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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之四:巫师与玻璃球-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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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会清楚地记住父亲的脸,他想。只要我能忘记蓝宝石吊坠上的那张脸。

10

这顿晚饭似乎是没完没了,也根本别想提前离开。接待厅中间的桌子已经被移开了,当客人们回来的时候——当时简直是摩肩接踵,人浪像退潮一般涌过来——人们在一个矮小的红发男人的指挥下,组成了两个相邻的圈子,后来库斯伯特给这个男人起了个绰号,叫托林市长的娱乐部长。

圈子在一阵阵笑声中排好了,每个男孩身边都是一个女孩,圈子排得有点艰难(罗兰猜想来宾里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人都有点醉醺醺了),然后吉他演奏家弹了一首吉撒。这是首简单的里尔舞曲。两个圆圈按截然相反的方向旋转,大家都手牵手,直到音乐声暂停。然后两圆相接处的一对舞者站出来,在女孩那一圈的中心开始跳舞,其余的人都鼓掌欢呼。

领头的音乐家在演绎这个非常古老、备受欢迎的传统时,特别注意从滑稽中找乐子,他总是刻意在全场最滑稽的组合碰头时让乐队停下音乐:高个子女人和矮个子男人,胖女人和瘦男人,老女人和小男孩(库斯伯特最终是和一个几乎和他的祖母差不多年龄的老妇成为舞伴,跳舞时伴着舞伴气喘吁吁的咯咯笑声和一大帮人的欢呼声)。

罗兰正在想这个愚蠢至极的舞会何时才能结束,音乐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苏珊·德尔伽朵。

他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眼球都要弹出眼眶了,两只笨重的脚根本迈不开步子。最后她抬起手,音乐再次响起,“人圈”(这一圈里包括市长托林和那个很警觉且不苟言笑的艾尔德来得·乔纳斯)里响起了掌声,于是他开始领舞。

起初,他带着她旋转时(他的双脚在移动时还是保持着一贯的优雅和准确,不管麻木与否),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玻璃人。然后他意识到她的身体接触到他,还有衣服的摩挲声,这时他才恢复了知觉。

她靠近了一些,说话时发出的气息挠得他耳朵痒痒的。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能让你疯狂——疯狂的字面意思。今晚之前就是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的,但是今晚以后一切都变了。

“谢谢你周到的考虑和得体的行为。”她细声说道。

他把自己的身体往回撤了一点,手放在她的背后,带着她快速旋转了一下——他的手掌停留在冷冷的绸缎上,手指则触碰到了她那温润的肌肤。苏珊的舞步和他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跳得无比优雅,而且毫无停顿和磕绊,丝毫不担心罗兰的皮靴可能踩在自己穿丝绸拖鞋的脚上。

“我可以考虑周到,”他说。“至于行为得体?你竟然知道这个词,我真是很吃惊啊。”

她抬头看看他,微笑消失了。他发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愤怒,但是愤怒的神色之前一闪而过的是受伤的神情,就好像他给了她一个耳光一样。他感到既开心又难过。

“你为何这么说?”她轻声问道。

还没等他来得及回答,音乐声戛然而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个问题。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他也以一个鞠躬回礼。这时旁观者们都鼓起掌来,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他们回到自己的位置,回到分属自己的那个圆圈,吉他声再次响起。罗兰觉得双手又被抓紧了,又开始随着圈子转动起来。

笑声。脚踩地板声。和着节拍鼓掌的声音。他能感觉得到,在自己后面的某个地方,她也在做着相同的动作。他想,是否苏珊也和自己一样,渴望离开这个地方,走入漫漫黑夜,享受一份孤独。在那里,他可以扔掉自己的伪装,因为面具后面真实的自己正滚热发烫,几近燃烧。

第六章 锡弥

1

大约到了十点钟,来自内领地的三个年轻人对男主人和女主人表示谢意之后就匆匆消失在充满芬芳的夏日夜色中。科蒂利亚·德尔伽朵恰巧站在领地的牲畜贩子亨利·沃特纳边上,就对亨利说,他们肯定是累了。沃特纳笑了,回答的时候口音很重,听上去几乎有点可笑了:“不,女士,这种年纪的男孩子都像是下雨天寻找木堆的老鼠。要他们回到老K酒吧睡觉还得好几个小时呢。”

