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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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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里欧斯没说好、没说不好、没道谢,一语不发离去。牧场主人看着他的背影,一啐:「消灾。」

麻烦自伊里欧斯的脑海升起,自从来到高泽,他还没碰上麻烦事。他努力抗拒。有个力之子前来医治牛只,另一个力之子。只是术士,阿杨说。不是巫师,不是法师,只是治疗师,牛只治疗师。我毋须怕他。我毋须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见他,要确认、要确定。如果他做我在这里做的事,便没有害处,我们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这里做的事。如果他只用术,没有恶意,像我一样。

他沿着纯井镇杂乱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于半路上,酒馆对面。阿三是三十开外的男子,饱受风霜,正在门口与人说话,是个陌生人。两人一看到伊里欧斯,显得心神不宁。阿三走进屋内,陌生人亦尾随而入。

伊里欧斯走上台阶。他没进去,只从敞开门口向内说:「阿三大爷,你在两条河间养的牛只,我今天可以去看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事。

「啊。」阿三说道,来到门口,迟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瓯塔客师傅。这位是参白师傅,上山来治疗牛瘟的。他以前帮我医好牲畜、烂蹄症之类的。您看,您光是阿杨的牛群就忙不过来了……」

术士现身于阿三身后,真名是阿耶司。他力量微小,受无知、误用及谎言玷污腐化,但心中妒火熊熊。「我十年来都在这儿行医,」他说道,上下打量伊里欧斯。「有个人不知从北边哪里过来,抢了我的生意。有些人会因此吵起来。术士争吵不是好事。也就是说,如果你是术士,是力之子,我也是。这里的乡亲都很清楚。」

伊里欧斯试图说明他不想吵架。他试图说明有两人份的工作,试图说明自己不会夺走此人的工作。但这些话都被此人嫉妒的酸液腐蚀,听不进去,话未出口便让嫉妒腐蚀了。

阿耶司看着伊里欧斯结结巴巴,眼神更加傲慢无礼。他开口想对阿三说什么,但伊里欧斯说话了。

「你……你得走。回去。」他说「回去」时,左手像刀一般在空中划下,阿耶司向后跌落椅上,瞪视。

他只是小术士,一个骗子,有几个差劲的咒语,或者状似如此。如果他欺瞒,隐藏力量,是强大敌手,该怎么办?心存嫉妒的对手。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束缚他、为他命名、召唤他。伊里欧斯开始说出束缚咒词,那惊惧男子瑟缩躲开,畏缩在地,束手无策,发出微弱尖锐的哀鸣。错了,错了,我在做错事,我才是邪恶,伊里欧斯心想。他止住口中咒文,加以抗拒,最后喊出另一个字。接着阿耶司蹲踞在地,呕吐抖缩。阿三瞪大了眼,想说:「消灾!消灾!」无伤无害,但火焰在伊里欧斯的双手燃烧,他试着将双眼藏入手中,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他试图说话时,口舌燃烧。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碰他。他一阵痉挛,倒在阿三门口,如今像死人般动也不动。南方来的治疗师说他没死,而且像毒蛇一样危险。阿三告诉大家,瓯塔客在参白身上下了诅咒,说了些可怕的话,让他愈缩愈小,像火里木柴般哀嚎,又倏然变回原样,但吐得满地都是。这也难怪,整个过程中,光芒都围绕另一人,瓯塔客像波动火焰及跳跃影子,声音也不像人类的声音。骇人的事件。

参白叫大家赶走那家伙,却没留下来看着。他在酒馆灌了一品脱啤酒后,立即上路返回南方,还告诉村人,一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么东西离开后,他也许会再回来。

没人敢碰他。他们远远盯着那团躯体瘫在阿三门口,阿三妻子在街上来回放声泣诉。「晦气!晦气!」她哭喊,「喔,我的宝宝一定会死胎,一定!」

阿瑞在酒馆听了参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种种四处流传的版本后,回家找姊姊。在最生动的版本中,瓯塔客身形暴长十呎,以闪电将参白打成焦炭,参白才口吐白沫,全身发青,瘫倒在地。

