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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菁华锦-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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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沉黑色镶嵌金线的外袍搭手肘边,秦少监手一抖,蹬腿前微低着头。
御辇行出念樨殿,过宫道回皇上住行的行宫黔隆宫,一炉药香,地砖光洁可鉴,十来个宫女侍卫垂首束手静候,大气巍峨的陈设布置,当今南江国皇帝坐于玉榻之上,高高俯视凉旷的殿宫,时而轻咳几声,咳的时候握住掌心放嘴边,收紧下巴附近的肌理,目光幽处明亮得不似以为抱病老人,声音传出殿前,绕梁回荡久久。
几张奏折叠放在老人面前,明黄色的面封,让人不甚舒心的光泽。皇家最崇黄色,认为此乃天子之色,当今南江皇帝却对这种肤浅浮薄的东西不太上心。一张张翻开过目,老人知道这种奏折已经给皇太子李靖皓先批阅一次,才给宫人捧到他这儿来的,检查皇太子的每一个决定命令,老人维持一个看折子姿势已经太久,守在阶下的秦少监心里嘟哝,老皇帝不上朝已经有些时日,却每日坚持那十年如一日地批阅奏折,寻着机会就给前来到念樨殿请安的皇太子批论一二。
又是一阵短暂急促的咳声,秦少监低眉令宫女为皇上添衣,自己挽了墨绿色少监宫衣的袖子。磨墨添灯。
北方饥荒闹得凶,经常有暴民暴动。皇太子令国中各地官员开仓,同时控制人流。老皇帝目光一沉。冷冷地把这个奏折放一边。
现在什么时辰了,漠然搓摩手背,阅遍了今日份量的奏折,老人安静地坐在上面淡声问。
“回皇上,今个已经是三更了。还有,千岁皇太后那儿叫人来传话,交代说皇上该早点休息,莫再熬坏身子。”秦少监恭顺服从,把刚才殿外带进来地话陈述一番,不带半点主观感情。他知道自己的主子不爱奴才无缘无故表露地殷切,更不爱在后宫倚老卖老掌握大权的那两位老女人。
“三更。”继续磨搓手背,老人那微微塌地双肩上披着外袍。平生凸几分冷峭感觉。
“今天。朕没有听到……没有陶笛声。”
把腰再微微下弯几寸距离。秦少监拱着手。没有应声。
今日御辇从念樨殿行出时候。皇帝没有如往常几日一般。听到那种悲切入骨地陶笛声。等候在夕阳中地。是惝然若失。是意微微若有所思。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犹记很多年前。他曾抱着复杂难辨地心情。在念樨殿旁边地公主房里。抱起新生婴儿脆弱地身体。摸着温暖细腻地体温。看那体内存在着他地血脉地孩子优秀地五官。身边有一个温文如水地女人。
“明天。把吹陶笛地丫头唤到朕面前。朕……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闭眼淡淡地说道。只要不危及他的江山,他南江国的未来大道,他不介意……稍稍补偿一下那楼里地孩子。
静聆的秦少监得令,躬身一礼,神色越发卑微恭敬。
把手覆盖住那叠奏折,掩去那刺目惹人厌弃地灿烂明黄,老皇帝忽而叹一声。
“我早就给放回来了,不过,我脸上的红掌印比较难看,找个花园水池地我蹲下对水镜瞧了一次,的确肿得厉害,丑得像鬼一样,我琢磨着这模样不好见人,踟蹰徘徊在外半天,一直没想进殿里来,雪歌。”
“我瞧到你把食盒里面地食物都倒入湖里喂鱼了,没来得及阻止你,很可惜啊,我那么爱吃的桂花糕……”
“雪歌,我房间冷,你不要蹲太久。”
“雪歌,”如意看着桌面上那三角祈愿符,忽然欠身拿了起来,同时,她走进来弯腰拈一张篮子里的冥纸,静静地看,抖了抖唇,很轻松地把它扔火堆里,好像扔掉它的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原本这火堆里的东西,全部的烧给她这个“死人”的。“别哭了……我绻胭脂回来了。”
