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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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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恬娜开口道。两人坐在门阶前,中间一个碗浸泡着灯心草,前面一张垫子摊放割成一条条的草带。「你怎么分辨一个人是不是巫师?」

蘑丝的回答非常曲折,一开口就是她惯用的格言,字句故弄玄虚。「慧眼相识,」她深沉地说:「天赋不藏。」然后说了个故事:有只蚂蚁在一座皇宫捡起一小根头发,带回蚁巢,到了晚上,地底的蚁巢像颗星星般发光,因为那是伟大法师布洛司特的头发。但只有智者方能看到闪亮的蚁巢,凡人之眼只看得到黑夜。

「所以需要训练吧。」恬娜说。

蘑丝暧昧地回答,大意就是不一定。「有些是与生俱来。即便本人不知晓,还是存在,就像藏在地穴内的法师头发会发出光芒一样。」

「是的,」恬娜说:「我看过。」她利落地划开一根灯心草,将分开的两半放在垫子上。「那你怎么知道一个人不是巫师?」

「不在。」蘑丝说:「亲爱的,力量不在啊。你听我说,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你也有眼睛,对吧?如果你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你只有一只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你有三只,我也看得到,不是吗?但如果我没有眼睛可以看,那么,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知道你有没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只眼!」她拍了拍额头,大声干笑,像母鸡刚生下蛋的欢贺啼声。她很高兴终于找到言词来叙述她的意思。恬娜终于发现,她许许多多故弄玄虚及隐晦不明的词句,不过是她不擅言词的表现。没人教她该如何连贯思考,没人肯聆听她想说什么。所有人对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秘兮兮、喃喃自语。她是个女巫,不须言词清晰。

「我懂了。」恬娜说:「那么,或许你不想回答这问题,不过你用第三只眼,用你的力量看着一个人时,你看得到他们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实比较像是『知晓』。」蘑丝说:「『看』只是一种说法。这跟我看到你、看到灯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样。应该是『知晓』。我知道你有什么,那可怜脑袋空空的石南没有什么;我知道那亲爱的孩子有什么,而那边那男子没有什么;我知道……」她说不下去了,嘟囔着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会知晓另一个女巫!」她终于清楚、不耐烦地说。

「你们认得彼此。」

蘑丝点点头。「哎,没错。就是这说法。认得。」

「那巫师就会认得你的力量,然后知道你是女术士……」

但蘑丝对她咧嘴笑,笑涡埋在一脸皱纹中。

「亲爱的,」她说:「你是指男人、有巫术的男人吗?有力量的男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欧吉安……」

「欧吉安大爷非常善良。」蘑丝的回答不带讽刺。

她们沉默地割了一会儿灯心草。

「小心别割伤拇指了,亲爱的。」蘑丝说。

「欧吉安教导我,不当我是女孩,而当我是他的学徒,就跟雀鹰一样。蘑丝,他教导我创生语,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

「他独一无二。」

「是我不愿学,我离开他。我要他的书做什么呢?那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要生活,我想要一个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齐利落地划开灯心草。

「然后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说。

「右手拿,左手丢。」女巫道:「哎,亲爱的夫人,谁说得准呢?谁能说得准?想要个男人这事,曾弄得我灰头土脸。但结婚,绝对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为什么不?」恬娜质问。

蘑丝吓了一跳,直率回答:「什么人会娶女巫为妻?」她下颔动了动,像绵羊反刍。「什么样的女巫会嫁人?」

她们割着灯心草。

「男人又怎么了?」恬娜小心问道。

蘑丝同样小心地压低声音回答:「亲爱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这件事。我只能说,男人包在他的皮囊里,就像颗坚果包在壳里。」她举起细长、弯曲、湿润的手指,仿佛握住一颗核桃。「果壳又坚又硬,果肉饱满。伟大的男人果肉,男人自己。只有这样。全部只有这样,里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恬娜仔细思考一会儿,终于问道:「但如果他是巫师……」