阿赐连忙赶到村里。她直走到门口,弯腰俯视那团东西,伸手碰触。人人都倒抽一口气,喃喃说:「消灾!消灾!」只有阿黄的小女儿看错手势,尖声说道:「工作顺势!」

那团东西动了动,缓缓坐起。他们看到是那治疗师,和原来一样,没火没影,却病恹恹。「来吧。」阿赐说,扶他起身,陪他缓缓走上街。

村民摇摇头。阿赐是勇敢的妇人,但也勇敢过头了。要不,就像他们在酒桌旁说的,勇气用错方法、用错地点,你懂吧。天生不会法术的人就不该穷搅和,也别跟术士扯在一起。你看着吧。术士似乎和平常人一样,但他们不像平常人;治疗师似乎没有害处,治好烂蹄症、畅通堵塞乳房,这些都还好,但招惹了一个,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诅咒又是痉挛倒地。诡异。那人一向诡异。他究竟打哪儿来的?你倒说说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脱下他脚上的鞋,让他睡觉。阿瑞晚归,醉得比平常厉害,他一跌,额头被壁炉柴架割伤。他流血愤怒,命令阿赐「把那喔师赶出黄子」,现在就把他赶出去。说完,他在灰烬里呕吐,睡倒在壁炉边。她把阿瑞拖上床垫,脱下脚上的鞋,让他睡觉。她去看另一人。他看来微微发烧,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张开眼,面无表情,直视入她双眸:「艾沫儿。」又闭上眼睛。

她自他身边倒退几步,吓坏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认识赐与我真名的巫师;还是我说了真名?也许我在睡梦中说出来了。难道有谁告诉他?没人知道我的真名。从来没人知道,只有那巫师还有母亲知道。而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梦中说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里提着小油灯伫立,油灯光芒在她指间泛红,使她脸庞泛金。他说出她的真名。她赐与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仿佛大病初愈,衰弱无力。她无法怕他。她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村里发生的一切、那另一个巫师,连她在床罩上发现的六枚散币也不记得,想必当时一直紧握掌心。

「那一定是阿杨给你的。」她说:「那个吝啬鬼!」

「我说我会去……去河流间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问,心中焦虑,再度露出猎物的神情,从长椅上起身。

「坐下。」她说。他坐下,却局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么治疗牲口?」她问。

「还能怎么办?」他答。

但他随即静下来,轻抚灰猫。

阿瑞进来。他一看到治疗师在长椅上打盹,便对她说:「妳出来。」她与弟弟踏出屋外。

「现在我这里不会再收留他。」阿瑞说,对她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额前一道明显的黑色伤口,眼睛像牡蛎,双手颤个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问。

「该走的是他。」

「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来。要走要留随你。」

「他要走要留也随我。我要他走。妳不能什么都说了就算,大家都说他该走。他不正常。」

「哦,是啊,既然他医好一半牛群、拿到六个铜币,他就该走了,是吧!他在这儿能留多久由我决定,我话就说到此。」

「她们不买我们的牛奶和奶酪了。」阿瑞哀叫。

「谁说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那我就把奶酪扛去欧拉比镇,在那里卖。」她说道,「老弟,你顾顾自己的体面,去把伤口清洗清洗、换件衬衫,你臭得像酒馆一样。」说完,她回屋内。「天哪。」她顿时痛哭出声。

「怎么了,艾沫儿?」治疗师说,清瘦脸庞与奇特双眼转向她。

「没有用,我就知道没有用。跟醉汉说什么都没用。」她说。她用围裙揩揩眼泪。「毁了你的,是酒吗?」

「不是。」他说道,丝毫未受冒犯。或许听不懂。

「当然不是。请你原谅。」她说。

「也许他喝酒是想成为别人,」他说:「想改变、想变化……」

「他是为喝酒而喝酒。」她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会待在奶酪坊。我会锁上房门。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头很恶劣。」她想确定他会留在室内,避开危险,让别人无法骚扰。稍后她会去村里,跟一些通情达理的人谈谈,看能否遏止这些无稽之谈。

