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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古墓-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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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南不知道,因为最后那次他没有随行。

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就算记得,有什么好处呢?已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她已经来到这个她必须来的地方。浩瀚尘世她只晓得一个地方:峨团陵墓所在地。

来此头一年,她与见习女祭司睡在大寝室,全是些四王十四岁的女孩。即使在当时,马南便已从十名管员中被单独指派为她的特别管护;而她的床一直都单独安放在大寝室的一个凹室里,与大寝室那个屋梁低矮的狭长主房略微分开。大寝室设在「大屋」里,大屋是这些女孩睡前嬉闹及说悄悄话的地方,也是她们在稀薄晨光中边打呵欠边互相帮忙编发辫的地方。等到名字被取走而成为「阿儿哈」以后,她被安排单独睡在「小屋」内,小屋内的那个房间、那张床,就是她此后一生将睡眠的房间和床铺。小屋是她个人的,正式名称叫「第一女祭司之居」,没有她准许,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入内。她年纪还很小时,很喜欢听别人服从地先敲门,由她说:「准你进来。」但柯琇与萨珥这两位高等女祭司理所当然认为可以获得她准许,总是不敲门就进房,这点让她很不高兴。

时日与岁月俱推移。陵墓所在地的女孩们把时间全花在上课及受训,没有安排任何游戏,因为没有时间游戏。她们必须学圣歌、圣舞、卡耳格帝国历史,以及她们崇奉的诸神秘迹,包括统治阿瓦巴斯的神王和孪生兄弟双神「阿瓦」与「乌罗」。在这么多女孩中,只有阿儿哈一个人必须额外多学「无名者礼仪」。这门课由一人负责传授,即「孪生双神高等女祭司」萨珥。由于这门课,阿儿哈每天必须与别的女孩分开一个时辰或更久,但她与别的女孩一样,日子大半花在工作上。她们要学编织羊毛絮、要学种植与收成、要学调理日常餐食,比如将玉米磨成粗粉煮成粥,或用细面粉制作未发酵的面包,或料理小扁豆、洋葱、包心菜、山羊奶酪、苹果、蜂蜜等。

可能碰到最好的事,是获准去钓鱼:带颗苹果或玉米凉饼当午餐,走到陵墓所在地东北边约半哩远处,那儿有条流经沙漠的深绿色溪河,坐在溪岸的芦苇丛间,顶着干燥的阳光,一整天静看绿水缓流及云朵投在群山上的阴影变化。但是,有时钓线抽紧,大力一挥,一条闪闪发亮的扁平鱼落到了河岸,它蹦跳不停,随后在空气中干毙窒息,这段时间倘若兴奋尖叫,梅贝丝就会像条毒蛇般嘶声道:「安静!妳这个吱喳乱叫的笨蛋!」梅贝丝平日在神王庙工作,她是个黑皮肤的女子,年纪尚轻,却像黑曜石般坚硬锐利。她热爱钓鱼,妳得讨好她,绝对不要出声,否则她可不会再带妳出去钓鱼。若不能去钓鱼,就别想再接近那条河——除非等夏季井水水位低而必须去河里取水。夏天去河里取水是累人的差事,得穿过烧灼的白热气温,跋涉半哩远下山到河边,汲满吊杆两端的两个桶子,然后以最快速度上山返回陵墓所在地。头数百码还容易,接下来水桶越来越沉重,肩上吊杆像根热铁棒般灼烧,干燥的山路阳光刺目,提脚迈步越来越沉缓艰难。最后终于走到大屋后院菜园的阴凉处,把两桶水哗啦倒进贮水槽。提完这两桶,必须再回河边取水,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陵墓所在地的范围内约住了两百人,但建筑不少。先说「所在地」这个名字:「峨团陵墓所在地」仅需这么简单称呼即可,它是卡耳格帝国四岛中最古老也最神圣的地区。区域内的建筑有三二座庙、大屋、小屋、宦人管员的宿舍,以及紧邻围墙外的守卫宿舍、为数不少的奴隶棚屋、仓房、绵羊圈、山羊圈、饲养场等。远看像座小镇!!倘若从西边枯干的连绵峰峦朝这方向看过来。那些山峦可说是寸草不生,只长了洋苏草、稀疏零落的蔓生线草、小杂草和沙漠药草等少数几种植物。若是从远远的东边平原向上望,则可能会见到双神庙的金黄屋顶在群山下闪耀,有如一大片岩石中的一丁点云母石。

