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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彼岸-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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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温柔。亚刃一蜷缩在船首,便差不多立刻睡着。但他听见法师轻轻地、几乎耳语似地唱诵,唱的不是赫语,而是「创生语」。他终于快要理解、快要想起那些话语意思时,快要真的了解之前,就沉沉入睡了。

法师静静收妥面包和熏肉,检查一下船绳,将船内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手持船帆指标,坐在船梁后面,念咒增强船帆的法术风。不倦不怠的「瞻远」朝北加速,像一支快箭飞越海洋。

他低头凝视亚刃。男孩的脸庞被久久未沉落的夕阳映成金红,零乱的头发受海风吹拂。在宏轩馆喷泉旁那个外表柔和自在、有王者之貌的男孩不见了,眼前这男孩的脸庞清瘦些、硬实些、而且强劲多了;可是俊美却不减。

「我一直没找着能够同行的人,」大法师格得大声对沉睡中的男孩,或者对空虚的海风说道:「除汝而外、即无他人。而汝必行汝之道,非吾之路。惟汝日后之王权英明,部分亦为吾之英明。因吾率先发现汝,吾率先发现汝!他日——倘有他日——世人将缘于此而称颂吾,超乎吾在世之法师作为——首先,汝与吾二人务必立于均衡点——亦即世间之支点。倘吾跌落,汝亦跌落,且扩及余者尽皆跌落。即在彼地,亦有星辰……噢,吾盼亲睹汝加冕于黑弗诺,吾盼亲睹阳光照射『古剑之塔』,照射恬娜与吾两人合力自峨团幽黑陵墓为汝携返之环。吾等当年携返时,汝尚未出世也!」

他说完,笑了起来,转身面朝北方,改用普通话对自己说:「放羊的小毛头竟然僭越,将莫瑞德传人拥上王位!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不久,他手持指标绳,望着饱涨的满帆被最后一抹斜阳映红,他又轻轻自说自话起来:「我不会去黑弗诺,也不会去柔克岛。该是放开力量的时候了,抛下这老玩具,继续下一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要去看恬娜,我要去看欧吉安,要在他过世前,与他在锐亚白镇悬崖上的家里闲话家常。我渴望到山间散步,弓忒岛的山峰、森林、秋天,树叶璀璨,没有一个王国比得上那些森林。是返回那里的时候了,悄悄独自回去。或许我在那里终能学会一些我至今未学会,也是行动与力量不能教我的东西。」

整片西天,红光耀目,壮丽至极。海洋变成暗红,海上的船帆红艳如鲜血。而后,黑夜悄然掩至。那一整夜,男孩沉睡,男人清醒,直目凝望前方黑暗。那里没有星星。

第十一章 偕勒多岛 Selidor

早晨,亚刃一醒,就看见暗沉低矮的偕勒多海岸横在船前方那片蓝色的西边天际。

贝里拉宫内存放不少王权时代绘制的古老地图。地图绘制时期,常有商贾和探险者由内环诸岛驾船远航,所以当时的人对于陲区的认识比后人清楚。在王宫正殿内,有一幅北方与西方并呈的大地图,以镶嵌工艺制作在两面墙上,英拉德岛的位置刚好在王座上方,以金色及灰色呈现。亚刃幼年时,亲眼浏览那幅地图不下千百遍,所以到现在仍默记于心。英拉德岛北方是瓯司可岛,西边是依波司可岛,依波司可岛的南边是偕梅岛、帕恩岛,至此是内环诸岛之界。再过去的辽阔大海一无所有,只镶嵌一片淡淡的蓝绿色,并零星安放一些很小的海豚或鲸鱼。最后,在殿内那面北墙与西墙交会的角落,可以找到纳维墩岛,纳维墩岛再过去有三座比较小的岛屿。接下去又是空无陆地的区域,一直延伸到墙缘,即地图边缘,才可以找到偕勒多岛。偕勒多岛再过去,就什么也没了。

他可以清晰忆起地图上的偕勒多岛呈弯曲形状,弯曲形状的中心构成一个大海湾,窄小的开口朝东。他们英拉德人从未航行到那么远。但现在,他们正驾船朝向偕勒多岛最南端的一处小深湾。太阳仍在晨雾中低悬时,他们抵达了。