她进村时,阿杨妻子阿黄等几人都同意,术士为工作争吵没什么新鲜,也没什么好激动。但阿三夫妇和酒馆那帮人却不愿就此平息,因为这后半个冬天,除了牛只濒死,就只剩这件事有得磕牙。「况且,」阿黄说:「我那口子可乐得付铜钱呢,他以为他可能得付象牙币。」

「所以,他碰过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来看,都好好的,而且没有新发病的。」

「他是正统的术士,阿黄。」阿赐说,语气非常恳切。「我就知道。」

「亲爱的,麻烦就出在这里,」阿黄说:「妳也明白!这地方不适合他那种人。他是谁都跟我们无关,但他为什么来这里,妳就得问问了。」

「来治疗牲口。」阿赐说。

参白离开不到三天,镇上又出现陌生人:一名男子骑着好马北上,在酒馆请求下榻。村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一听门前又有陌生人,便放声尖叫,哭嚎着如果阿三再放一个巫人进屋,她的宝宝就得先死两次才能出生。街边上下几栋房舍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引来众人——也不过是十、十一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馆间围观。

「哎,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让孩子早产。酒馆楼上会不会有空房间?」

「叫他去奶酪坊。」阿杨的一名牛仔说:「阿赐来者不拒。」这话引出些许窃笑和嘘声。

「往反方向去。」酒馆主人说道。

「多谢。」旅人说,将马牵往众人指引的方向。

「让外人物以类聚。」酒店主人说道。这句话当晚在酒店中复诵几十次,让所有人敬佩不绝,自发生牛瘟后,这句话说得最好。

阿赐在奶酪坊里,刚挤完奶,她摆出平底锅,过滤牛奶。「夫人。」门口有个声音说道。她以为是治疗师,便说:「等一下,我把这里弄完。」她转身看到陌生人,差点松手掉了铁锅。「你吓到我了!」她说:「需要帮忙吗?」

「我想借住一宿。」

「不行,很抱歉,我已经有个房客,还有我弟弟跟我。也许村里阿三……」

「村人叫我来这里。他们说:『让外人物以类聚。』」陌生人三十来岁,五官平实、神情和善、衣着朴素,不过他身后的短脚马倒是好马。「夫人,妳让我睡牛棚就可以了。我的马才需要好床,它累坏了。我睡棚里,明早就启程。天冷的晚上,跟乳牛睡正好。我很乐意付妳钱,夫人,希望妳接受两枚铜币,我的名字是阿鹰。」

「我是阿赐。」她说,有点手足无措,但她喜欢这家伙。「那好吧,阿鹰大爷。你把马拴好,照料一下。帮浦在那里,还有很多稻草。你好了就进屋里来,我给你喝点牛奶汤。一枚硬币就很够了,谢谢。」她不想象对治疗师一般,称他为先生。这人没有那种尊贵气质。她第一眼见到他时,没看到国王,另一个就让她看到了。

她结束奶酪坊的工作,回到屋里,新来的家伙阿鹰正蹲在壁炉前,熟练地搭起炉火。治疗师在房中熟睡,她向内望,关上房门。

「他不太舒服。」她低声说:「一连好几天在冰冷天气里,到沼泽东边很远的地方去治疗牛群,把自己累坏了。」

她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时,阿鹰不时以最自然的方式帮她一把,让她开始揣想,是否外地男人都比高泽男人善于家务。和他交谈很轻松,她把治疗师的事告诉他,因为她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会利用术士,再对他的好处说长道短,这不公平。」

