他头上用力敲一记,说希望确保他好好休息。

河獭回过神来,毒药与头疼令他恶心衰弱。他身在一间房内,四周都是砖墙,窗户皆已堵死。门上没有铁条,也没有明显的锁。他试图站起,却感到法咒束缚,控锁身体与神智,随着每一动作紧绷、攀附、弹回。他可以站起身,但无法朝门多走一步,甚至连手都伸不出去。这种感觉骇人,肌肉似乎不属于自己。他再度坐下,试着静止不动。缠绕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绪都被塞入一个过小空间。

良久,房门打开,走进数人。他们堵住河獭的嘴,将他手臂绑缚身后,他无力抗拒。「小伙子,你现在不能编咒或念咒,但点头没有问题,对吧?」一名脸上满布皱纹的魁梧男子说道:「你被派来这里当探矿师,矿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饱。你要找的东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师说,在旧矿附近还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对你我都好。现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水师,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这边或那边走,就低个头,像这样;如果你知道脚下有矿藏,就在那里踏一下,像这样。我们就这样说定,好吧?你乖乖地别搞鬼,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等着河獭点头,但河獭站着,毫无动静。「要赌气随你,」那人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烤炉随时等着你。」

那名男子,别人称为「力奇」。他牵着河獭出门,炎热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獭离开牢房后,感到魔法束缚松开、消失,但其余建筑上缠绕别的咒语,某座高大石塔周围特别密集,空中满布防御与退斥的黏腻线条。若试图向前推进,碰到线的脸腹立即产生极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惊恐低头找寻身上伤口时,却找不到。口被塞满、手臂后缚,他没有声音及双手可施法,根本无法抵抗这些咒语。力奇将一条皮绳系在河獭颈项,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獭身后。起先他任由河獭自行撞入几处咒文,之后河獭便会闪避。咒文所在其实很明显,因为尘扬小径左曲右拐以错开。

河獭阴郁前行,像狗一般系着,全身因病痛和怒气而发抖。他环顾四周,看见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开门边,生锈的转轮及机械置于大坑旁,还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积。发疼头颅一转动,他便晕眩。

「你要真是探矿师,最好现在就开始探。」力奇说,上前来到河獭身旁,斜瞄着他的脸。「就算不是,最好也开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点。」

有人从石塔走出,行经两人,以奇特的蹒跚快步急速行走,双眼直视前方。他的下巴亮着水光,胸膛淋湿,唾液自唇边渗出。

「那是烤炉塔,」力奇道,「他们在那里煮沸朱砂,取得金属。烤炉人一、两年就会死。往哪里走,探矿师?」

须臾,河獭朝背离阴灰石塔的左边点点头。两人朝一处长而无树的山谷走去,经过荒草蔓生的土堆与矿渣。

「这里所有矿石早都挖出来了。」力奇道。河獭开始感觉脚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旷甬道,充满暗黑空气的房间,一座直立迷宫,最深的土坑积着死水。「没有多少银矿,水银也早就没了。小伙子,你听着,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么?」

河獭摇摇头。

「我让你看看是什么东西。戈戮克就是要这个,水银的原矿,因为水银可以腐蚀别的金属,连黄金都可以,看见没?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会好好对待你。他经常来这儿。来吧,我让你看看。狗总要先闻到气味才能追踪。」

力奇带河獭进矿场,让他看看容易产生水银原矿的脉石。几个矿工正在长长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矿场工作的多为妇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娇小,较易在狭窄地方行动,或因与大地亲近,更可能源自传统。这些女矿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炉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说,戈戮克指派他为矿工工头,但他从未进岩矿工作过,那些妇女禁止他参与,坚信让男人提起铲子或用枕木撑住矿顶,会招致厄运中的厄运。「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头发蓬松、眼眸明亮、额头上绑根蜡烛的妇人放下镐子,让河獭看看桶里些许朱砂、褐红土块及碎屑。阴影在矿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跃,陈旧枕木吱嘎作响,飘筛下些微尘土。虽然黑暗中的空气依然清凉,平巷与坑道却低矮狭窄,矿工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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