三个男孩离开后不久,奥利芙·托林也离开了,说是自己头疼。她脸色苍白,旁人没有理由不相信。

等到了十一点钟,在市长书房里,市长、大臣和刚刚走马上任的保安头领正和剩下的几个还没有离开的客人交谈着(所有的农场主和马夫协会的全体成员)。谈话很简短,但很热烈。一些农场主看到联盟的特使竟然如此年轻感到松了一口气。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自己那双苍白修长的手,脸上浅浅地笑着。

到了午夜时分,苏珊已经到家,正要宽衣解带,准备睡觉。蓝宝石吊坠就不用她操心了;那块宝石属于领地,在她离开市长府邸之前就已经被安放在市长房间里的保险箱里了,不管威尔·迪尔伯恩先生是怎么想她和这块宝石的。市长托林(她实在无法把他叫做哈特,尽管他已经要求她这么称呼他——她甚至连想到这个都不能接受)亲手向她要回了吊坠。就在接待室旁的走廊上,在阿瑟·艾尔德的挂毯旁边,那幅挂毯上,艾尔德正从埋剑的金字塔中把宝剑拔出来。他(是指托林,而非艾尔德)趁此机会吻了她的嘴唇,还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她已经觉得那部分过分暴露了。“我迫不及待期盼收割节的到来,”他对着她的耳朵颇为夸张地说。他口中散发出白兰地的味道。“这个夏天,我将度日如年。”

这时,在她的房间里,她正重重地、一下一下梳着头,一边看着外面渐亏的月亮,她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生气过:生托林的气,生姑妈的气,生那个自以为是的威尔·迪尔伯恩的气。最关键的是,她生自己的气。

“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可以做三件事,孩子,”她的父亲曾经告诉过她。“你可以决定做一件事情,也可以决定不做一件事情……或者你干脆决定不要去做决定。”其实最后一条爸爸根本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这是软弱之人和愚蠢之人的选择。她已经对自己暗暗发誓,她决不自己做第三种选择……但她还是让自己陷入了这种窘境。现在所有的选择看上去都很糟糕而且不光彩,所有的路要么堆满石头,要么遍布泥淖。

在市长府邸她的房间里(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和哈特住一个房间了,或者只有五年),奥利芙身穿朴素的白色纯棉睡衣,也看着外面渐亏的月亮。把自己关在这个安全私密的房间以后,她哭了……但没有哭很久。这时她的眼睛已经干干的,感觉就和一棵死树一样空虚。

最糟糕的是什么呢?是哈特根本不明白她所遭受的羞辱,而且并不仅仅是为自己感到羞辱。他谈笑风生,左右逢源(还不失时机低头瞅苏珊·德尔伽朵领口的风光),根本不知道人们——包括他自己的大臣——在背后笑话他。那笑声可能会在女孩挺着个大肚子回到姑妈身边的时候停止,但那起码要好几个月以后了。收割节之后,女巫是那么说的。如果那女孩迟迟不怀孕,那么时间还要久些。然而,最愚蠢最耻辱的是什么呢?是她,约翰·哈弗提的女儿奥利芙,仍然爱着自己的丈夫。哈特是个自负、虚荣和趾高气扬的疯子,但她还是爱他。

除了哈特人到中年又找小相好的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奥利芙很在意:她觉得某种阴谋正在酝酿着,某种危险且很可能不光彩的阴谋。哈特对此略知一二,但她觉得他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津巴·莱默和那个阴险的跛子希望他知道的事。

以前,就在不久之前,哈特是不可能容忍自己像这样被莱默这种人蒙骗的,也不可能邀请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和他那一伙人在家里吃饭,而是会直接把他们放逐到西边去。但那是在哈特被德尔伽朵小姐那灰色的眸子、高耸的胸部和扁平的小腹迷得神魂颠倒之前。