好像希望更刺激一下雪歌,猛然伸到雪歌面前的十指,根根指头都有厚茧,此时在厚茧上,还有一个个细小的伤口,证明某个绣工粗糙拙劣的人粗心地给同一根绣花针弄伤无数遍。
“雪歌,你的刺绣针法我看过一遍都记得住,只是上天好像真的不想让我学会绣这种细腻的东西,花了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我熬得两眼发昏,才在那舞衣上加了点东西,”如意用一种抱怨的口气缓缓诉说着,一番苦心付之流水的,不知道是谁做了那螳螂后面目光犀利悠远的黄雀。丽景轩里原本完美的剧本被如意那可怕可笑的绣工全毁坏,台上是戏台下就是谋对谋局破局,当时那女官突变的嘴脸,在场乐子以及尚乐宫怪异无比的神情,如意很想仔细跟雪歌交代一次,但如意她苦心试着回想,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口才,还是很难形象地描述出来……
“银凤云龙纹么?我听女官喊的时候才知道……似乎的很好很优雅的东西,最后居然我给毁化成四不像动物了,怪不好见人的。”
再次提起不好见人,一次形容自己目前的脸,一次形容自己”鬼斧神工“的绣工,如意似乎很有自知自明地咂了咂嘴。
抱歉地坐下,说道:“对不起,浪费了你一番心血。”
雪歌瞧走过来面对着坐下的如意,才清清楚楚瞧出来的她那口中所谓”丑得像鬼一样“的脸上惨状————贪吃的小孩,囫囵吞枣我嘴巴塞入一个大桃子,结果死活嚼不动还掏不出来,桃子俏楞楞地透过脸皮鼓着……把如意的脸从中间分开看,一边是清秀佳人,一边是九幽青鬼。青青黑黑的,肿得不成样,哪里是轻飘飘一句红掌印,那个被华嫔收买的女官以为如意此番断无活路,下手毫无留情,心肠阴狠毒辣,亏如意铁心生生吃下这一巴掌。
把该说的都说了,见雪歌只是阴森森地盯看着她,根本没留意她在说什么的样子,如意一时很荒唐地陷入失语词穷的窘迫中。
“嗯,嗯,事情就是这样,”脸上麻麻辣辣的疼不好受,说话也难过,还是一个人演着寂寞独角戏,如意筋疲力倦,半晌缄语,闷闷不再开
雪歌的声音飘过来。
倏然抬眸,精神不佳的如意一开始没弄明白雪歌的所指,慢半拍反应过来后,把眼眸轻微地眯起。“嗯,大约……算早吧。”
雪歌也默,沉寂的片刻后再森然吐出一句。
“连那次筛选前你莫名被唤去丽景轩的事……,你也知道?”
那次雪歌被华嫔命令,串通丽景轩一个女官,骗如意去丽景轩,原意是要寻个罪名马上就把人在轩内拿下,谁知道“绻胭脂”人缘乃不是一般的差,一进丽景轩就被桑熙为首的众人狠狠欺负教训一番,而被华嫔安排好的人手却很尴尬地发现,自己除了跟着起哄落井下石,没能找到真正下手的机会。
那天被迫第一次把人害上绝路的雪歌焦急,内疚,伤心不已,独独没能猜到,如意能平安归来。
翻弄一下手边的篮子与三角祈愿符,如意似乎实在很累,疲惫自灵魂深处渗出,一味黯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猜到了一点吧,开始是很气愤很委屈,后来吃了一巴掌,脑子嗡一下醒了,就明白,倘若真有人要害我,那些乐子们大可在等着我大意犯下一些小错的时候再出雷霆手段,无论是要羞辱**还是彻底铲除,向来都是这般才适合,故意串通一个女官把我唤去就是为了羞辱我一番,太奇怪,像庸人自娱自乐,小题大做,而事实上我认识的那几位乐子,大约都不是那种好对付的人。”
雪歌再次沉默,如意冷静自然的剖析,甚至是望过来的眼神,都叫她苟自无地自容,赫然压抑中心里慢慢滋生了一种感觉……名为嫉忌。
她咬牙从牙缝里吐字。
“我真傻,又被你骗
在丽景轩的台上彻底胡闹一趟,最后“绻胭脂”心满意足得到个理想的处罚,而表面上一惊一乍过于粗心的女官就给尚乐宫严厉呵责,下面的一群乐子目瞪口呆之余以袖掩嘴,又开始暗自嘲笑这个“绻胭脂”丑人多作怪————谁会知晓,闹剧全是一个一心离宫的少女将计就计,完美的一次演出呢。