由巴乐纯碇泽出发,以这个西方岛屿为目的的远航,结束了。

他们停妥「瞻远」,踏上久违的坚实土地。四周的寂静让他们觉得古怪。

格得爬上一座矮丘,这座矮丘覆盖青草,丘顶斜突于陡坡之上,强韧的草根沿着壁缘缠结如飞檐。他爬到丘顶后,站在那里瞭望西边相北边。

亚刃站在船边,把好几天没穿的鞋子穿好,再从轮机箱内拿出他的短剑,配挂好。这回,他内心一点「该带,还是不该带」的疑问也没有。接着,他也爬上矮丘,站在格得身旁,一同看望这片陆地。

这一带的砂丘都不高,都长草,伸入内陆约半哩。砂丘再过去是泻湖,密密长了蓑草与咸芦苇。泻湖再过去是不高的群山,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黄棕色。这偕勒多岛差丽但荒凉,找不到一处有人迹、耕地或居所。连禽兽也见不到半只,充塞湖面的芦苇之上,完全没有海鸥、野雁或任何鸟类。他们由朝内陆的那一侧爬下砂丘。

砂丘这一侧的斜坡,阻挡了浪花拍击与海风吹袭的吵声,四周变得宁静起来。这座砂丘的最外围与下座砂丘之间有座小谷,那里的砂子很干净,而且温热的太阳正照在它的西坡上,所以谷底阴凉。「黎白南,」法师现在开始用真名叫他了:「昨夜里我一直没法睡,现在必须睡一下,你陪我在这里,帮忙看守。」他在白日天光中躺下,不过谷荫清凉。他用手臂遮眼,舒口气,就睡了。亚刃坐在他旁边。这里,双目所见只有白色的谷地斜坡,丘顶青草料伸,背衬着蒙蒙的蓝天与黄太阳。双耳所闻,只有翻过砂丘丘顶传来的闷闷浪花声,以及偶尔阵风轻轻吹起尘沙的朦蒙细砂声。

亚刃看见一只可能是老鹰的飞禽在高空翱翔,结果发觉那不是老鹰。它盘旋着俯飞而下,随着开展的金色翅膀,传来如雷的飕飕声。它伸出那双巨大的脚爪,降落在砂丘顶。太阳在它后方,所以它的大脸看起来是黑的,但带着火红闪光。

那条龙由丘顶往下爬行几步,然后说:「阿格尼·黎白南。」

站在那条龙与格得之间的亚刃响应道:「奥姆安霸。」那把出鞘的短剑握在手上。

那把剑现在不觉得沉重了,光滑老旧的剑柄握在手中,感觉自在。刀锋出鞘时,轻盈迫切;它的力量、它的岁月,都支持着他——因为他现在知道如何发挥它了。这是他的剑。

那条龙再度说话,亚刃听不懂,他回望沉睡中的同伴,短暂的嘈闹和轰隆声响一点也没把他惊醒。亚刃便对那条龙说:「我的大师累了,他在睡觉。」

听了这话,奥姆安霸爬下砂丘,笨重地蜷曲在谷底。他在地上不像在空中飞翔时那么灵活柔软自在,不过他放下那双有爪的脚和弯曲的尖尾巴时,流露出一种邪怪的优雅。下到谷底后,他把两脚收拢在身躯底下,抬起巨头,安静不动,真像雕刻在武士头盔上的一条龙。相距不到十呎,亚刃注意到那双黄眼睛,也觉察到四周有股淡淡的焦臭味——这次不是腐臭味,而是焦干的金属味,这气味与海水及咸砂的气味混合,融成一种清净、鲜奇的气味。

太阳高升,照射奥姆安霸的侧腹,使他像铁金合铸的金属龙那样闪闪发光。

格得依旧放松沉睡,一点也没理会龙在场,好像农夫与自己的猎犬相处般全然不在意。

一小时过去,亚刃大惊发现,法师早已在他旁边坐着。

「你对龙已经那么习惯了吗?居然能在它们脚爪中间睡着?」格得说完,笑起来,打了个呵欠,然后站起来用龙语向奥姆安霸说话。

奥姆安霸回答前,也先打个呵欠——也许是同样爱困了,也许是表示势均力敌。不过,巨龙打呵欠,世所罕见:黄白色的两大排牙齿,剑般尖长;分叉的红色劲舌,是人类身高的两倍;喉咙像冒烟的巨穴。

