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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彼岸-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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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刃一度瞥见南方有个高高的蓝色物体,以为可能是陆地或云朵。当时船只已朝稍偏西北方向行驶数时辰了,他不想费事抢风掉头,只任凭船只继续前进。那块陆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反正无所谓。现在对他而言,风、光、海洋,一切雄伟光辉,都是隐晦与虚假。

黑暗来了,又转光明;再变黑暗,又现光明——仿佛在天空那张绷紧的帆布上擂鼓,那么规律。

他由舱上伸手到海水中,立刻见到一个鲜明的景况:在流动的海水底下,他的手变成淡绿色。他收回手,舔舔手指沾湿的部分。味道不佳不打紧,还害他嘴唇深切感觉刺痛,不过他还是照样再做一遍。但舔完就难受了,不得不伏下来呕吐,幸好只吐了一点灼烧喉咙的胆汁。已经没有水可丛让雀鹰喝了,真怕靠近他。亚刃躺下来,尽管酷热,身子却发抖。四周寂静、干燥、明亮:可怕的明亮。他遮住双眼挡光。

共有三人站在船内。他们瘦得像柴枝,骨凸嶙峋,眼睛是灰色的,很像奇怪的深色苍鹭或白鹤。他们声音细小,宛如小鸟啁啾,说的话亚刃听不懂。其中一人的臂上托着一个深色囊袋,正向亚刃的嘴巴斜倒,是水,亚刃贪渴地喝着,呛了一下之后,又再喝,一直喝到那囊袋倾空为止。这时,他才转头看看四周,并挣扎着想站起来,同时说:「他呢?他在哪里?」因为,与他一同在「瞻远」内的,只有这三个奇怪的瘦男子。

他们不解地望着亚刃。

「另一个人,」他哑声道,干涩的喉咙和干硬的嘴唇不太能发出他想说的话,「就是我朋友呀——」

其中一人要不是听懂他的话,至少是领会了他的焦急,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放在亚刃臂上,而用另一只手指示。「在那边。」他安抚道。

亚刃环顾,看见这条船的前头和北面有不少浮筏聚集,而且再过去的海面,还有成排成排的浮筏,数量多得像秋天池塘漂浮的落叶。每艘浮筏的中央都有一或两个像小木屋或茅屋的棚子,低低的靠近水面。而有的浮筏还加了桅杆。它们像叶子漂浮,西方的汪洋海水起伏大,这些漂浮的浮筏就随之起落。浮筏之间形成的巷衡,海水闪耀银光;至于他们的上方,淡紫色和金黄色的雨云雄踞着,把西天染得阴暗。

「在那边。」那人说着,指向「瞻远」旁边的一艘大浮筏。

「还活着?」

他们全部呆望亚刃,最后,有个人懂了:「还活着,他还活着。」

亚刃听了,呜咽起来,是没有眼泪的干泣。一人伸出细小但有力的手,拉起亚刃的手腕,带他离开「瞻远」,踏上「瞻远」所系泊的那艘浮筏。这浮筏很大且浮力佳,几个人的重量加上去,也没吃水多些。那男人带领亚刃横过这艘浮筏,另一人则拿了一支长钩,把邻近一艘浮筏拉近些。那支长钩的顶端套着一个鲸鲨牙磨成的长弯钩。浮筏拉近了以后,亚刃和带领他的男人就可以跨步过去。男人引领亚刃走向一个遮棚或小木屋似的地方,那地方其中一面墙是开放的,另外一面用编结的帘幕封着。「躺下来。」那男人说。躺下以后的事,亚刃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仰面平躺,眼睛盯着一个有很多小光点的粗糙绿色天花板。他以为自己是在赛莫曼的苹果园,那是英拉德岛王公贵族避暑的所在,位置就在贝里拉的后山山坡上。他以为自己躺在赛莫曼的厚草地,仰望苹果树枝间的阳光。

一会儿,他听见浮筏底下的架空处,海水拍击排挤的波浪声,也听见浮筏人细小的声音在讲话,他们讲的是群岛区的普通赫语,但音调和节奏变了很多,所以很难听懂。正因如此,亚刃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了:在群岛区以外、在陲区以外、在所有岛屿以外,迷失在开阔海上。不过,他不担心,倒是舒舒服服躺着,有如躺在自家果园的草地上。

他想了一下,认为该起来时,就起来了。发觉自己清瘦许多,而且晒焦了似的。两腿虽然不稳,但还站得住。他拨开当作墙的编结挂帘,走出去,步入午后。

他睡觉时下了雨,浮筏的木头因淋湿而变黑;清瘦半裸的浮筏人,头发也因雨湿而变黑,贴着皮肤。他们用来建造浮筏的木头是平滑的大块方木,不但合并紧密,还做了填塞,以防渗水。但天空大半已转清朗,并可见到太阳位于西边,银灰的云层纷纷向东北方的远处飘去。

有个人向亚刃走来,小心地在几呎外止步。这人很瘦小,不比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高,眼睛是黑色的,大而长。他手上拿了一枝矛,矛头是象牙色的倒钩。

