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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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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些年来,黎白南与恬娜交换过几封书信,但两人只相处过极短时间。黎白南还不习惯恬娜头发转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为娇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而她都会了解。
「五年来,我努力建立双方贸易管道,试着跟索尔维持良好关系,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国像马哈仁安时代一样,夹在西方龙族与东方藩王间;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国,一向没多大问题,直到现在,直到索尔突然送来这女孩,说如果想要和平,就把叶芙阮之环给她。你的环,恬娜!你与格得的环!」
恬娜迟疑片刻。「她毕竟是索尔的女儿。」
「对蛮人王而言,女儿算什么?只是货品、可交易的东西,以获得某些好处。你知道的!你在那里出生!」
此语一点都不像黎白南的为人,而他也察觉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盖自己双眼,以示懊悔。「恬娜,对不起。这事让我超乎常理地烦忧。我看不到该怎么做。」
「这个嘛,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有点余地……也许公主有自己的意见?」
「她怎会有意见?躲在那个红布袋里?她不愿说话,不愿看看外面,她跟帐棚柱子没什么两样。」黎白南试着笑,他被自身难以控制的憎厌吓着,企图为此开脱:「我刚得知从西方传来不安的消息,就发生这件事。我是为别的事而请你跟恬哈弩来,不是为了拿这种蠢事烦你。」
「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开始谈论龙。
由于来自西方的消息的确令人不安,大多时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处理政事,并非他的习惯。受制者,恒制人。两人谈话过后数天,他请恬娜拜访公主,试着让公主说话。毕竟,他道,两人会说同种语言。
「可能吧,」恬娜说,「但我不认识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团,他们被称为蛮人。」
黎白南乖乖领受教训,但恬娜当然也实现他的请求。不久,恬娜回复,她跟公主会说同种语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它语言存在,以为这里所有人,包括朝臣与仕女,都是恶毒疯子,像不会说人话的动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长大,住在胡珥胡索尔王原本的领土,被送到黑弗诺前,只在阿瓦巴斯宫待了非常短的时间。
「她很害怕。」恬娜说道。
「所以,她就躲在帐棚里?她以为我是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
黎白南皱起眉头。「她多大了?」
「很年轻,但已经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带着突来决心说道,「我会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尔可能会杀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绝对会认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现在黎白南脸上。
恬娜阻止他爆发。「只是野蛮习俗。」她僵硬地说道。
黎白南在房内来回踱步。「很好,但我不会考虑让那女孩成为莫瑞德王国的王后。能教她说赫语吗?至少能说几个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会告诉索尔,赫族国王不能娶一名不会说本国语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兴,他活该受这一巴掌,还可以让我有更多时间。」
「你会请她学赫语吗?」
「如果她认为这都是胡言乱语,我怎么问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处?我想,或许你能与她谈谈。恬娜……你一定看得出来,这是诈欺,利用那女孩,让索尔看起来与我平等;利用环……你带给我们的环……当作陷阱!我甚至无法假意宽恕。我愿意妥协、拖延,以维护和平,但到此为止。即便是如许欺瞒,也是污秽。你看该怎么跟公主说最好,我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
于是黎白南乘着一股正义怒气离去,之后缓缓冷却成某种不安,似极羞耻。
卡耳格使节告知即将离开,黎白南准备了措辞小心的信息给索尔王,对公主在黑弗诺所代表的尊荣致谢,以及自己与臣民非常乐意向公主介绍王国礼仪、习俗与语言。对于环、婚娶抑或不娶一事,只字未提。
与受梦境困扰的道恩术士谈话后的傍晚,黎白南最后一次与卡耳格人会谈,交付转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声朗诵,一如大使当初对他大声朗诵索尔信件内容。
大使满意聆听:「至尊王会很高兴。」
黎白南一面与使节客套,展示送给索尔的礼物,一边百思不解地想:大使这么轻易便接受避重就轻的回答。所有念头都朝向一个结论: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绪沉默地激切回应:绝不。
黎白南询问大使是否前往河宫向公主道别。大使茫然,彷佛受询是否要对递送的包裹道别。黎白南再次感到愤怒在心中涌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变,出现警戒、安抚的神色。他微笑,祝使节回卡耳格时,一路顺风,随即离开谒见厅,回房。