双神庙本身是个石造立方块,涂敷灰泥,有个低矮的门廊和一扇门,没有窗户。比双神庙晚建几百年的神王庙则耀眼得多,它在山坡的位置比双神庙低些,但有挑高的柱廊,外加一排柱头上了色的粗大白柱。每根白柱都是一整根杉木,由盛产林木的胡珥胡岛以船运到峨团岛,再由二十名奴隶竭力拖越不毛的沙漠平原到达陵墓所在地。从东边来的旅者看到神王庙的金黄屋顶和亮眼木柱后,就会跟着看见山坡上较前述所有建筑还高些的位置,有座与沙漠同样呈土棕色也同样荒废的殿宇:巨大但低矮的宝座殿。它是同类殿宇中最古老的一座,墙壁迭经修补,略嫌平钝的圆顶也已渐次崩毁。

宝座殿后方,有堵厚重的石墙环绕整片陵墓丘的丘顶,这石墙没涂抹灰泥,且多处倾颓。石墙内侧有好几块黑岩石,高十八或二十呎,一个个像是由地底窜出来的巨大手指。谁要是见着它们,准会不断回顾。它们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儿,却不曾听谁说过它们意味什么。黑石共计九块,其中一块屹立未倾,两块全倒,其余的也或多或少倾斜。石块表层覆满了灰橙交杂的苔藓,看起来好像被人着了色;但其中有一块没覆苔藓,乌黑的色泽隐然发亮,且摸起来滑顺无纹。其余岩石虽披覆苔藓,仍可约略瞧见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状记号。这九块黑岩石是峨团陵墓的墓碑。据说,自从太初第一人降世,自从地海创生以来,它们就竖立在这儿。普世诸岛由海洋深处举升而出时,它们就在黑暗中被竖立了。它们比卡耳格帝国的历代神王年老、比孪生兄弟双神年迈,甚至比「光」还年长。它们是凡人俗世开始存在以前,历代不知名统治者的墓碑。既然统治者「无名」,后世服侍的女子也随之「无名」。

阿儿哈不常去墓碑间走动。墓碑就竖立在宝座殿后方,石墙环绕的山顶,那儿未曾有别人涉足。每年两次献祭的仪式都在宝座前进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圆日。仪式进行时,阿儿哈会端着一只大黄铜盆,由宝座殿的低矮后门走出来。铜盆里盛装的是滚烫冒烟的山羊血,她必须将这些山羊血一半洒在那块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脚,另一半洒在已倾的任何一块墓碑上。那些倾倒的墓碑深嵌在岩尘中,迭经数世纪献祭羊血之赐而陈垢斑斑。

有时阿儿哈会在清晨时分独自在黑石间漫步,想弄清楚上头刻的是什么,因为此时晨光斜射,岩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较为凸显。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间仰望西边群山,俯瞰下方一览无遗的陵墓所在地建物屋顶和围墙,观看大屋与守卫宿舍周围的第一波晨起骚动,并遥望绵羊和山丰群被驱赶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区那里,永远不会有什么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于准许她去,一方面是由于在那儿她可以独处。那儿其实是个荒凉的地方,即使顶着这沙漠地带正午的暑热,那一带仍然有股阴冷感。有时邻近的两块墓碑间风声飕飕,就好像两块墓碑正倚着彼此在倾吐秘密。但最终没有说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较低的石墙从墓碑围墙的一处延伸出去,这道石墙绕行陵墓所在地全区山丘,呈一长条不规则的半圆,半圆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渐消失于无。这道石墙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两半,一边是三座庙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员宿舍,另一边是守卫宿舍和奴隶棚屋。奴隶平日负责所在地一切种植、放牧及饲养工作。守卫和奴隶不曾跨越这道石墙,除非遇上几个极神圣的庆典,才会有守卫、鼓手、号手等参与女祭司的行列,但他们从不曾踏进神殿大门。此外,没有别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内侧土地。以前曾有四岛屿的朝圣者、帝王和族长来此敬拜;一个半世纪前,第一位神王也曾亲临他的神庙制定仪规。但就连他也不能进入墓碑间的地带,就连他也必须在围墙外侧用餐、就寝。

