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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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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昏暗。豁唇的母亲连忙冲坐在最前面的孕妇喊:“快关上窗子,别把雷招进来!”
  孕妇怕颠簸,所以坐在车首。她大约晕车,一开车就把浮肿的黄脸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不情愿地将车窗拉上,然后又悄悄欠了个缝,使自己仍能嗅到一缕滋润的湿气。
  “妈——雷真能钻进车里来吗?”豁唇问。
  “你要不惹它,它就不进来。它就会去劈那些坏树,把它们烧焦,让它们连片叶子也留不下来。”
  “什么样的树是坏树呢?”豁唇问。
  “勾引人上吊的树、缠着兔子套的树、挡着路的树、让黑熊蹲仓的树、生着毒蘑的树,这些都是坏树。”
  豁唇会心会意地笑了。他一笑那豁唇就更为明显,如一朵鲜艳的三瓣花,而那若隐若现的白牙则是这花深处芬芳的蕊了。
  老哑巴一直将头仰在靠背上睡着。他的烟色上衣领上爬着一只黑色的硬壳虫子,豁唇发现后上前帮他捉了下来。他看上去异常疲惫,稀疏的头发长短不一,显得杂乱无章。他的两颊不时抽搐着,仿佛要对谁倾诉什么。跑县城至塔奎这条路的司机没有不认识他的,所有的车主都同情他的遭遇,从来不收他的车费。他每次去城里时都倚着车窗不停地东张西望,看上去充满了信心,可每次归来他都昏昏欲睡、萎靡不振。他是进城去告自己的孙子偷了他的金子,他已经奔波了两年多了,孙子照样在城里上着中学,他的金子却了无踪影,他每次迈进法院的大门,那些喝茶穿制服的人都要冲他笑,他们给他搬椅子、倒水、递扇子,看上去殷勤备至。可当他呈上那个牛皮纸的诉状时,他们都一律冲他摆手摇头。这使他悲哀已极,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学坏?可惜他不能开口说服他们,也不能洋洋洒洒写下几十页字来细说原委,他的状至今仍是一团迷雾。
  雨下大了,车速减慢了,外面的景色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司机破口大骂天气。售票员已经翻完了第三本小儿书。黑脸人将一把黄豆尽收腹中。短发大嫂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突然变得粗鲁的雨,连连叹气。只有小木匠心花怒放地望着鹅颈女人。
  他们在正午时赶到了塔纷养路段。前方的路早已被一条红白杠相间的油漆长杆给拦死了。有个矮个子男人打着把黑伞,嘴里嚼着什么从土黄|色的房子里出来了。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
  “这天你也敢上路?”打伞的人责备司机。
  “王段长,我爹明天‘三七’,我得赶去烧纸,你就开开恩吧。”
  “这种天我可不能放你走。现在管得严,你这一路给走下去,工人就白修了半个月的路!”
  “路不就是让车跑的嘛,”司机赔着笑脸说,“我慢点开,再说这雨又不大。”
  
逆行精灵(3)
“这雨还不大?”王段长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说,“你要是给轱辘一趟,到处都得翻浆!”
  “那你是不让我走了?”司机说。
  “车上多少人?”王段长问。
  “十个。”司机说,“老哑巴也在。”
  “又是揣着个空状子回来的?”王段长说。
  司机点点头。
  王段长咂咂嘴,说午饭刚垫个底,就撑着伞回屋了。司机牢骚不止地将烟拿出来,又把酒也捧出来,打算进屋私下通融一下。这时女售票员冷冷地说,“我看没戏,你趁早别牺牲它们。”
  “试试嘛,”司机说,“他一见了酒比看见窑子娘们还高兴。”
  “窑子娘们是什么?”豁唇好奇地问妈妈。
  “就是干埋汰事的女人。”老女人说。
  “什么是埋汰事?”豁唇穷追不舍。
  “就是野鸡!”女售票员回过头来笑着逗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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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豁唇愈发迷惑不解了,“野鸡不是飞在天上的吗?”
  大家又笑起来,黑脸人看了看豁唇,不由说道,“这小家伙,什么事都爱打听。今年几岁了?”
