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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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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过男人揍打儿子、威吓羞辱、刁难阻碍,怨恨在儿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过儿子眼中回应的愤恨、威胁、无情鄙夷。看过一切,杜藻明白自己为何从未与父亲寻求和解。

他见过父子共同自拂晓劳动至日落,老人牵引盲眼黄牛,中年人推动铁犁,虽未交换只字,但返家时,老人曾将手暂放在儿子肩头。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冬夜里,他隔着炉火,看着缄默的黝黑脸庞俯于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补的衬衫上,双眼低垂、嘴巴闭合、灵魂倾听,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运的话,巫师在一生中,会找到可交谈的对象。」杜藻离开柔克前一、两晚,倪摩尔对他说道。倪摩尔曾任形意师傅,在一、两年后获选为大法师,是杜藻在学院众师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交谈。」

杜藻片刻间完全无法响应。终于,他结结巴巴说道:「师傅,我很愿意留下,但是我的志业在弓忒。我但愿是这里,与您同在……」一面为自己的忘恩与固执感到自责、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处,而不必四处奔走茫然探寻,是难得的天赋。好吧,偶尔送一名学生给我。柔克需要弓忒巫术,我想我们在这里错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晓的事物……」

杜藻曾送学生至学院,大约三、四名,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各有天赋;倪摩尔等待的人却自行来去,柔克对他的评价,杜藻一无所知。缄默当然没有说。显然,他在柔克那两、三年,学会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辈子都没学到的事物。对他而言,那仅是基础工夫。

「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再去柔克求精进?」杜藻质问。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倪摩尔知道你要来跟随我吗?」

缄默摇头。

「如果你肯开金口,告诉他你的意向,他可能会送个讯息给我。」

缄默看来震惊懊悔。「倪摩尔是您朋友吗?」

杜藻停顿。「他曾是我师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许吧,他会是我朋友。巫师有朋友吗?或许跟有妻有子一样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我们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谈的对象,便是幸运的人……你记住这点。你要是运气好,有一天你就得开口。」

缄默俯首,不修边幅的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还没生锈到开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会开口。」年轻人认真说道,甘愿违逆天性,遵从杜藻要求。巫师不得不放声而笑。

「是我要求你别开口,而且,我不是在谈我的需求。我说的话可抵两人份。没关系,时候一到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是技艺吧,嗯?说话合情合时,其余皆缄默。」

年轻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垫上睡了三年。他学习巫术、喂鸡、挤奶。他一度建议杜藻养羊,在此前已约莫一周没开口,那是在寒冷潮湿的秋季。他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刚开始感受到某些字词或许可以填补其中一处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后,缄默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自认多话、烦躁、易怒。年轻时,不得咒骂是沉重负担;三十年来,学徒、顾客、牛只、鸡群的愚蠢严厉考验他。学徒和顾客惧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与鸡群当他的喝骂如马耳东风。(。电子书。整*理*提*供)他之前从没对缄默发过脾气。一阵漫长沉默。

「做什么?」

缄默显然没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极端轻柔的声调。「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养过山羊吗?」杜藻以同样轻柔礼貌的声音问。

减默摇头。

缄默其实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从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处打听到一些。他父亲是码头搬运工,约在他七、八岁时死于一场大地震,母亲是港边一间旅社的厨娘。十二岁时,这孩子惹了某种麻烦,可能与乱施魔法有关,母亲好不容易才让他与谷河口镇颇有声望的术士伊拉森学艺。男孩好歹在那里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农务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为慷慨,三年后,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资。杜藻所知仅只于此。

「我讨厌羊奶酪。」杜藻说。

缄默点头,一如往常接受。

此后几年,每隔一阵子,杜藻都会想起缄默请求养山羊时,自己如何克制情绪,这段记忆每次都带给他一股默默的满足感,仿佛吃下最后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费数年想找回遗失真字后,他让缄默研习阿卡斯坦咒文。两人终于合力完成,一份漫长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说。

不久,他把巫杖交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鸡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阳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鸡,带着三颗鸡蛋回到屋里,丝滑黄褐微温的鸡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日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压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湿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鸡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水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干,清洗扭干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鸡蛋,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鸡蛋放入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吞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水,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日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望向鸡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鸡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迷蒙细雨,鸡群仍在鸡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欢。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

「你们有什么要跟我说吗?」杜藻问。

他最爱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说了几次自己的真名。别的鸡都没说话。

「好吧,保重。我在满月夜里看到过狐狸。」杜藻语毕,继续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细细回想。他尽力回想师傅在很久以前说过的事。奇事,奇异到他无法分辨是否为真正的巫术,或是如柔克人所说,仅是女巫把戏。都是他在柔克没听过的事,也从未在柔克论及——也许害怕师傅会鄙视他认真看待这类事物,也许是知道他们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这些事甚至没写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书由佩若高岛的伟大法师安纳司开始流传,句句口耳相传,是家传实学。

「如果你需要详读大山,」师傅告诉他,「就去赛梅尔牧场顶端的黑池。从那里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从哪里进去。」

「进去?」男孩杜藻悄声问。

「你在外面能做什么?」

杜藻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怎么进去?」

「像这样。」阿珥德修长手臂伸直高举,开始念诵杜藻日后才明白的变换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读音——所有巫术导师都必须如此,否则咒文会开始运行,杜藻知道正确聆听与记忆的诀窍。阿珥德说完后,杜藻在脑海中默诵这些文字,半比划着随同而来的奇特笨拙手势。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这不能解除!」他说出声。