一国之主平日活动多是仪式典礼,一生泰半在公众注视下,但他因坐上悬虚数百年的王位,接下仪节荡然的宫廷,某些事便能随心所欲。卧房里没有王宫仪节,夜晚属于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声晚安,关上门,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愤怒,与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总戴着纤细金链,绑缚金丝小包,装着一颗小石子,一块色泽暗沉、乌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将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静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术士赤杨与其梦境,试图让思绪远离一切关于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进入脑海的,是对赤杨的一阵痛苦嫉妒,因为他踏上弓忒土地,与格得谈话,更与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称吾主、最敬爱的人,不肯让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难道格得认为,失去巫师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轻、鄙视?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与意志,所以这念头并非全无可能,但格得对黎白南的了解应该不只于此,或者至少该有更高评价。
是否因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与导师,因而无法忍受成为臣民?对那老人而言,的确可能:两人地位如此直截了当、无可转圆地对调。但黎白南记得非常清楚,在龙的阴影与格得统御下所有师傅面前,。电子书他在柔克圆丘,对黎白南双膝下跪,尔后站起身,亲吻黎白南,告诉他要尽心治理国事,唤他:「吾王,挚爱伙伴。」
「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黎白南曾对赤杨如此说道。那便是格得赋予的一刻。全然、自愿。
而这也就是为何格得不肯来黑弗诺,不肯让黎白南去请益。他已交出权柄……全然、自愿,不愿旁人误解他参与政事,让阴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愿行。」守门师傅如是说。
但赤杨的故事撼动格得,派赤杨前来寻黎白南,请他视情况行动。
故事的确十分奇异,而格得说墙本身或许即将倒塌一事更甚。这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人的梦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与大法师格得一起旅行时,在到达偕勒多前,黎白南也梦过旱域边缘。
而在那至西岛屿,他跟随格得进入旱域,跨越石墙,进入昏暗城市。亡者阴影站在门口,或漫行于只有恒常不动的星光点亮的街道。他随着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达山脚,一片只有灰尘与石块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个名字:苦楚。
黎白南摊开掌心,低头看着紧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紧。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后,两人从旱溪谷爬上山,无他路回头。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过切割、灼烧双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无法前进。他尽力背负格得继续前行,然后两人匍匐到达黑暗边缘,夜晚的绝望悬崖边。他回来了,与格得一起进入阳光,进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声响。
已许久不曾如此鲜明地忆起那段可怕旅程,但来自山峦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挂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记忆,其中的黑暗、尘土,虽转头不愿直视,却一直都在心里,只略掩蔽在白日种种明亮活动作息下。他转过头,明知那将是他再度返回之处,却无法忍受这事实:独自返回、无人陪伴,永远。眼神空洞、无语站在虚影之城的阴影下,永不能再见到阳光,或饮水,或碰触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脱阴郁念头,将石头放回小包,上床就寝,关灯,躺下。他立刻再度见到尘土与岩石的昏暗灰蒙土地,遥远前方连接漆黑尖锐的山峰,但在这里是下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边有什么?」不断前行时,他问了格得。同伴说不知道,也许没有尽头。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飘荡无法遏抑而愤怒惊慌,眼光寻找窗户。窗子面北,是喜欢的景致,从黑弗诺望过层层山峦,直到高耸、灰白峰顶的欧恩山。更远,视线之外,跨越大岛与伊亚海,是英拉德岛,家乡。
躺在床上只看得见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鹅之心高挂小星辰间。他的王国。光芒、生命的王国,这里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东方绽放,在西方消隐。他不愿去想另一片国土,在那里星辰永不移动,在那里手无力量,也没有正确的方向,因为无处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将念头拉离记忆,拉离格得,想着恬娜:她的声音,她的碰触。朝臣都很注重仪节,对何时、如何碰触国王,小心翼翼;恬娜却非如此,而会笑着把手放在他手上,对待他比他母亲还要大胆。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两年前因高烧去世,当时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岛贝里拉宫与南方岛屿,探访皇族。他对母后死讯一无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与宅邸。
母亲如今正在黑暗国土,干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儿,在街道上错身,母亲不会看他一眼,不会对他说话。
他紧握双手,重新摆放床上软垫,试着放松,让心绪离开,想着能远离那里的事物。想着母亲健在时,她的声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纤细双手。
或者想着恬娜。他知道请恬娜来黑弗诺,不仅为了有事请教,更因为恬娜是他仅存的母亲。他想要这份爱,给予,也获得。一份绝对的爱,没有例外,没有条件。恬娜双眼是灰色的,并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说或所做之事欺瞒。
他知道他完好达成别人加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于扮演王,但只有在母亲和恬娜面前,对自己能不带一丝疑惑,明了身为王的真实意义。
※※※※