  “七岁。”豁唇说。
  “那你妈妈多少岁了?”卖山货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妈妈五十八了。”豁唇转向老女人,“是吧,妈妈,我没说错吧?”
  老女人有些愠怒了瞪一眼卖山货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坐在屁股下的塑料雨布抖搂出来,下车寻厕所去了。
  人们愈发变本加厉地捉弄豁唇。
  “你爸多大岁数了?”
  “他六十四岁了,他属羊。”豁唇说,“妈属牛,我属狗。”
  “你家住哪?”
  “塔静。”豁唇说,“我家一个牛,两个羊,四个鹅,十三个鸡,一个狗。”
  一直落落寡合的抱琴者也忍不住笑了,他歪过脖子看着豁唇。
  “哦,错了。”豁唇翘了翘大拇指说,“临来时宰了个鸡,现在还剩下十二个鸡了。”
  “那你有哥哥姐姐吗?”鹅颈女人问。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大约与这声音是从那如隧道一样幽深的脖颈穿过来有关。
  “有啊,”豁唇一五一十地说,“我哥在城里开着饭店,姐姐家的地板比我家的炕还漂亮。”
  鹅颈女人刚要开口继续逗趣,售票员抢在她前面问豁唇,“你哥和姐家有孩子吗?”
  “有啊,”豁唇不以为然地说,“哥哥家有两个梳辫子的,她们比我都高。姐家的是个小子,跟我同岁,今早我出来时他还哭,非要跟我来,妈说不带他,他就用弹弓打我妈的后脑勺。”
  “那些孩子管你叫什么?”小木匠焦急地插言。他觉得这样能博得鹅颈女人的心。
  “哥家的孩子管我叫叔,姐家的孩子管我叫舅。”豁唇得意地笑了。
  “辈分倒没论差。”小木匠说。
  “那你和你妈进城干什么去了?”鹅颈女人问。
  “我爸犯了痔疮,把肠子都拉出来了,一天疼得坐不住,我和妈进城给他买药。”豁唇指着坐席下面说,“蓝包里都是草药,你们没闻到味儿吗?”
  “没有。”小木匠嬉皮笑脸地说。
  鹅颈女人看了一眼小木匠,小木匠冲她诡秘地一笑。鹅颈女人拉了拉衣领,然后将双臂抱在胸前,仿佛怕小木匠贪馋的目光会从衣领溜进前胸。
  小木匠心想:“别装得那么正经!”
  司机满面愁云地空手而还了。他跳上驾驶室摁了一下喇叭,然后回头对乘客说,“下车吧,今晚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走了。”
  女售票员揶揄地对司机说,“我说没戏吧,叫你不要带东西去。怎么样,肉包子打狗了吧?”
  司机一梗脖子,说,“你怎么老是火上浇油?”
  售票员一努嘴,把黑皮票夹放在腋下,哼着什么歌下车了。黑脸人打开车门,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天,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天知道,这档子事就这么给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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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4)
短发大嫂面色青黄地问,“住店要钱吗?”
  司机说,“一宿两块,是炕。”
  “这么贵呀?”短发大嫂忧戚地说。
  “两块还贵?”司机说,“在城里才够买一根奶油冰激凌的。”
  “店里有开水吗?”一直不声不响的孕妇问道。
  “是温吞水。”豁唇的母亲刚好踏进车门,她接过话茬。她去过厕所后又进屋喝了碗水,知道那暖瓶里水的味道,好像至少存了三天了。
  雨中的树已经分不清枝叶,要多模糊有多模糊。只觉得那无边无际的绿色淡下去,那绿色就有了温柔的气象,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披珠缀玉一般,显得风情万种。
  最先映入他们视野的是地中央的一只脸盆。半盆黄水上漂浮着沤烂了的茶叶,盆沿锈迹斑斑,一股浊气噩耗般传来。孕妇首先“”地怪叫着弯下了身子,她用左手捂住嘴,右手贴在右颊上,将一块褐色的蝴蝶斑给遮住了,她显然是引起生理反应。
  “这还算是脸盆吗?”鹅颈女人挺了挺身子,她的脖颈就愈发显得绵长。她离开座位后小木匠才发现她身材高挑,腰也异常地长,仿佛一棵修直的钻天杨。他便想那腰是否能并排放上一双手掌。
  “凑合着住一宿吧。”王段长进屋来说,“被子不够使,反正晚上又不太凉,盖着衣服就行。”
  小木匠心想,被子不够使,我就和鹅颈女人用一条。不过他怀疑那被子对于她的身材来讲过于简短,她的脚也许会露在外面,那脚也一定修长柔美吧。如果她把脚盖住,那就更好,他便可以如愿看到她的裸胸。她的|乳头是什么颜色的?深褐色还是草莓色?小木匠将工具袋放到墙角,俯身去端那只脸盆,打算把污水倒掉,然后用清水洗刷干净。
  黑脸人站在窗前看雨。抱琴者小心翼翼地把手风琴放在炕沿上,然后用一双白手去拂了一下炕上的灰,使那炕有了几道鲜明的指痕。他嘟囔了一句,“这么脏!”