奥姆安霸说完话,格得正要回答时,两人同时转头看亚刃。在四周的静默中,他们都清楚听见钢剑碰着剑鞘的匡当细响。他们看见亚刃正抬头远望法师头部后方的砂丘口,手中握着出鞘的短剑。

砂丘口站着一个男人,阳光朗照着他,微风轻拂他衣裳,他如同雕像般静立,唯有轻便的斗篷衣边和帽兜略微轻飘。他的头发长黑鬈曲,方肩魁梧,是个健硕俊雅的男人。他微笑,目光好像越过他们头上,望向大海。

「奥姆安霸我认识,」那人说:「你,我也认识,不过,自从那次见你至今,你老了不少,雀鹰。他们告诉我,你现在是大法师了。看来,你不但变老,也变重要了。而且有个少年仆从跟随,不用说,八成是巫师学徒,在那个智者之岛学习智慧。两位远离柔克学院,告别那些刀枪不入、保护所有师傅免受伤害的高墙,千里迢迢至此,是何缘故?」

「因为,比那些高墙更重要的墙,有了破洞。」格得说着,两手紧握巫杖,仰头注视那个男人。「不过,你竟然不现身与我们一会,好让我们向我们寻觅已久的人致意吗?」

「现身?」那人说着,又微笑起来。「难道堂堂两法师之间,竟需藉那区区血肉之躯、藉那禽兽筋肉,才可靠?不,让我们以心相会吧,大法师。」

「我想,我们无法以心相会。孩子,把剑收起来。它只是『派差』、一个『显像』而已,不是真人,对它用剑,无异举刀砍风。在黑弗诺时,你头发是白的,人家叫你喀布,但那只是通名。我们与你相会时,该如何相称?」

「你们要称我『王爷』。」砂丘边上那个高大形影说。

「喔,还有呢?」

「王尊。」

奥姆安霸听了,发出可怕的巨响以表不满,两只大眼炯炯发光。不过他别开头去,不看那人,并就地匍匐,宛如无法动弹。

「我们该到何处与你相会,又是何时?」

「在我的疆域会面,至于时候嘛——随我高兴。」

「很好,」格得说着,举起巫杖向那人伸过去些——那人立刻像烛火被捻熄般消逝。

亚刃呆望。龙劲健起身,用四只盘曲的脚站立;一身盔甲匡当作响,大嘴龇张,露出最里端的利牙。

法师仍倚着巫杖。「它只是派差,是那人的显像或形象,它能说能听,但没有力量,所以省了我们白费力气对付它。其实,连这形似之像也不真——除非送讯者希望它是真的。所以我猜,我们还没见到他现在的实际相貌。」

「你想,他就在附近吗?」

「『派差』不越水,所以,他应该在偕勒多岛没错,但偕勒多是个大岛,比柔克岛或弓忒岛都宽,而且差不多和英拉德岛一样长。找他要很久。」

接着是龙说话。格得听完,转向亚刃:「这位『偕勒多领主』是说:『吾既归吾土,即不拟离开。必寻得此『尽毁者」,领汝去彼处。吾汝合作,或可灭他。』我不是说过吗,龙要找什么,就一定能找到?」

一讲完,格得在那巨兽面前单膝下跪,与为臣者向国王下跪一样,还用龙言向巨龙道谢。由于距离非常近,低眉颔首的格得,可以感觉那只龙灼热的鼻息。

奥姆安霸重新拖着披鳞带甲的巨大体重爬上砂丘,然后鼓翅展翼,腾飞而去。

格得将衣服上的砂子拍掉,对亚刃说:「你刚才已见到我下跪,说不定终结前会再看我第二次下跪。」

亚刃没有追问这话的涵意。根据为时不短的这段相处,他已认识到,法师说话含蓄,自有理由。不过这一回,他仿佛觉得这句话另有不祥之兆。

他们翻越砂丘重返海滩,检查他们的船只停泊位置是否不受潮水或暴风雨侵袭,顺便取出过夜用的盖毯与剩余食物。格得在细狭的船首略停一停,那个位置承载他横越各陌生海域,历时何其长久,历程何其辽阔。他伸手置于船首,但没有施法或持咒。然后他们反身朝内陆,再度向北边山峰前进。

