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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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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询问的对象误解意思,抑或赤杨误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峦起伏、宛如小型迷宫的绥尔镇上漫游,学院从未离开视野,却无法接近。最后,绝望中,他来到平凡无奇的广场,有座空旷的墙,有扇朴素木门。盯视好一阵子后,赤杨发现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达的围墙。他敲敲门,一位脸庞安详、眼神安详的男子开了门。
赤杨正准备说伊亚的贝瑞巫师派自己来,有口信转述给召唤师傅,却毫无机会开口。守门师傅凝视他一会儿后,温和说道:「朋友,你不能把他们带进这屋里。」
赤杨没问师傅不能把谁带进屋里。他知道。过去数晚,他几乎毫未阖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惧中惊醒,即便白天时睡着,也会在阳光遍洒的甲板上看见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涛上看见石墙。醒时,梦境便残留体内,伴随围绕,迷迷蒙蒙,他总能在风声与海啸间,隐约听到呼唤他真名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惧与疲惫让他陷入疯狂境地。
「把他们挡在外面,」赤杨哀求,「让我进去,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去!」
「在这里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温柔说道,「那里有张长凳。」指指方向,关上门。
赤杨在石凳上坐下。他记得这件事,也记得有些大约十五岁的年轻男孩在进出大门时,好奇地看着他,但在之后好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他只忆起片段。
守门师傅带着手持柔克巫师巫杖、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返回,赤杨进了一间房,明白那里是客房,然后召唤师傅来了,试图与赤杨说话,但他当时已不能言语。睡眠与清醒间;阳光普照的房内与昏暗苍灰山丘间;召唤师傅的说话声与墙对面传来的呼唤声间;在生者世界里,他无法思考,无法移动,但在有声音呼唤的苍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几步到墙边,让那些伸出的双手拉着他、抱着他,却如此轻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许他们就会放过他,他想。
然后,记忆里,阳光普照的房间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苍灰山丘上,身旁站着柔克的召唤师傅,一名高大、宽肩、皮肤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壮的紫杉巫杖,在昏暗里闪闪发光。
声音停止呼唤,聚集墙边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渐远离时,赤杨听见遥远的窸窣,与某种啜泣般的声音。
召唤师傅走到墙边,双手覆盖。
某些石块已松动,甚至有几块掉落在干枯草地。赤杨觉得应该捡起石块,放回,修补石墙,但末这么做。
召唤师傅转身面对赤杨,问:「谁把你带来的?」
「我妻玫芙蕊。」
「召唤她来。」
赤杨无言以对。终于,他张开口,但说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唤的名字。他大声说出:「百合……」名字听来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颗掉落灰尘的碎石。
万籁俱寂。微小星星稳定地在漆黑天空绽放光芒。赤杨从未在此处抬头看天,认不得这些星辰。
「玫芙蕊!」召唤师傅唤道,以浑厚嗓音念诵出几个太古语词。
赤杨感觉气息离开身体,连站立都困难,但通往朦胧黑暗的漫长山坡上,毫无动静。
然后,有了动静,某种较为明亮的身形开始走上山,缓慢接近。赤杨全身因恐惧及渴望颤抖,悄声道:「喔,我心爱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过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杨看到那是名约十二岁的孩童,无法辨认是男是女,对赤杨或召唤师傅漠然无视,也未看向墙对面,光坐在墙角。赤杨靠近,低头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块,想拉松一颗石子,又一颗。
召唤师傅正呢喃太古语。孩子无动于衷地抬头瞥了一眼,继续以似乎软弱无力的细瘦手指拉扯石块。
这一幕在赤杨眼中如此可怕,令他头晕目眩,试图转身离开,之后便毫无记忆,直到在阳光充足的房间苏醒,躺在床上,全身虚弱,病恹恹而冰冷。
有人来照顾赤杨:打扫客房,态度疏远的微笑妇人,还有一名与守门师傅一同前来,褐色皮肤的矮壮老人。赤杨原以为是治疗师,看见橄榄木巫杖,才明白是药草师傅,柔克学院的治疗师。
药草师傅带来安慰,更能赐予赤杨安睡。他煮了一壶草药茶,要赤杨喝下,点起缓缓燃烧的草药,散发松林里深色泥土的气味。师傅坐在附近,开始一段冗长、轻柔的念诵。「我不能睡。」赤杨抗辩,感觉睡眠像黑暗潮汐席卷。药草师傅温暖的手覆盖赤杨手背,予赤杨宁静,令他毫无恐惧地进入安眠。只要治疗师的手覆盖他,或按着他的肩膀,便能让他远离黑暗的山坡和石墙。
醒后,赤杨进食少许,药草师傅很快又端来一壶微温、淡味的草药茶,点起散发泥土香气的烟雾,以语调平板的念诵、手的碰触,让赤杨歇息。
药草师傅在学院里有应尽职责,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杨几小时。赤杨在三晚内便获得足够休息,终于能在白天饮食,在城镇附近四处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谈。第四天早晨,药草师傅、守门师傅与召唤师傅进入赤杨房间。
赤杨心怀恐惧、甚至质疑地对召唤师傅鞠躬。药草师傅是伟大法师,法艺与赤杨自身技艺略为相似,因此两人心灵能相通,师傅的手更代表极大慈悲。然而,召唤师傅的法艺与肉体实物无关,而是针对灵魂、思想与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艺诡谲危险,充满危机与威胁,召唤师傅甚至能离开肉体,到石墙边界,站在赤杨身旁。他为赤杨重新带回黑暗与恐惧感。