“我还在想着,如果真的害死了胭脂,以后我可能要在懊悔内疚中度过半生了。”雪歌脸上没了血色,怯弱的脸庞上多了一丝歇斯底里的自哀。“每时每刻被巨大的恐惧与羞愧笼罩着,想着对不起全心信任着我这个虚伪朋友的你,我那么挣扎,在母亲的性命于你之间犹豫不决,痛苦不堪,原来,原来一开始最虚伪的人趋势不是我,是你,胭脂……”
“雪歌,我知道你一定是被胁迫的,你相信我么?”如意此刻忽而说道,“你相信我吗,既能救你母亲,又让你不做违背心意的事情,雪歌。”
【81 错步】
我问佛,佛家堪悟道,世间为何只证那么多憾事?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缺陷,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前世,书如意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那些人知会用刻薄的手指指着她的背脊,凉凉地喊,哦,了不起的公费生,了不起的孤儿,然后在悒郁纠结的书如意面前,不自觉地露出失败者的恼羞激愤表情。
唯一的考古教授对她如师如父,她敬之重之,把人摆在在心里高位之上,却不能把教授当做朋友。
比起面上信佛十多年的皇后娘娘,如意对佛理心经一窍不通,并不深谙,但些许世事人情道理,经历两世为人的如意分析得比大多数人有心得明悟。
我由斯二问佛,为何不给世间所有女子一颗纯净仁爱的心?
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蒙蔽世俗的眼,在诞生之前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拂开了因果,将劫消孽散,恶业成空。
“这一巴掌好疼好疼,雪歌。”如意的疲倦依旧在延续,她说道,“事情还未到绝路,雪歌,你就说是我爱作怪,自作主张偷偷在你准备的舞衣上加绣缝东西,以致坏了原来的计划,遂此番失败,你大可这样跟背后的那位这般交代出去。就说我什么都没发现,仍然当你是好姐妹般信任着。而你那位也没哪些证据能证明绻胭脂已经拆穿了一切,这样你也还有利用价值。那位掂量清楚后,九成还是会信你地”盘腿儿懒散地坐,如意遽然笑了笑,独那双眸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没关系,我白日在丽景轩没有露出马脚。”
好疼啊。过去五年跟着两位要求苛刻的师傅身边修炼,每日吃苦,都未曾如今日那么难受。大概苏嬷嬷又要嘲讽她蠢得一塌糊涂了,幸好皇宫宫闱不缺好美颜药膏,苏嬷嬷当过尚乐宫,带身边地珍膏圣药不少。不然她要顶着这张脸回千叠楼,能闹起的风波光想一下就叫人悚然,千叠楼里脾气各异地美人们啊。对自己人是要求严苛一点,给的脸色也是冷淡漠然一点。态度恶劣一点,但对向着楼外面。摆出的姿态可是一律相当地护短的,绝不叫外人欺负楼里的人。
这一掌。不能白受地,如意心想。
“有我配合。雪歌你要救母亲地把握大约将大一些。我们合计一下。在乐子筛选结束我出宫之前。定然有办法。”
雪歌只是怔怔地盯看。
如意忽而再放低嗓音。“我曾听说。后宫是个吃人地地方。人人都被逼着害别人。雪歌。你莫怪我看透却不出声表态。”脸上飘过一丝怅惘。她莫肯咨嗟。“说到底都是我地错。你是受了我地连累才被拿住亲人威胁。”
自那日丽景轩归来。如意开始怀疑雪歌。却事事替雪歌找好借口。倒实际心里没多怨恨。反而腾升内疚。想着称为雪歌地朋友。自身却从来未能替雪歌做些什么。
“既要保证我出宫。又要救雪歌你母亲。让你摆脱身后那位地无情操控。这个目标是困难实现一些。地确不能比直接害死我你可完美交差来得容易交代。但我到底猜想。也不能保证那位不会杀人灭口。雪歌。我楼里地同伴们都清楚。绻胭脂是个素来叫人难办头痛地家伙。我再任性一次。雪歌你信我一次。”