亚刃对他说:「多亏你和你的族人救我一命,感激不尽。」

那人点了点头。

「你可以带我去见我同伴吗?」

那位浮筏人转身,拉高嗓门,发出有如海鸟啼叫般的刺耳声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候。亚刃也学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过,他们所在的这艘浮筏倒没有加装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张挂船帆,与浮筏的宽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色的,质地不是帆布或亚麻,而是一种纤维,看起来不像是编的,倒像击打而成,有如制造毛毡的那种方法。一艘约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筏,先用绳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来,然后一路钩开、撑开别的浮筏,漂到与亚刃所在的浮筏并列。等到两筏间只剩三呎宽间隙时,亚刃身旁那男人就站起来,轻轻松松跳过去。亚刃照做,却是四肢笨拙,难堪着地——因为两膝弹力已荡然无存。他爬起来,发觉那个矮小男人在看他,脸上表情并非幸灾乐祸,而是赞赏。显然,亚刃的镇静沉稳赢得他的尊敬。

这浮筏比海面上其余浮筏来得高大,由四十呎长、四至五呎宽的大木头组成,由于长年使用,加上天气的关系,木头都变黑、变平滑了。上头几个搭起来或围起来的棚子四周,竖立一些怪异的雕像,而每个遮棚或围棚的四根角落高柱,都饰有几簇海鸟羽毛。亚刃的向导带他走向最小的一个遮棚,他在那里见到躺着安睡的雀鹰。

亚刃步入遮棚坐下,他的向导回去另一艘浮筏,这里没有别人来干扰。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名女子从别艘浮筏带食物来给他。食物是凉了的炖鱼,上面洒了点透明的东西,略咸但好吃。另外还有一小杯水,水已走味,喝起来有沥青味——想必是源于水桶上防漏水的沥青。从那女子给他水的样子看来,他明白她给的是一种宝贵东西,一种该受礼待的东西。他满怀敬意喝水,喝完没再要——虽然他实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水。

雀鹰的肩膀有人帮忙上了绷带,绑得很灵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来时,两眼清亮,看着亚刃,一脸温和愉快的微笑——他严峻的脸上能出现微笑,总是惊人。亚刃突然又感觉想哭了,他伸手按着雀鹰的手,什么也没说。

一个浮筏人走近,在不远处那座比较大的棚子内跪下。那棚子看起来有点像庙祠,门口上方多了个复杂的方形设计,而且门框的木头特别雕成灰鲸形状。这个浮筏人与其它浮筏人一样矮瘦,体格如男孩,不过他的面孔坚毅挺拔,有岁月风霜。他身上只披一块亚麻布,却不掩堂堂威仪。他说:「应该让他多睡觉。」所以,亚刃离开雀鹰,来到他这边。

「您是族人首领。」亚刃说道。王公卿候,他一望即知。

「我是。」那男人微微点个头说。亚刃站在他面前,挺直不动。那人的黑眼睛迎接亚刃的注视。「你也是一位首领。」他观察后如此结论。

「我是。」亚刃回答。他很想知道这位浮筏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外表仍保持淡然。「但我服效我的大师,他在那边。」

浮筏人的首领说了些亚刃一点也听不懂的话:某些字词变得让人无从辨识,也可能有些是他不晓得的名字。然后才听见他说:「你们为什么进入『巴乐纯』?」

「我们在寻找——」

但亚刃实在不知道该透露多少,也不晓得要说什么才好。所有发生的事,以及他们的追寻,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心中只是一团乱。最后他说:「我们是要去欧贝侯岛的。我们上岸时,他们攻击我们,所以我的大师受伤了。」

「你呢?」

「我没受伤。」亚刃说,从小在宫廷学到的冷静自若颇派上用场。「可是,有……有件有点荒唐的事。一个跟我们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缘故……」他没继续往下说,沉默而立。

首领用那双高深莫测的黑眼睛看亚刃,最后终于说:「这么说,你们来到这里是意外。」

「没错。这里还是南陲吗?」

「陲?不,那些岛屿——」首领挥动那只黑色的瘦手,由北向东,画个约莫罗盘四分之一的大弧。「岛屿都在那个地带,」他说:「全部岛屿。」说完,再比比他们前面那片傍晚的大海,由北、经西、至南,说:「这里是海。」

「您们是哪块陆地的人,族长?」

「哪块陆地都不是。我们是『开阔海的子孙』。」

亚刃注视他那机敏睿智的面容,再环顾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庙祠、有高大的偶像,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树雕成,包括神的形体、海豚、鱼、人、海鸟:还看到全族人忙着工作,比如编结、雕刻、钓鱼、在高台上炊煮、照料婴孩;也看到其它浮筏,至少七十艘,在海上散开成一个大圆,直径恐怕足足有一哩。这是一个镇,像个远处炊烟袅袅、孩童嬉笑声高扬空中的小镇。是个「镇」没错,只不过它底下是深渊。