只要把脚趾踮进岩石罅隙,就能轻易爬上这道矮墙。暮春的某个下午,小小被食者与一个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墙头。两人都十二岁了,那天下午本应在大屋内一间很大的石阁楼纺织室中,坐在几架总是扭着清一色黑丰毛的大纺织机旁,织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们借口到庭院井边喝水,溜了出来,然后阿儿哈说:「走吧!」便领着那女孩步下山丘,绕到看不见大屋的围墙边。两人爬上去坐在十呎高的墙头,没穿鞋的脚放在围墙外侧晃荡,俯瞰东方和北方延伸不尽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说。

「看大海做什么?」阿儿哈说道,嘴巴边嚼着从墙头拔下来的苦味马利筋梗。这个贫瘠岛屿的花季刚过,所有长得慢、谢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黄是粉是白,都准备结籽了,风中散布着灰白色的细羽毛和伞状种子,正向地面抛掷巧妙的钩状针球。果园的苹果树底下,一地碎花办,白色粉色错杂,但枝桠犹绿——那是所在地方圆数哩内仅有的绿色。由这一头地平线望到另一头地平线,除了西边群山因洋苏草刚绽放花苞而形成一条银蓝色色带外,所有一切都是单调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不同的东西罢了。这里永远一成不变,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每个地方发生的事,都由这里开始。」阿儿哈说。

「噢,我晓得……但我想看一两件正在发生的事!」

潘姒微笑着,她是个性情温和、外貌悦人的女孩。她把脚底放在被太阳晒热的岩石上搓磨着,一会儿又接着说:「妳知道,我小时候住在海边,我们村子就在海滨沙丘的正后方,我们不时会到海滩玩耍。记得有一次,远远的海上有个船队经过,那些船看起来像是长了红翅膀的巨龙,有的船真的有脖子,还有龙头。它们从峨团岛旁驶过,但村长说它们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来自西部那些内环岛屿。村人都跑来看,我猜他们是担心那些船靠岸登陆。结果那些船只是经过,没人晓得它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到卡瑞构岛打仗吧。但妳想想看,它们真的是从巫师之岛开来的,那些岛上的人,肤色脏脏黑黑的,却能对人施咒,易如反掌。」

「他们施咒对我无效,」阿儿哈语气凶蛮地说:「这些人我看也不会看一眼。他们全是卑劣可恶的术士。他们居然胆敢那么靠近这座神圣岛屿航行?」

「噢,我猜有一天神王会征服他们,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但我还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记得海滨潮汐池里有一种小型章鱼,妳如果对它们大叫『咘』它们会立刻变成白色。瞧,老马南过来了,他在找妳。」

阿儿哈那位管护兼奴仆正沿着围墙内侧慢慢走来。途中,他不时俯身摘拔野生洋葱,一弯腰,就看见他隆起的驼背。拔完直起腰杆时,他会用那双迟钝的土色小眼睛观望四周。这几年下来(。电子书。整*理*提*供),他长胖不少,发已秃落的黄色头皮在阳光下发光。

「我们朝男人区这侧滑下去一点。」阿儿哈小声说着。于是,两个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软地顺着石墙往下滑,滑到刚好吊挂在墙头,但内侧瞧不见的位置。她们听见马南缓慢的脚步声走过去。