  豁唇东张西望着,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是如此。后来他发现火墙缝里爬出一只臭虫,就叫嚷着跳到炕上去歼灭它。他“啪”的一声一掌拍下去,那臭虫就一命呜呼,弄得他手心一片血污。老女人不由数落他:“你让它爬它的去吧,拍死它干啥。快去洗净你的手!”
  豁唇便跑到窗前,将手伸出去接屋檐滤下来的雨。它们一跳一跳地落在他掌心,顷刻就把臭虫冲得踪影皆无。短发大嫂说她还有一个包在车上,不知车门锁没锁,女售票员冷嘲热讽地说,“就是谁偷了你的包,又哪能逃得出去?”
  短发大嫂红了脸,她说,“从关里家带了几千里回来的东西,眼瞅着都快到家了。”言下之意,若是东西在这丢了,她几千里路的警惕和辛苦就白白付出了。
  小木匠借了养路段的一件绿雨衣,站在雨中刷那个脸盆。他使出浑身解数也除不掉凝聚的茶锈。这时一个矮个子女人打着把伞从地里回来,她提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小白菜、大葱和水萝卜。她对小木匠说,“你去灶坑扒拉些灰,用灰一蹭就掉了。”
  那女人是养路段的炊事员,她正准备给滞留在这里的旅客们做一锅热汤。
  小木匠答应着去灶房弄出一捧灰,一试,果然很灵。那茶锈仿佛残存的美味一样,被狗舌头给舔得光光溜溜。小木匠又把它拿到房山头的水龙头下,把它冲得一尘不染,然后接了半盆清水端进去,放在鹅颈女人脚下,说:
  “干净了,洗洗吧。”
  鹅颈女人惊讶地看了看脸盆,又看了看小木匠,说,“你刷的?”
  “我用灶坑的灰把它蹭干净的。”小木匠说。
  鹅颈女人蹲下身子,用纤细的手撩起水,扑簌簌地洗起来。她的皮肤很有弹性,因为她搓脸时发出质感很强的“噗噗”声。洗过脸后,她站起身子将湿淋淋的手尽力甩了甩,一片晶莹的水珠就飞溅开来。有一滴正甩在豁唇的眼睛里,他迷了眼,用手去揉,鹅颈女人不由笑着上前去翻豁唇的眼皮,“我看红没红?”嫉妒得小木匠直嫌那水珠为何不飞进他的眼睛?
  
逆行精灵(5)
老女人借着鹅颈女人的水洗了洗手,然后拿起炕梢的一团脏抹布,将它放进盆里浸湿拧干,去擦灰尘累累的炕。她跪着擦得气喘吁吁的,她松弛的Ru房向下吊着,将衣裳撑成两个圆锥,像是一双猫头鹰的眼在暗夜里闪光。短发大嫂看着过意不去,便上来抢老女人的抹布,老女人说,“我都沾了手了,你就别争了,一会儿帮我再换盆清水来!”
  一刻钟后,一铺炕就油光可鉴了。老女人的额上累出了不少汗珠,她坐在炕沿那有气无力地吆喝其他旅伴,“干净了,都上炕直直腰吧。”
  那炕东西走向足有十米长。由于面积过大,所以起了两个灶坑眼,这样供热才会均匀。孕妇首先疲惫不堪地上了炕,她脱下鞋子,一双脚已经浮肿了。
  鹅颈女人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雪花膏,香喷喷地涂了一脸,然后转身问孕妇,“几个月了?”
