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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而深-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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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上面的字很简单,只是法语版的“生日快乐”而已。
区区两个词,陈扬前一晚在灯下踌躇了很久。
写多了唯恐他反感,不写又不够诚恳,先前车库里那一通百年不遇的火气着实吓住了陈扬,行事不得不愈发小心翼翼。
料想他总不至于要拒绝签收,陈扬在卡片的背面加了一行小字,让他收到了就通知自己一声。一束花换一个电话,如果得逞了也算是他赚了。
结果他等来了是一条短信,“收到”。
陈扬握着手机苦笑。他应该庆幸叶祺肯搭理他,还是应该沮丧他连谢谢都懒得加。
“我不想你的三十岁过得太冷清,晚上我把礼物快递给你好么。”斟酌了一下又加了几个字,“我已经准备好了。”
叶祺倒没再犹豫,很快回了他。
“知道了。”
图书馆,闭馆后十分钟。
一下班便迅速撤离,什么单位在这个传统上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偌大个图书馆里一点人声都不见,该落锁的落了锁,元和就着最后一盏没关的灯翻阅着刚才看到最后一章的文言小说,一时半刻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窗外,一串乌鸦雄纠纠气昂昂地停在平日麻雀们据守的高压电线上,仿佛在聚众围观什么即将上演的大戏。
图书馆的房子是上海市历史保护建筑,地处旧租界,原来是黑漆雕花铁栏杆和蔷薇围起来的私人洋楼。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分,这栋楼都渐次阴森下来,幸而元和习以为常,脑子里只有快点看完回家的念头而已。
就在这时,书架的缝隙里极缓地挪过来一双眼睛。
干净的素颜,一丝妆饰也无的大眼睛,清澈美好却闪烁着十足的痴迷,就像见了棉花糖的小女孩,或者……见了书生的小狐仙。
元和翻页的时候猛然撞上了两道热切的目光,生生被吓得退了一步,多亏后面还有一排书架才没直接躺地上。
“……欢,欢宜?!”
欢宜的眼睛惊慌起来的确像鹿,还是那种缺心眼的呆鹿。正因为觉得她傻乎乎的可怜,元和在她们第一天进馆实习的时候才替她的错误辩解了几句,谁知从那以后欢宜就盯上了自己,真正形影不离,亦步亦趋。
就在他消化这份惊吓的时间里,书架那端的欢宜小心地绕了过来:“阮学长,你……你没事吧。”
阮元和不想她跑来扶自己,于是没好气地回答她:“没事,只要你别再吓我就好。”
欢宜咬着嘴唇犹豫道:“学长,我请你吃饭吧……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阮元和默默地翻了翻眼,心想我本来就白得很,不是被你吓的。
“不用了,家里应该在等我吃饭。”
那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亮了起来,只听她欢快地应了:“那我替你打电话回去请假吧。”
元和实在是想问“为什么你知道我家的电话”,但姑娘看他要开口,立刻又给他结结实实地挡了回去:“不要紧的,学长你不要客气,一点儿也不麻烦。”
“……”
——你是不麻烦,可我麻烦大了。
“阿姨好!哦,那个……我是阮学长指导的实习生,今晚想请他吃饭向他赔罪的,您能原谅他不回家吃吗?”
“就是刚才好像吓到他了,所以……嗯!好的!谢谢阿姨!”
“好啊,当然好,改天我一定去看您!”
元和几欲吐血,心想这是何等境界的自来熟,简直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啊。
鬼斧神工地将熟稔程度提升到“改天我一定去看您”之后,欢宜把手机交给了元和:“学长,阿姨说让你接电话。”
结果那边炸开来的是沁和的声音,或许是阮妈妈欣喜若狂跑去掩面而泣了:“诶呀没想到你这辈子还能被人吓倒啊!……%¥……%¥%%&……%¥”
元和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怒道:“等我回去再说!”