奥莉夫放下灯,吹灭了火焰,爬上床,她将在上面睁眼到天明。

到了凌晨一点左右,除了四个清洁女工默默地(紧张地)在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着打扫之外,市长府邸的公共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当她们其中一个人抬头看见乔纳斯离开了一直坐着抽烟的窗边座位时,她小声对着同伴们说了些什么,所有人绷紧的神经都放松了一点。但是没人唱歌,也没人说笑。说不定那个手上画着蓝色灵柩的男人只是走进阴影里了呢。很可能他仍在监视她们。

两点了,连清洁工都收工离开了。在这样的时刻,蓟犁举行的一场聚会可能正在来宾的谈笑声中达到高潮,但蓟犁离这里很远,它不仅是在另一个领地,而且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这里是外弧,在外世界,连贵族们都是早早上床睡觉的。

在旅者之家,目光所及根本见不到贵族,然而,在小顽皮所能看见的地方,夜还浅着呢。

2

在旅者之家的一端,穿着翻卷靴的渔民还在边喝酒边玩着“看我的”游戏,少量下注赌博。他们的右边是一个扑克桌;左边是一小群兴高采烈叫喊着的人们——大多数都是牛仔——沿着撒旦球道站着,看着骰子在天鹅绒斜坡上跳动。在房间的另一端,席伯·麦克迪正卖力地敲出一支节奏强劲的摇滚曲,左手上下翻飞,右手用力敲击,汗从他的脖子和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在他身旁,快马佩蒂有点醉醺醺地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晃动着硕大的屁股,声嘶力竭地吐出歌里每一个字:“来吧,宝贝,谷仓里有小鸡,什么样的谷仓,谁的谷仓,哦,我的谷仓!来吧,宝贝,别扭扭捏捏……”锡弥在钢琴边停了下来,一手拎着骆驼桶,咧着嘴对着她笑,也想和她一起唱。佩蒂重重打了他一下,但没有漏掉一个词或是任何扭臀动作,锡弥也还以他独特的笑声,声音有点尖,但并不算很难听。

有人正在玩飞镖游戏;在靠后的一个小隔间里,一个把自己打扮成来自琪莲的姬莲伯爵夫人(从遥远的伽兰流放至此的王室成员,哦我的天哪,人们的想像力真丰富啊)的妓女在为客人服务。在吧台,就在那个双头鹿的下面,一帮流氓、流浪汉、牛仔、司机、运货马车夫、车匠、木匠、骗子、牧人、船夫和枪手挤在一堆喝酒。

而两个真正的枪手身处吧台的尽头,正自斟自饮。没人想加入他俩,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身上的皮套里都佩着铁家伙,低低地垂下来,一副枪侠模样。在当时的眉脊泗,枪支虽然不常见,却不是陌生玩意,人们见了也不一定会害怕,但这两位阴沉着脸,仿佛做了一天不情愿做的活儿——那神情让人看了觉得他们可能会毫无理由地挑起一场殴斗,也会很乐意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把新寡妇的丈夫们装上马车急急忙忙送回家去。

吧台侍者斯坦利不停地给他们上威士忌,压根没打算和他们讲话,连“先生,今天可真热啊,不是么?”都懒得说。他们闻上去有一股汗酸味,双手也因为粘有松脂而呈现黑色。但这并不足以让斯坦利看不到他们手上的蓝色灵柩。至少他们的朋友,那个有着女人头发而且跛腿的老家伙不在这里。在斯坦利看来,乔纳斯肯定是大灵柩猎手里最坏的那个,但是这两个人已经够坏了,要是可能的话,他绝对不想招惹他们。幸运的是,他们已经很累了,很可能会早早上床。

雷诺兹和德佩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一整天都在西特果忙活,为那些印着毫无意义的名字的油罐车盖上伪装(得克萨科、西特果、桑诺柯和埃克森),他们似乎搬了成千上万摞松树枝——但他们并不打算提前结束今晚的饮酒。要是他的尼布斯在的话,德佩普倒是有可能早走,但那个小美人(她的真名是:格特·莫金斯)在农场有份短工,两天后才能回来。“如果用现金支付的话,就可能要干一个礼拜了。”德佩普沮丧地说。他伸手往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和她上床。”雷诺兹说。

“要是能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可是不能啊。”

“我要给自己弄一份免费午餐来,”雷诺兹说着,指着吧台的另一头,那里放着一桶刚刚从厨房端来的蒸蛤蜊。“你要来点么?”