「您们从不登陆吗?」男孩低声问。

「一年一次,去『长砂丘』,我们在那座岛屿砍树,整修浮筏。时间都是在秋天,之后就随鲸鱼去北方。冬天时,浮筏各自散开,春天才回到巴乐纯众合。届时,各浮筏互相往来、结婚、举行长舞庆典。族人聚集的这一带,我们叫做『巴乐纯碇泽』。大海洋流从这里向北传送,夏季再随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见『大王群』,也就是灰鲸群,才回头向北。我们一路追随它们,最后回到长砂丘岛的耶玛海滩,短暂停留。」

「族长,听起来,这种生活实在美妙之至。」亚刃说:「我从没听过像您们这样的族群。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可是,我们那个英拉德岛每逢夏至前夕,也都会举行长舞庆典。」

「但你们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稳,」首领说时没有特别表情。「我们则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片刻过后,他问:「你那位大师怎么称呼?」

「雀鹰。」亚刃说。首领把音节照样诵念一遍,但对他而言,那些音节显然不具意义。从这点来看,亚刃明了这位首领叙述的情形是真的,这些族人年复一年居住在海上,在这个超越任何陆地或陆地踪迹的开阔海之上,不见陆地的鸟禽飞翔,不知人类有关的一切知识。

「他刚经历生死关头,需要睡眠。」首领说,「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说着,站起来。虽然他对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显然对亚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晓得应该与他平起平坐,还是拿他当孩子对待。就此次情况而言,亚刃比较喜欢后者,所以对首领打算先退也不以为意。可是接着他却碰到个难题:浮筏都漂走了,只见两浮筏间丝缎般的海水波纹展开,足足有一百码。

那位「开阔海子孙」的首领,再度开口对亚刃说话——简洁有力。「游泳。」他说。

亚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凉让他一身被晒伤的皮肤很舒服。他游了过去,总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后,发现筏上有五、六个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兴味地瞧着他。一个非常小的女孩说:「你游泳真像鱼钩上的鱼。」

「应该怎么游才对呢?」亚刃有点自尊受伤,但仍然礼貌地问。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对这么小的人类同胞无礼。那小女孩如同一个经过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这样呀!」她大声说着,立刻像一只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过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离处,才瞧见她黑色服贴的头浮出水面,并听见她拉开嗓门大声招呼。

「来呀!」一个男孩这么说。他的年纪可能与亚刃相仿,但身高和体型看起来都不超过一般十二岁的男孩。他表情严肃,整个背部是一只蓝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它人也跟着投水,连三岁的小孩也一致行动。情势所趋,亚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后,他努力不制造水花。

「要像鳗鱼。」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边,这么说。

「要像海豚。」一个有着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这么说,而后消失在海水深处。

「要像我!」那个三岁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摇动着。

所以,那个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长的金灿次日、以及再次日,亚刃都与星辰筏这些孩子游泳、聊天、工作。自从春分那天的清晨与雀鹰一同离开柔克岛以来,所有的经历要以这段体验最奇特,。电子书因为它与先前、与这次旅程、与他一辈子碰到的事,都全然无关——甚至与未来还没碰到的事更无关。夜晚睡觉,与其它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这里,置身阳光、超越世界边缘、与海洋儿女相处,简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经历死后的生命……」入睡前,他会朝南方远处天空寻找那颗黄星与那个「终结符文」的形状,他每次都能看见戈巴登星,以及较小与较大两个三角形,但现在,那颗黄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个形状突出在海平线之上,他也没办法定睛一直看。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恒常变动不居的海洋,一直没有更换。五月的暴雷雨过去了。夜里,星空灿亮;白天,阳光普照。

他明白,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总是这样子如梦似幻,自自在在。他问起冬天的情形,他们说,冬天长久下雨,海浪汹涌,所以浮筏各自散开,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与黑暗中浮沉,周复一周。去年冬天,暴风雨持续一整个月,他们见到「雷云般」的巨浪。他们这么形容大浪,因为他们根本没见过丘陵。当时,从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数哩之外,声势浩大地涌来。浮筏能在那种大海行驶吗?他问。他们说可以,但并非每次都行。春天聚集到巴乐纯碇泽时,会有两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见踪影。

他们成婚早。那名根据自己的名字「蓝蟹」在背部做了蓝蟹刺青的男孩,与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岁,女孩还小两岁。浮筏族人之间,这样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婴孩,或爬行、或学步,他们都用长带子绑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白天天热时,就爬进棚子,大伙儿扭挤着睡觉。年长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则分担所有工作,大家轮流负责采收大片棕叶海藻。棕叶海藻的长度有八十至一百呎,叶缘很像羊齿植物。大伙儿合作把这种海底植物捣成布,并利用它的粗纤维编成绳子和网子。他们的工作还有钓鱼、晒鱼干,以及把鲸鱼牙磨成各种工具等等。但他们总是有时间游泳、闲聊,而且从没有什么时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们没有时辰区隔,只有「日」、「夜」之分。度过几个这种日夜之后,亚刃感觉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数不清的日子,而欧贝侯岛变成梦,那个梦后面是其它比较模糊的梦。他还感觉,他曾经住过陆地,曾经是英拉德岛王子的那段经验,是在另一个世界。

等他终于被召去首领浮筏时,雀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你又像那个我在涌泉庭见到的亚刃了,光鲜如同一只金色海豹。这里适合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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