欢宜雀跃地收起了手机,赫然正是陈扬和叶祺当年鄙视过的夏普粉红旋转屏系列。
“刚才那是谁?是学长家的亲戚吗?听上去好年轻啊……”
元和低头看了看已经挽到自己臂弯上的手,本想躲开——却因为那粉色圆润的指甲泛出自然的光泽,而莫名其妙地忘记了本意。
“是我妹妹。”
……
叶祺还是老习惯,华灯初上的时候解决了外卖送来的牛腩米粉,然后缩回沙发上恢复了怀抱笔记本一动不动的状态。
他甚至懒得去否认自己的希冀,在陈扬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点儿也不想自欺欺人。既然他记得陈扬说过的每一句话,又怎么会不期待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他只是不想跟他在一起,而已,从来不是不在意他。
而立之年的叶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因为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快递而逼近三岁的心理状态。三十岁,恰是耗得起最后一场奢侈的年龄:趁着尚未老去,或许可以……
当然,叶祺此刻还不是这么想的。
快递公司姗姗来迟,七点多的时候才敲开了门。签收之后,门外递进来一个竹制的卷轴,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一幅字。
陈扬的字他素来烂熟于心,洗了手慢慢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十六个篆体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叶祺在刹那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生理反应。这毕竟是他的生日,而陈扬写了送来的,是弘一法师的遗言。
诚然,用具象的准则去衡量“君子之交”会“咫尺千里”,但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又岂是君子之交这种虚妄的表达所能概括的。
大约是陈扬怕他随手一扔,写完之后还装裱好了一并送来,说白了就是逼着人家挂他的字。
叶祺深深地叹了口气,找来钉子和榔头,如他所愿地挂上了墙。
75、3
在叶祺的生活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他依然会在初夏时节骑着车穿越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依然会出没于学校周边的咖啡馆和小饭店,甚至他还在那家Snow Flakes里投了钱,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墙面和家具。
没走出过象牙塔的人心态总是宁静一些,渐渐活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尔东西南北风。
于是当叶祺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电话让他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慨。
王援这个浪荡公子居然要结婚了,特意邀请他去做“伴郎”。此伴郎非彼伴郎,乃是跟在新郎后面帮忙挡酒的角色。
而真正的伴郎是顾世琮,快消销售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
叶祺听得唏嘘不已,一迭声地问对方姑娘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能哄得当年自称“非婚主义者”的王援松了口。
结果王援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并不是如何难得的人物,只是自己心境到了,想结婚了,就跟人家求婚了。
时间就是这样改变着原本固若金汤的人和事,最后向你奉上雕琢完毕的成品,让你不得不感叹时过境迁。
叶祺又送上了几句由衷的“恭喜”,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找邱砾。
王援一听就笑开来:“我怎么人缘这么差呢,刚才打电话给顾世琮,他也问我为什么不找邱砾。”
叶祺趴在办公桌上阴笑不已:“人家顾世琮那是担心你,就你这不到一米八的小身板,我和他站在你后面岂不像绑匪?”
王援气得跳脚,大概还在上班,因而低声威胁了几句就算了。
“具体的我们约出来详谈吧,时间我再去跟顾世琮和邱砾商量。说来我们四个也很多年没见了。”
叶祺刚回来那阵通知过他们,虽然说着要聚要聚,最后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拖来拖去只得作罢。
工作日肯定是不可能的,当年同一个寝室的四只周六下午见了一面,地点就是叶祺作为小股东的Snow Flakes,顺便也追忆一回似水年华。
街边一溜停着三辆车,车主们在二楼围桌而坐,点了咖啡等着最后一辆车的姗姗来迟。王援足足迟到了十分钟,冲上楼来连短袖衬衫都透出汗来,开口就先道歉:“我前面陪我那女朋友看婚纱呢,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邱砾趁顾世琮抬头愣神的工夫,迅速夺了他手里的眼摁灭,然后冲着王援笑道:“差不多可以改口叫老婆了,出不出挑都是你要娶的,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顾世琮还是当年那个呆呆的样子,过了几秒钟才去瞪邱砾:“干什么啊你,我那是……”
叶祺顺过烟盒瞥一眼,迅速接过话:“苏烟是吧,苏烟也不行,这儿禁烟。”
邱砾狐假虎威:“听到没,董事发话了。”
王援自己到吧台去叫了冰美式,回来坐下了先仔细打量众人一番,评价道:“顾世琮精明了,叶祺没怎么变,邱砾……你福相了。”
邱砾平静地笑笑,然后一脚踹过去:“你也没变,还是欠扁!”