三位法师起先均一语不发。如果说三人有任何共通点,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杨先开口,试图打从心底说出真话——除此别无他法。
「如果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才让我——让妻子领着我抑或其他灵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弥补或解除所做一切,我愿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召唤师傅道。
赤杨哑口无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谁,或是什么。」守门师傅说,「我们仅能恍惚一瞥。」
「告诉我们,你第一次是如何去到石墙?」召唤师傅问。
赤杨复述。
法师沉默倾听,在赤杨说完后,良久没有回应,然后召唤师傅问:「你曾想过,跨越那道墙意谓什么吗?」
「我知道将无法回头。」
「只有法师在最必要时,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墙。药草师傅或许会与痛苦患者一路去到墙边,但若病人已跨越那墙,便不会尾随而去。」
召唤师傅身材如此高大壮硕,加上皮肤黝黑,令赤杨看他时,便联想到一头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唤技艺让我们有力量将亡者从墙对面暂时唤回,但我质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严重地打破世界法则与平衡。我从未施过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墙。大法师跨过了,。电子书带着王,好医治名叫喀布的巫师造成的世界伤口。」
「而大法师没有回来,当时的召唤师傅索理安进入旱域寻找大法师踪影,」药草师傅说,「索理安回来了,但整个人都变了。」
「这件事毋须提起。」召唤师傅说。
「也许需要,」药草师傅说,「也许赤杨需要知道这件事。我想,索理安对自身力量过度自负。他在那里留太久了,以为可以将自己唤回生界,但回来的只有他的技艺、他的力量、他的野心——毫无生命的求生意志。但我们依然信任他,因为我们挚爱他,于是他蚕食我们,直到伊芮安摧毁他。」
远离柔克,在弓忒岛上,赤杨的聆听者打断话语。「你刚说什么名字?」雀鹰问。
「师傅说是伊芮安。」
「你认得这名字吗?」
「不认得,大人。」
「我也不认得。」 一阵静默后,雀鹰轻声续道,仿佛不甚情愿。「但我在那里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险前来寻我。看到他在那里,我无比心痛。我告诉他,他可以跨越墙回去。」雀鹰脸色变得深沉、严肃。「我说了不当的话。在生者与亡者间,所有言谈都不恰当,但我也曾挚爱他。」
两人在静默中坐着。雀鹰突然站起,伸展双臂,按摩大腿。两人一起活动活动筋骨。赤杨从井里打起点水来喝;雀鹰拿出铁锹与待换装的新手把,开始打磨橡木棍,修细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鹰说:「赤杨,继续说。」因此赤杨继续说故事。
药草师傅提起索理安后,另两位师傅沉默一晌。赤杨鼓起勇气,询问长久以来一直挂记心头的事:死者如何去到那道墙,法师又如何抵达那里。
召唤师傅立即回答:「灵魂的旅程。」
老治疗师则比较迟疑:「跨越墙的,不是肉体,因为往生者的肉体会留在此处。如果法师出窍去到那儿,沉睡的肉体也还是在这里,活着,所以我们称之为『旅人』……我们将离开肉体启程的部分称为灵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杨说,无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 「我感受到她的碰触。」
「你是这么以为。」召唤师傅说道。
「若他们实体接触,形成某种连结,」药草师傅对召唤师傅说,「或许正因为此,所以其余亡者能去到他身边,呼唤他,甚或碰触他?」
「所以他必须抗拒。」召唤师傅瞥了赤杨一眼,说道。召唤师傅眼睛细小、眼神炙热。
赤杨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指控,说:「我曾试着抗拒,大人,我试过了,但他们人数众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们正在受苦,对我呼唤。」
「他们不可能受苦。」召唤师傅说,「死亡终结一切痛苦。」
「也许痛苦的虚影亦是痛苦。」药草师傅说,「位于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门师傅几乎完全没开口。他以平静和善的口吻说:「赤杨是修复者,不是破坏者。我想他不会截断那道联结。」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断得了。」召唤师傅说道。
「是他造的吗?」
「我没有如此技艺,大人。」赤杨辩驳。众师傅言及的内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愤怒回应。
「那我必须去到他们之间。」召唤师傅说道。
「吾友,不可。」守门师傅说。老药草师傅道:「最不该去的便是你。」
「但这是我的技艺。」
「也是我们的。」
「那该谁去?」
守门师傅说:「赤杨似乎能当向导。他来寻求协助,或许正可协助我们。让我们跟着一同进入他的幻界……到石墙边,但不跨越。」
当晚深夜,赤杨畏惧地让睡意征服,发现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余人同在;药草师傅是冰冷空气中的一股温暖,守门师傅一如星光虚幻、银光闪闪,还有壮硕的召唤师傅,宛如黑熊,拥有黑暗的力量。
这次他们并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头看着山顶。这一部分的墙顺着山顶而建,墙甚矮,勉强过膝。寒星点点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无动静。
爬坡走到墙边会很困难,赤杨心想。墙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里,或许百合也会在那里,一如当初。也许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师会将她一同带回;或者自己能跨越这么低的围墙,走向她。
赤杨开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轻松,毫不困难,即将抵达。
「哈芮!」
召唤师傅浑厚声音宛如围绕颈项的绳圈,将赤杨唤回。赤杨绊跌了一下,踉跄前行一步,在墙前不远处跪倒,向墙伸出手。赤杨正哭喊:「救救我!」对谁呢?对法师,还是墙那头的幻影?