  “这种时候你还敢出门?”鹅颈女人说,“我五个月就不敢走远路,别说是坐长途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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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木匠的心被针刺了一般,暗自叫苦不迭,“原来你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了,连孩子都生过了。”
  孕妇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没事的。”
  “你这是去哪?”鹅颈女人又问。
  “塔多。”孕妇说。
  老女人怕豁唇着凉,正在给他翻找绒衣,她憋了一路的问题也就恰好能适时提出了,“怎么没人陪你去生孩子?”她咄咄逼人地问孕妇。
  “生孩子还用人陪吗?”孕妇心平气和地说。
  老女人心中的疑团越聚越大。她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鬼,像你这么年轻俊秀的女人从城里跑到乡下去生孩子,肯定有什么羞于出口的秘密。因为老女人从孕妇的梳妆和气质上已经明显感觉到她不属于这一带的人。她正要证实这一点,一直站在窗前的黑脸人转过身问孕妇,“你去塔多,你是那里的人吗?”
  “不,”孕妇说,“我去投奔一个亲戚,头一回去那。”
  黑脸人失望地转身继续看着窗外。雨刷刷地下着,铅灰色的乌云罩住了整个天空。
  “你要打听塔多的人吧?”卖山货的突然像猴子一样灵巧地出现在黑脸人身后,“老哑巴是塔多的,你去问他。”
  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惟有鹅颈女人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她领口的白色流苏直颤动,大家不解地望着她。见大家浑然不觉,她的笑声愈发激烈了,她跺着脚,身子前俯后仰,笑得不能自持,“去、去、问、一个、哑巴、真、有意思……”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也跟着笑起来。卖山货的窘迫地将灰色鸭舌帽的帽檐朝下拉了拉,企图遮羞。这时豁唇帮他进行了开脱,“要是会手势,就能向老哑巴打听事。”
  “就是,”卖山货的拍了一下豁唇的屁股,“咱们还是不懂哑语。”
  当谈话的气氛渐渐变得融洽起来的时候,炊事员搬着一张栗色的圆桌进来了。她把桌子支在了中央,温和地对大家说,“都过晌午了,饿了吧?我蒸了一笼馒头,打了一锅鸡蛋汤,还有蘸酱菜,先点补点补。”
  她返身又去了灶房。这时短发大嫂嘀嘀咕咕地说,“吃她一顿饭,要给多少钱啊?”
  “反正不能白吃。”售票员嫌短发大嫂太计较,又加上一句,“要不就饿着。”
  炊事员先端上一盆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然后又是一大盆滚热的鸡蛋汤。跟着又将一碗新鲜的黄酱和一小盆水灵灵的青菜送了上来。她指着酱说,“这是今年新下的酱,还没太发好呢。”最后是一摞碗和一捆筷子上了桌,大家便纷纷舀汤。豁唇抓起一个馒头“吭哧”就是一口,说着“真暄腾”,然后将一棵爬满水珠的生葱插进酱碗,把两寸长的葱白全都浸在酱里。待他抽出来时由于情急,那葱滑竿般颤动着,不慎将几滴酱甩到鹅颈女人的袖口上,老女人便数落豁唇,“怎么这么一副吃相,看看不是把婶子的袖子给弄埋汰了。”说着放下汤碗,要帮鹅颈女人洗衣裳。鹅颈女人大度地一笑,说:“在路上哪能这么讲究,等到了家我自己洗得了。”她拍拍豁唇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在乎母亲的埋怨,豁唇便放心地吃去了。
  
逆行精灵(6)
抱琴者是旅客中惟一穿西服的人。他盛了一碗汤,守着他的那台琴喝。手风琴崭新崭新的,琴身是暗红色的,其中缠绕着一些不规则的黑色细线条,使它有了凸凹感,如斑驳的壁画。长的白键与短的黑键交相辉映,豁唇忍不住想上前摸一下。可抱琴者对待那琴实在太重视了,令人不敢造次。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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