「但他还是吓到他们了,对不对?」

「我想是吧。另一个治疗师跑到这儿,是以前就来过的家伙。我觉得他没什么作用,两年前,他也没治好我那头乳房堵塞的母牛。我敢发誓,他的乳膏根本只是猪油。所以呢,他对瓯塔客说,你在抢我的生意,也许瓯塔客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就发脾气,也许施了点黑咒语。我想瓯塔客有施咒,但他根本没伤到那人,自己反倒晕了过去。他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另外那人倒是毫发无伤,走了。而且他们说,瓯塔客碰过的每只牲口到现在都还站得好好的,身强体壮。他在风雨中度过十天,碰触那些牲畜,治疗它们,结果你知道那牧场主人付他多少钱?六枚铜币!他生点气也没什么奇怪吧?但我不是说……」她突然不作声,然后继续,「我不是说他没有怪样子。我想就像女巫跟术士一样吧。也许他们因为要跟这种力量和邪术打交道,所以一定要奇怪,但他真诚,又善良。」

「夫人,」阿鹰说:「我能说个故事给妳听吗?」

「喔,你是说书的啊?怎么不早说嘛!所以你是干这行的?我刚还在想,已经冬天了,你还四处旅行。但是看你那匹马,我就想你一定是商人。你能说个故事给我听吗?这会是我一生的乐事,故事愈长愈好!不过你先喝汤,让我坐下来好好听……」

「夫人,我不算真正的说书人,」他带着和善微笑说道:「但我是有故事要说给妳听。」他喝完汤,她准备好缝补活儿,他开始说故事。

「在内极海,在智者之岛柔克,有九位师傅,传授所有魔法。」他开始说。

她幸福地闭眼倾听。

他列述各个师傅:手师傅、药草师傅、召唤师傅、形意师傅、风钥师傅、诵唱师傅,还有名字师傅与变换师傅。「变换师傅与召唤师傅的技艺危机四伏,」他说:「变换,也叫变身,夫人,妳可能听过。连普通术士都可能通晓如何塑造幻象变换,将一个东西暂时变成另一个东西,或是覆上不属于自己的外貌。妳看过吗?」

「听过。」她悄悄道。

「有时,女巫术士会说,他们召唤死者,透过他们说话。也许是父母哀悼的孩子。在女巫茅屋里,在黑暗中,他们听到孩子哭、笑……」

她点点头。

「这些都只是幻象,形似之术,但的确有真正的变换,真正的召唤术。这些可能是巫师真正的诱惑!以猎鹰双翼遨翔、以鹰眼俯瞰大地,夫人,那是了不起的经验;而召唤术,其实就是命名术,是伟大的力量。夫人,妳也知道,知晓真名就是拥有力量。召唤师傅的技艺便深植于此。能召唤出久远亡者的外貌及灵魂,是了不起的事。在索利亚的果园目睹叶芙阮美貌,一如世界尚且年轻时,莫瑞德之所见……」

他的语音变得十分轻柔,十分深沉。

「好,言归正传。四十多年前,有个孩子在阿尔克岛诞生,阿尔克位于偕梅岛东南方,是内极海上一处富饶岛屿。这孩子生在阿尔克领主家中,是一名低阶管家的儿子——不是穷人之后,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子嗣。父母早年双亡,他没受到多少关照,后来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们才不得不注意他。他们说,他是个诡异的小鬼。他拥有力量;他可以用一个字点燃或熄灭一团火焰;他可以让锅盘在空中飞舞;他将老鼠变成鸽子,让它在阿尔克领主的大厨房四处飞翔。如果他受到妨碍或惊吓,就为非作歹。他在一名虐待他的厨娘身上倒了一壶滚烫开水。」

「可怜哪!」阿赐悄声道,从他开始说故事起,她就未动过一针一线。

「他只是个孩子,宅子里的巫师也不是什么智者,因为他们很少用智慧及仁慈对待他。也许他们怕他。他们绑住他的手、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诵咒。他们把他关在地窖一个房间,一间石室里,关到他们以为他已经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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