阿珥德点点头:「这无法撤回。」

杜藻明白没有不能撤回的变换、没有不能解除的咒文——松绑咒词例外,那只能说一次。

「但为什么……」

「因为必要。」阿珥德说。

杜藻知道这时要求解释只是白费功夫。这咒文不可能经常需要念诵,非得使用的机率也十分低微。他让这可怖咒文深陷脑海,埋藏在千百个有用、美丽或启迪的魔法及诵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识、律条,在所有阿珥德传承的书本智慧下。粗陋、畸形、无用的咒语,在他脑海深暗处潜躺六十年,仿如灯火通明、充满珍宝与子孙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块早遭人遗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雾依然隐藏山峰,片片白云在高耸林间穿梭漂浮。虽然杜藻不似缄默是个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愿毕生在弓忒山林间漫游,但依然是锐亚白子弟,对附近路径了然于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径,午前便来到赛梅尔高山牧地的山边平台。山下一哩外,沐浴阳光下的农庄,立于山的背风面,羊群如云影移行。弓忒港与海湾隐藏于陡峭纠结的山峦后,山峦下是城中内陆。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时,才发现他认定是黑池的地点。那里十分狭小,半是稀泥与芦苇,有条模糊小径通往水边,已为沼泽所覆,除了羊蹄,杳无人迹。池水虽然荡漾于晴空下,远离泥煤土层,却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脚在泥泞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却扭伤脚踝。他咆哮出声,静立水边,弯腰按摩脚踝,倾听。

万籁俱寂。

无风声。无鸟鸣。无远处传来的牛、羊、人声。整座岛仿佛都寂静下来,甚至没有苍蝇嗡嗡作响。

他看着暗黑池水。毫无倒影。

他不情不愿,向前一步,赤脚光腿。一个时辰前,太阳露面,他便已将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芦苇拨搔他的腿,脚下湿泥松软深陷,芦苇根脉交缠遍布。他半声不响,缓缓朝池中移动,仅激起轻缓细小的涟漪。池水一直很浅,他直到谨慎脚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阵毛皮搔触般拍打,然后看到遍布池面的颤抖。不是他引起的圆形涟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皱折、一种崎岖、一阵颤动,一次,又一次。

「哪里?」他悄声问,继而以没有其他语言的万物均能了解的语言,说出那词。

只有沉默。接着一条鱼从黑暗晃动的水里跃出,体色白灰,长如巴掌,跳起时以微小清晰的声音,用同样语言喊出:「亚夫德!」

老巫师站立。他回想自己尽知的弓忒真名,将每片山坡、悬崖、幽谷收入脑海,一瞬间就看到亚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处,就在离弓忒港不远的内陆,深埋在城上扎结山峦内。那正是断层。一场以那里为震央的地震,可以摇散整座城市,引来山崩、浪啸,将海湾两侧悬崖像拍手般闭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战栗。

他转身往岸边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处,也不在乎哗啦声与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蹒跚走回小径,穿过芦苇丛,直到踏上干燥陆地与粗硬短草,听见蚊蚋蟋蟀的嗡鸣,才重重坐倒在地,双腿发抖。

「不行。」他说,以赫语自言自语,「我做不来。」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做不来。」

他心情纷乱,决心呼唤缄默时,竟想不起咒语开头,那咒语他记了六十年!待他以为想起时,反而念出召唤咒,等咒语生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赶紧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语。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双脚双腿的烂泥上。泥巴还没干,反而抹得皮肤到处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声道。然后咬紧牙关,不再设法把腿擦干净。「泥土啊,泥土。」他说,温柔拍抚自己坐的地面。然后,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开始念诵呼唤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码头的街道上,巫师欧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长继续向前几步,才转身看到欧吉安对着空气说话。

「师傅,我当然会去!」欧吉安说,稍停顿后,又问:「多快?」他随即以某种船长听不懂的语言,对空气说了几句话,比出一个手势,令周围天色突然转暗片刻。

「船长,很抱歉,我必须稍后再为你的船帆施咒。即将发生地震,我必须警告全城。请告诉那边所有能航行的船只,立刻朝外海航行。远离雄武双崖!祝你好运。」欧吉安转身跑向街道,头发粗灰的高壮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于陡峭海岸间一条狭长海湾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两块大岬角间,为海港之门,称雄武双崖,双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盗侵扰,但安全之处亦是危险所在:狭长海湾沿着地底一道断层,大张的颚口也可能闭合。

欧吉安尽力警告城内百姓,确认城门与港口的守卫皆尽力维持几条对外道路秩序,以防惊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后,他将自己反锁在港口信号塔里,因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传像到山上赛梅尔牧地的黑池。

老师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苹果,蛋壳碎片洒缀在腿边地上,腿上裹着渐干泥巴。他抬头看到欧吉安的传像,露出一道开怀甜美微笑。但他看起来老迈。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老迈。欧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没见到他。欧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着为领主和百姓工作,无暇到山边森林走走,或到锐亚白小屋中与赫雷同坐、倾听、沉淀。赫雷是个老人,如今近八十岁,他很害怕。他看见欧吉安而喜悦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们要做的,」赫雷直截了当说道,「是设法不让断层过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门,我在底端、在山里。你懂吗?两人合作。我们说不定办得到。我感觉它蓄势待发,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摇头,让传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传像并未弯折它踏过或坐上的草茎。「我除了让城里惊慌失措、遣送船只出海湾之外,什么事都没做。」他说:「您感觉到什么?怎么感觉到的?」

这些是法师对法师的技术问题。赫雷迟疑,回答。

「这是我是跟阿珥德学的。」他说,再次停顿。

赫雷从未向欧吉安谈起他首位师傅,一个连在弓忒都毫无名气,可能还有恶名的术士。欧吉安只知道阿珥德从未去过柔克,是在佩若高岛接受训练,某种迷团或耻辱污蔑了这名字。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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