终被震慑住。怔怔地望。不能言语。雪歌暗然零落悲欢。收拾心尖残絮。那丝滋生而出地负面感情也慢慢退散消弭。哀切再次浮上心头。断不是不知好歹地人。种种现实摆在面前。她也得清楚。“绻胭脂”大可不再管她。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她被彻底拆穿。被背后那位当成弃棋扔掉。连带失去母亲地性命。“绻胭脂”这都无需负责。即使换个角度去看。若如“绻胭脂”没能一早看出她地异样。那么天真高兴地穿着美丽且危险地舞衣去了丽景轩。掉下了那布置好地陷阱底下。今日就需真变为“绻胭脂”地忌日了。扪心自问谁才是最终受害者。如何分得个一清二白太浅白。雪歌暗忖她何来立场。责备别人。
“胭脂……你的脸,疼
半晌久久才一句,没了刚刚切齿的怨怼之意,反而稍显幽然凄恻,雪歌神色复杂非常。
“呵,”用手指点一下肿起来的脸颊,如意咝咝咬牙低喊,却翘起了嘴角,好像觉得全部事情都很好笑,包括自己这样凄惨的脸。“我可看准了,才受着这一掌的,那个女官指甲不长,没刮出什么伤痕来,要知道,我们官妓的脸可比技艺还珍贵,断不能留下丁点疤痕,这种青青肿肿的,揉些药膏上去淤血快就会散了吧,就装着难看一阵子时间,反正我没可能有什么重要人物要面见的,自欺欺人就当做一场噩梦,完结了罢。”
还不知道皇宫里那个最尊贵心思最沉的皇帝因为见着今天忽而没能听到那熟悉凄婉的陶笛声,在经过一番计较拉锯,已经于刚才夜深下了令,要于明天面见她,此时此刻,坐在自己阴冷漆黑的房间里,捧着糟糕的伤势自嘲,如意只是这般惬意地想着,大安主意地安慰自己,同时安慰雪歌。
雪歌低下头。
“……是雪歌不对,一开始就是雪歌先不怀好意,断没有立场指责你的。”她狼狈地咬着朱唇,脸上泪痕未去,梨花带雨状。
她忽然双目射出惧怕之色,很害怕伤心的样子,再次默默无声垂泪呜咽。“怀大人要是知晓雪歌是这种心肠不好的人,以后定然心感嫌恶,不会再理会雪歌了。”
原来是想到了这层面之上,雪歌一直痴心恋着太子伴读怀瑞之大人,要真得到这种结局,怕接受不了,一想到有这个可能,雪歌心中比帮助华嫔设计伤害如意那种时候,还要忐忑惊惶,恐惧得娇躯颤抖不止,想来想去都是万念俱灰,身如坠冰窟,正一寸一寸慢慢冷下去。
“不知道不知道,怀瑞之他不会知道的,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事儿,”如意笃定地摇头,不叫雪歌心死绝望。
“跟他提这种做甚,说到底,交集不多深,如他这种人……”扒拉手中的东西,下意识的动作,如意再次顿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渺远惘然,一道难言暗昧的涟漪含糊地传播了出来,她似乎是不再懂得如何定义那位少年了,异常艰难地选择自己的遣词用语,“雪歌,你可曾真的明白看透,他的本性?贸然这般执着下去,你……不考虑清楚?”
几番对话占着主导位置,从来自信坚定,言之凿凿,如意此刻说起那位分不清是老成深沉还是孩子性情的少年,才从口中漏出一丝丝不确定,一丝丝对未知的懵懂与惧然。
星河尽掩,天如洗,少女翻怅望,怕人问情否。
“胭脂你还未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不懂得。”似乎心灰意冷再无所思的小宫女垂首擦拭脸上秽痕,姿势寂然。“有一日,你总有经历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化浮烟,执子之手却无缘再续,或是求不得放不下,心被那份感情日夜焚着摆布着,抽身也无力的时候。”
如要应验的预言、预兆,雪歌只是默然细说着自己那份被情折磨的痛苦,从未想到有日一语成谶,点破天机,苦诉变成最不吉利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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