这时有双手按上肩头,活生生的双手,强健温暖,而赤杨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疗师的双手实实在在按着双肩,伪光在两人周围映照着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内相陪,不只三人。
老药草师傅陪着赤杨在床边坐下,安抚他一会儿,因他正不断抖嗦、战栗、啜泣。「我办不到。」他不断重复,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对着法师或亡者说。
随着恐惧及痛苦逐渐减轻,一股难以抗拒的疲累袭来,赤杨近乎不感兴趣地看着进入房间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发肤色皆浅白。来自恩瓦或别瑞斯韦,从远方来的北方人,赤杨想。
这名男子向众法师问:「朋友,你们在做什么?」
「冒险,阿兹弗。」老药草师傅答道。
「形意师傅,边界有了麻烦。」召唤师傅说。
众人对形意师傅简述问题时,赤杨可以感到他们对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来而安心。
「如果他愿跟随我,你们愿让他走吗?」陈述完后,形意师傅问道,接着转向赤杨:「在心成林里,你无须害怕梦境,而我们也无须害怕你的梦境。」
众人同意。形意师傅点点头,消失。师傅本人并不在房内。
形意师傅不在此处,来的只是个传象、呈象。那是赤杨首度见识师傅展现伟大力量,而若非已经历惊奇与恐惧,这必定让赤杨惴惴不安。
赤杨跟随守门师傅进入黑夜,穿过街道,经过学院围墙,横越高大圆丘下的田野,沿着在两岸黑影中轻声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耸森林,树梢冠着银灰星光。
形意师傅在小径上迎接两人,外表与在房内时别无二样。他与守门师傅交谈一会儿,之后赤杨跟随他进入心成林。
「树间很黑,」赤杨对雀鹰说道,「但树下却一点不黑。那里有某种光……某种轻盈。」
听者点点头,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儿,便知可以安睡。感觉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恶梦境中,而在那里,我真正苏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师傅带我去到某处,在巨树树根间,层层叠叠的落叶让地面柔软,他告诉我,可以躺在那里。我躺下,睡着。我无法对您形容,那睡眠是多么甜蜜。」
※※※※
中午阳光愈渐强烈,两人进屋,主人摆出面包、乳酪、一点干肉。趁着两人进食,赤杨四处观望。屋内虽只有一间长形房间,里面有个面西凹室,但空间宽敞、阴凉,结构稳固,有宽幅木板与横梁、闪闪发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炉。「这是间尊贵的房子。」赤杨说。
「是栋老房子。人称『老法师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这里的吾师艾哈耳,而是他师傅赫雷,他们两人一起阻止了一场大地震。这是间好房子。」
赤杨又在树下睡了一会儿,阳光穿过摇晃叶丛,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阵,但等赤杨苏醒,树下已置一大篮金色李子,雀鹰正在牧地边修补围篱。赤杨前去帮忙,但工作已经完成,只是山羊也老早不见。
「都没有奶。」两人回到屋里时,雀鹰嘟囔道,「羊儿无所事事,光会找逃出围篱的新法儿。养羊是自找苦吃……我学会的第一个咒文就是把漫游的羊只叫回。姨母教的。如今这咒文对我来说,就像对羊唱情歌一样无用。我最好去看看是否跑去鳏夫家菜园了。你的巫术没法把羊迷过来吧?」
两只黄色母羊的确正侵扰村子外围一座包心菜田。赤杨复诵雀鹰教的咒文:
纳罕莫曼,
霍汉默汉!
羊群带着机警的不屑凝视赤杨,略略离开。大喊及棍子逼着羊儿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径,而雀鹰等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李子。靠着承诺、礼物、哄劝,他慢慢将这些逃犯带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动物,」雀鹰说,一面关起栅门,「你永远不知该如何面对山羊。」
赤杨正想,他永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主人,却没说出口。
两人再度坐在阴影下,雀鹰说:「形意师傅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样。他是卡瑞构岛战士,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从那片大陆来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没有巫师,他们不信任任何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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