叶祺抿着拿铁看看王援,忽然言归正传:“王援,从车里到这儿才几级台阶,你这么容易出汗还敢在秋天结婚?一套白西装就能热死你。”
“是我……额,我老婆,非要走什么落叶林荫道,我只能希望今年没有秋老虎了。”
婚礼的细节实在太多,王援刚办完了婚房的首付手续,焦头烂额中倒是指望他们三个局外人来替他理头绪了。眼看着天色将晚,王援顺应民意决定请大家吃饭,于是邱砾站起身去打电话回家。
“他这个打给谁?难道这么大了还住家里?”顾世琮探头探脑望着邱砾的背影,然后转过头问王援。
王援显然是一副放卫星的表情,慢悠悠地答:“邱砾早就结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对他百依百顺。”
这倒是稀奇了,叶祺暗自顺了口气把咖啡咽下去,盯着王援低声询问:“那袁素言呢,后来你们不是一直搞不清楚么。”
自袁素言看上王援,他们的大学生活就像装上了一枚远程控制的炸弹。如果王援一点意思都没有倒也罢了,一到寒暑假袁素言回到上海他们又频频见面,实在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邱砾试着谈过别的小姑娘,但就他那个板砖一样方正严肃的性格,想想也不可能陪着谁去逛街买衣服,所以袁素言稍微退回来一些他也会表示宽容……
这件事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外人也不好多问,正好有了今天这个契机叶祺才提了一句。
王援张望了一下邱砾离开的方向,确认他已经走得远了才开口:“她的事情啊,说来话长。都怪我,大二升大三那个暑假带她回了一次家,我妈特别喜欢她,再加上她不计较我对她不怎么上心……其实我刚毕业那几年还真动过要跟她定下来的念头。”
顾世琮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法把袁素言跟王援扯上特别近的关系:“然后呢。”
“然后她不明不白出国了,邱砾没过几个月就结婚了。”王援忽然低头笑了笑,仿佛有一点羡慕的意思:“邱砾的儿子现在都上幼儿园了,早婚也有早婚的好处。”
店里飘着一首柔情款款的老爵士,百转千回地惹人郁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顾世琮接了口:“怪不得呢,我老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点不一样。”
邱砾正好回来了,还没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赫然是一个幼儿的照片:“那当然不一样了,我这是居家好男人的魅力。”
叶祺颇为感慨地看着他,慢慢发觉这又是一个时光雕琢的伟大成果。山石一样坚硬冷峻的邱砾,竟然也是个有家有室、佳儿在怀的人了。
王援正在筹备婚事,顾世琮也有了相当稳定的女友,要结婚不过是时间问题。生活没有放过他们,但也没有亏待他们。每个人都从颠沛流离中觅得了自己的安然,不必再点着一盏黯淡的灵魂独自打拼。而他呢,孓然一身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相互顺眼的床伴还被他自己一句话给说散了。早年那种浓重的孤苦感又开始暗潮汹涌,此刻坐在好友之中的叶祺,浅笑之下其实是狼狈不堪的。
幸而,没有人会知道。
这世上仅存的,有可能知道他的人这时正在吃药。小高管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老板,不知第几次出言相劝:“学长,这白加黑不是这么吃的,六到八小时只能吃一次。”
重感冒的陈扬难免要暴躁,凉水通过红肿的咽喉并没有带来太久的舒适,他忍不住拍了桌子:“那你说怎么办?我吃了好几天药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有……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重感冒之来势汹汹无人不知,像陈扬这样不怎么生病的人尤其容易病来如山倒。他深知自己容易高烧,面对紧要的会议便着急上火,不惜代价只想把刚刚萌芽的热度压下去。
之前总秘姑娘不明就里,按照陈扬的吩咐买了各种冰饮料,估计含酒精的含咖啡因的都有了,后来想拦的时候总经理先生已经把它们全灌下去了。而且,还是跟药一起下去的。陈扬看着人家女孩子的窘迫,心里多少有点不明不白的歉意,最后还替她拦住了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小猪。
小秘书急狠了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不一会儿就抹着眼角自己躲出去了。一个时隔多年的细节在这一刻突袭了陈扬,仿佛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神经,然后狠狠一扯:
那还是他们刚定情的时候,陈扬外伤未愈发着低烧。叶祺躺在他身边彻夜难安,小心伺候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喝热水,最后累得没办法了只好睡觉,每隔十分钟爬起来看他一眼,再接着倒回去。
叶祺眼里因疲乏而泛出的水光,是他铭刻终生却早已遗失的具象。
眼看着气氛愈发低迷,小猪高管翻了一会儿塑料袋后送上药店里刚买来的体温计。陈扬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我不想看到确切温度,看了会有心理暗示。”
“……那您就不停地想,这点小病奈何不了您。”
陈扬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角苦笑:“真是好主意,谢谢。”
两个小时的会,陈扬把办公室小冰柜里的冰块储备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自己开车回家了。
总秘姑娘红着眼眶问小猪:“朱副总,你说总经理他到底要不要紧?”
小猪叹口气接着收拾东西:“真要出事也没办法,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在城市的另一端,叶祺等人正在相互告别。
王援踩下油门前想起了最后一件事,降下车窗又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叶祺:“喂,你帮忙通知一下陈扬,问好地址一会儿发给我,请柬我到时候亲自送上门。”
叶祺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推脱的话最终没来得及说出口。
76、第七章 长河一瞬
犹豫再三,叶祺真正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已经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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