「呵!呵!马铃薯脸!」阿儿哈低声奚落,声音轻细如草间微风。

沉重脚步声中止。「呵,」犹疑不定的声音说道:「是小人儿吗?阿儿哈?」

寂静无声。

马南继续向前。

「呵!哦!马铃薯脸!」

「呵!马铃薯肚皮!」潘姒也仿照小声说,但接着嗯哼一声,努力压抑笑声。

「是谁?」

寂静无声。

「噢,唔。」宦人叹口气,徐缓的脚步继续向前。等他走到山坡坡肩,两个女孩才爬回墙头。潘姒因流汗和吃笑而面色红粉,阿儿哈脸上却有残酷之色。

「这个笨老头,到处跟着我。」

「他不得不跟着妳,」潘姒讲理道:「看顾妳是他的工作。」

「看顾我的是那些我服侍的神,我取悦她们;其余人,我谁也不理睬。这些老女人和这些半男人,他们都应该不要管我,我可是『第一女祭司』哪!」

潘姒端详面前这女孩。「噢,」她柔顺道:「噢,我晓得妳是第一女祭司,阿儿哈——」

「既然这样,他们应该放我自由,不要老是命令我!」

潘姒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叹口气,摇晃着圆胖的双腿,凝望山下广袤的苍茫大地。那片大地和缓地向远方爬升,隐约形成一条绵长的斜坡地平线。

「很快妳就能下达命令了,」潘姒终于平静地说:「再过两年,我们十四岁,就不再是小孩。到时候我会进神王庙,对我而言,一切照旧。但妳到时候真的会成为第一女祭司,连柯琇与萨珥都得服从妳。」

这位「被食者」没说什么。她面容沉静,黑眉底下的双眼因承接天色而闪耀微光。

「我们该回去了。」潘姒说。

「不要。」

「但纺织女师傅可能会向萨珥报告,况且马上就要进行『九颂』了。」

「我要待在这里,妳也留下。」

「她们不会处罚妳,但会处罚我。」潘姒依旧以一贯的温和说道。阿儿哈没回答,潘姒叹口气,留了下来。太阳沉落到据浮于平原上方的雾气中,远方那片缓升坡,隐约传来羊铃叮当及小羊咩咩叫声。阵阵春风干爽地轻吹,送来甜甜气味。

等两个女孩回到大屋,「九颂」已近尾声。梅贝丝早就看见她们两人坐在「男人墙」上,已向上司报告。她的上司就是柯琇,神王的高等女祭司。

柯琇铁着脸,踩着重步。她把两个女孩叫过来,面孔和声音都一无表情。她带领两人穿过大屋的石造廊道,走出前门,爬上双神庙的圆丘,在那里找到双神庙的高等女祭司萨珥。她和这位高大、冷淡、瘦削得像鹿腿骨的女祭司说了些话。

柯琇对潘姒说:「脱下妳的长袍。」

柯琇用一束芦苇茎做成的鞭子抽打潘姒,那种鞭子会稍微划破皮肤。潘姒吞着泪水忍受这顿鞭打。打完后,她被罚回纺织室工作,没有晚餐吃,就连第二天也不能用餐。「要是妳再被发现爬上那道男人墙,」柯琇说:「处罚可就不会这么轻。懂吗,潘姒?」声音温和但不善。潘姒答:「懂。」说完赶紧开溜。由于沉重的黑袍摩擦到背上伤口,她一路瑟缩着行走。

阿儿哈一直站在萨珥身边旁观这顿鞭打。现在她看着柯琇将鞭子沾染的血污擦抹干净。

萨珥对她说:「和别的女孩在外面乱跑、爬墙,让别人看到,非常不合宜。妳是阿儿哈。」

阿儿哈一脸不悦站着,没有回答。

「妳最好只做妳需要做的事。妳是阿儿哈。」

女孩抬眼注视萨珥的脸好一会儿,接着又凝望柯琇的脸,表情带有深刻的怨恨和忿怒,看起来很恐怖。但这个瘦削的女祭司不予理会,她身体稍微前倾,几乎是耳语地再度肯定说道:「妳是阿儿哈,已经全部被食尽了,什么也没留下。」

「全部被食尽了。」女孩跟着复述一遍。六岁以来,她这辈子每一天都重复这句话。

萨珥略微点点头;柯琇一边把鞭子收好,一边也略微点点头。女孩没有颔首,但认命地转身离开。

在狭窄阴暗的膳房安静用完主菜为马铃薯与春季洋葱的晚餐,又把晚间圣诗唱诵完毕,再将圣语安放在各个门上,最后进行简短的「无言式」,一天工作便告终了。这时,女孩们就能回寝室玩骰子和细棒游戏,等到唯一一盏灯心草烛火燃尽,她们就躺在床上讲悄悄话。阿儿哈却得独自穿越所在地的几处庭院和几个斜坡,走回她独自睡眠的小屋,每天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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