走了一整天,晚上就地在一条溪边夜宿。那条溪河婉蜒流向挤满芦苇的泻湖和沼泽。虽然时令是仲夏,但晚风微寒,由西边开阔海那汪洋一片的辽阔陲区吹来。天空罩层雾气,看不见山峰之上有星光闪烁,而这里的山峰想必也不曾有窗户透出火光、或有炉火辉耀过。

亚刃在黑暗中醒来,他们的小火堆已熄,正西沉的月亮洒下银灰光芒照耀大地。溪谷与周围山峰上,站了好大一群人。他们静立不动,脸孔朝向格得与亚刃,眼里未映照月光。

亚刃不敢说话,但伸手去碰格得手臂。法师被摇醒,坐起来问:「什么事?」他顺着亚刃的注视望去,也看见那群静默人众。

那群人不论男女,都穿暗色衣服。月光蒙胧,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亚刃依稀觉得那些站得最靠近,也就是小溪对岸那群人,有些他认识,只是说不出他们的名字罢了。

格得站起来,毯子落地。他的面孔、头发、与上衣,都发出淡银色光芒,宛如月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幅伸出一只手臂,高声说:「噢,你们这些曾经活过的,自由了!我已解除牵系你们的束缚:安瓦萨·马讷·哈吾·弁挪达瑟!」

那些沉默不语的人群又静立片刻,便慢慢转身离开,好像一个个走入灰暗就凭空消失了。

格得坐下,深舒一口气,望着亚刃,一只手放在男孩肩膀,他的碰触温暖稳实。「黎白南,别害怕,」他既和蔼又讥嘲地说:「他们只是亡魂。」

亚刃点头,只不过牙齿格格哆嗦,并感觉冷得透骨。「他们怎么会——」他试着说话,但下巴和嘴唇不听使唤。

格得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受他召唤才出现。这就是他的允诺:永生。只要他一句话,他们就可以返回;只要他一下令,他们就必须在这些『生命之丘』上行走,但却连一片叶子也无法干扰。」

「那么——那么,他也死了?」

格得若有所思地摇头。「亡魂没有能力召唤亡魂重返人间。不,他拥有超越活人的力量……但谁要是想追随他,他就会欺瞒那些追随者。他保持力量为自己使用;他扮演『亡魂之王』的角色……但其实操控的不只亡魂……不过,它们仅是影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他们。」亚刃惭愧道。

「你怕他们,是因为你怕死,这很正常。因为死亡是恐怖的,非怕不可。」法师说着,放根新木在火堆上,并搧搧木灰底下较小的木头。这些捡来的柴枝烧旺起来,火光也转亮,这光亮让亚刃感激。「然而,生命也是可怕的东西,」格得说:「一定教人害怕,也让人赞美。」

两人都缩缩身子并拉紧盖毯,沉默一会儿。格得又很严肃地说:「黎白南,我不晓得他会利用派差及影子在这里捉弄我们多久。但你知道他最终会去哪儿,对吧?」

「进入黑暗之域。」

「嗳,就是去他们那儿。」

「我既然见过他们了。我会跟您去。」

「是你对我的信心在驱使你吗?你或许可以相信我的爱,但不要相信我的力气。因为我猜想,这一回……我是棋逢敌手了。」

「我一定跟您去。」

「不过,万一被打败,假如我用尽力量或性命,就没办法带你回来了。而你不可能单独回来。」

「我会与您一同回来。」

格得听了,说:「你从死亡的鬼门关进入成年。」说完,他用那龙曾经对亚刃说过两次的字眼——或名字——很低缓地照样说:「阿格尼——阿格尼·黎白南。」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不久,睡意袭来,两人便在无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

次晨,两人继续向西北前行。那是亚刃的决定,不是格得的决定,因为格得说:「孩子,让你来选择我们要走的路吧,因为对我而言,不管哪条路都一样。」他们没有目标,只是一边等待奥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赶路,只沿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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