从黎白南还是少年人,还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认识他,那时起便已爱着他,为了他,为了格得,也为了自己。对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会令人失望的儿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继续如此愤怒、不诚实地面对来自胡珥胡的可怜女孩,还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节最后一次谒见,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乐意前来。初夏来到此处,发现有卡耳格人在宫廷,恬娜原以为卡耳格人会躲避她,或至少怀疑地看着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鹰法师从峨团陵墓宝库盗走厄瑞亚拜之环,背叛祖国,带着环逃到黑弗诺。此举让群岛王国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敌视她。
胡珥胡的索尔重新崇拜双神与累世无名者,而恬娜摧毁最壮丽的神庙。这反叛已不仅政治层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几乎成了传说,而政客有选择性记忆。索尔使节乞求,是否有荣幸谒见恬娜,以繁复深刻、虔诚尊敬的言词迎接,某些部分她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大使称呼恬娜为阿儿哈夫人、被食者、转世者——多年来已无人如此称呼,再次听到,让恬娜颇感奇特,但听到母语,发现自己依然能说,依然有深刻、忧愁的满足。
于是恬娜前来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别,请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证,公主一切安好,并最后一次愉悦地看着高大清瘦的男子、他们浅淡的发辫、装有羽毛的头饰,及银环与羽毛交织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陆时,恬娜鲜少见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与阉人。
典礼结束后,恬娜躲入王宫花园。夏夜温暖而骚动不断,花朵绽放的低矮树丛在夜风中隐隐浮动。围墙外,城市嘈杂之声像安静海面的呢喃。两名年轻朝臣在荫道下并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扰他们,便在花园另一端的喷泉与玫瑰间漫步。
黎白南又皱着眉头离开谒见厅。是怎么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从未反抗地位所带来的责任。他当然知道王必须结婚,而且还能自由选择对象;知道不服从人民愿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继承王位的后裔,但他对此毫无行动。宫廷仕女乐于与恬娜闲聊王的历任情人,那些女子从未因身为王的爱人而丧失任何好处。黎白南在这方面的确处理得当,但不能永远如此。索尔王提供完美合适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他却如此愤怒?
也许并非完美合适。这位公主是有点问题。
恬娜必须试着教会她赫语,还得找别的仕女教导公主群岛民族习性及宫廷仪节——这类工作恬娜自己绝无法胜任。相较于宫廷成员的世故,她更能体会公主的无知。
黎白南拒绝或无法从公主的观点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满。难道他无法想像,这对公主来说是什么情况吗?她从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垒里的女子寝宫长大,可能从未见过除了父亲、伯叔与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从一成不变的贫穷与严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带离,进入漫长恐怖的海上航程,丢弃在仅知为毫无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这些人住在世界边缘,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类,因为他们是会变成动物及鸟类的巫师……而她得嫁给其中一人!
恬娜能够离开族人,与西方的怪物、巫师共同生活,只因能与挚爱且信任的格得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轻松。她经常丧失勇气。虽然黑弗诺人民表现无比欢迎,又是人群又是欢呼,还有花朵、赞美及甜美称呼:雪白女士、和平使者、环之恬娜……即使有这一切,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缩藏在自己房里,沉浸于悲惨,如此寂寞,无人会说她的母语,而她对群岛毫无所知。一旦庆典结束,环回到应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将她带走,格得也遵守承诺,一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身为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住在老法师之屋,学习如何当群岛人民,直到看到身为成年女子后想遵循的路。
恬娜带着环来到黑弗诺时,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这女孩,并非毫无权力地成长。虽然第一女祭司大多仅握有仪式、形式上的权柄,但她打破所受教育的严酷生活法则,为囚犯及自己赢得自由时,便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琐事,父亲自立为王后,她会被称为公主,有更华贵的衣饰、更多奴隶、宦人与珠宝,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但她不能表示任何意见。除了寝宫外,只能透过厚墙窗缝,透过层层红薄纱,看见世界。
恬娜认为自己很幸运,不是生长在胡珥胡般落后野蛮的岛屿,所以从未穿戴「非雅」,但也知道在传统的铁箍中长大是什么情况,因而驱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诺,便会尽力帮助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园漫步,看着喷泉在星光中闪烁,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宫廷繁文缛节,或许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实翻滚混沌野心、敌意、激情、谋略、冲突。她从小便与仪式、虚伪及隐匿运作的政治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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