“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团鼻涕,吃起来也一样。给我来点牛肉干吧。”

“好的,伙计。”雷诺兹向吧台另一头走去。人们给他让开一条很宽敞的通道;甚至连他的丝边风衣都不会碰到任何人。

想到尼布斯此时可能正在钢琴牧场和牛仔们打情骂俏,德佩普更加郁闷了,他把酒一饮而尽,闻到了手上的松脂味,不禁皱皱眉头。他把杯子推到斯坦利·鲁伊兹的面前。“给我斟满,你这头猪!”他大叫着。一个背靠吧台、手肘撑在台子上的牛仔听到他的咆哮吓得往前一冲,麻烦就此开始了。

锡弥朝厨房和沙龙间的小窗口走去,蒸蛤蜊就是从那个窗口端出来的。他用双手把骆驼桶拎在身前。再过一会儿,等旅者之家的客人们开始纷纷离开的时候,就轮到他做清扫工作了。而他此时的任务就是拎着骆驼桶四处转,把他能找到的没喝光的酒都倒入桶内。最后,这种混合饮料会倒进吧台后面的罐子里。罐子上的标签很合适——骆驼尿——只要三便士就可以买两份。这种饮料其实只有无业游民或一贫如洗的人才会喝,但每晚上还是会卖出很多;对于斯坦利来说,清空罐子一般不成问题。要是夜晚结束时罐子还没清空,那又怕什么呢,总会有第二个夜晚降临,更不用提那批嗜酒如命的傻瓜总是络绎不绝了。

但这次,锡弥却没有办法走到吧台后面的骆驼尿罐子那边去。那个猛然向前冲的牛仔把他绊了个趔趄,他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桶里的东西撒了出来,而且,根据撒旦恶意法律第一条——即只要可能出现最糟糕的情况,那么最糟糕的情况就肯定会发生——桶里的东西把罗伊·德佩普膝盖以下的衣服都弄湿了,罪魁就是啤酒、格拉夫和劣等威士忌的混合物。

吧台边的对话戛然而止,聚集在骰子斜槽边的人们也不作声了。席伯转过身来,看见锡弥跪在乔纳斯一伙的其中一人面前,于是他也停止了演奏。佩蒂正闭着眼睛忘情地唱着歌,唱了四五句之后才察觉到逐渐蔓延的寂静。她停止了歌唱,睁开了眼睛。那种寂静通常意味着有人会被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可不想错过。

德佩普站得笔挺,酒精的味道冲到他鼻子里。他并不介意这个味道;事实上酒味把他身上的松脂味冲淡了。他也不介意裤子粘在了膝盖上。如果有酒流进靴子里去的话,那倒是挺让人生气的,可并没有。

他的手顺势滑向了枪把。谢天谢地,总算出了点事能让他暂时忘记黏糊糊的双手和那个不在场的小妓女。要想玩得高兴,就算把身上弄湿一点也还是值得的。

静寂笼罩了整个酒吧。斯坦利在吧台后面,像个士兵一样站得笔直,紧张地拨弄着自己的袖口。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诺兹饶有兴致地扭头看着自己的伙伴。他从蒸桶里取出一只蛤蜊,像磕煮鸡蛋一样把蛤蜊在吧台边缘磕开。锡弥扑倒在德佩普的脚下,抬头望着他,乱糟糟黑发下的那双眼睛显得硕大而恐慌。

“好吧,孩子,”德佩普说。“你把我弄得浑身湿透。”

“对不起,大个子,我绊倒了。”锡弥把一只手往肩后一甩;有些骆驼尿顺势从他手上飞溅了出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清了清嗓子——啊—哼!房间里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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