「那里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吗?就是这样包在里面。如此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压碎隐形的核桃,抛去空壳。「什么都没有。」

「那女人呢?」

「喔,亲爱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谁知道女人的来踪去迹?夫人,你听我说,我有根,我有比这个岛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陆地的升起更久远。我起源于黑暗。」蘑丝红通通的眼睛闪烁奇异光亮,声音如乐器吟唱。「我起源于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形容我是什么、女人是什么。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树根更深,比岛根更深;比创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谁敢质问黑暗?谁会质问黑暗的真名?」

老妇摇晃,咒诵,迷失在自己的诵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将一根灯心草从中划开。

「我会。」她说道。

她又划开一根灯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够久了。」她说道。

每隔一阵子,她会探头进去看看依然熟睡的雀鹰,现在又看了一次。她坐回蘑丝身边时,不想重提方才的话题,因为老妇看起来不快而阴郁,故她说:「今早我醒来时,感觉仿佛一阵新风吹过、一阵改变。也许只是气候变化吧。你感觉到了吗?」

但蘑丝不置可否。「在高陵这里吹着许多风,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带来乌云,有些带来好天气;有些带来消息给懂得聆听的人,但不愿倾听的人则听不到。我只是个没学过法术、没读过书的老太婆,我知道什么?我所有的知识都在土里,在黑暗的土里,被那些骄傲的人踩在脚下,被那些骄傲的大爷和巫师踩在脚下。那些知识丰富的人为什么要低头看看?一个老女巫能知道什么?」

她会是个可畏的敌人,恬娜想着,也是难相处的朋友。

「阿姨,」她拾起一根灯心草。「我在女人中长大,只有女人。在很远的东方,卡耳格的土地上,一处叫峨团的地方。我自小就被带离家,当成女祭司在沙漠中养大。我不知道那儿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只叫它『所在地』。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有几名士兵守着围墙,但他们不能走入墙内,我们也不能走出墙外。我们是一个群体,都是女人跟女孩,有宦人管护我们,不让男人入内。」

「你说那些是什么人?」

「太监?」恬娜下意识用了卡耳格语。「被阉割的男人。」

女巫呆望,然后说声:「去!」并做出避邪手势,吸吸嘴唇。讶异破除了她的不满。

「其中一人对我来说,是最近似母亲的人……但你现在知道了,阿姨,到我长大前,从未见过男人,只有女孩跟女人。但我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因为我知道的都是女人。就像活在男人中的男人,像水手、士兵,还有柔克的法师——他们知道男人是什么吗?如果他们从未跟女人说过话,怎么可能知道男人是什么?」

「是不是把他们像公羊跟山羊一样,」蘑丝问道:「用阉割刀切下去?」

惊恶、血腥,还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凌驾了怒气与理智,蘑丝只想讨论太监的话题。

恬娜没什么可以告诉她,她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件事。她还是小女孩,住在峨团时,四周就已经有阉人,其中一个温柔地疼爱她,而她亦然,但她杀了他以逃离他身边。然后她来到了没有阉人的群屿区,也忘了他们,任其与马南的身体一起沉埋于黑暗。

「我想,」她说道,试图满足蘑丝对细节的渴望,「他们会抓来年轻男孩,然后……」但她停下来。她的手停住。

「像瑟鲁一样。」在漫长停顿后,她说道:「孩子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能有什么用处?被利用、被强暴、被阉割……蘑丝,你听我说,我住在黑暗之处时,他们正是如此对待孩子。来到这里后,我以为我进入了光明。我学会真语,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很好。在光天化日下。但在光天化日下,他们依然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就在河边的草原上——欧吉安就是在那条河的源头赋予我女儿真名,也是在太阳下。蘑丝,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了解我想说的话吗?」

「原来如此。」老妇说着,一会儿又接续,「亲爱的,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世上的悲苦已经够多了。」然后,看到恬娜试着划开一根坚韧灯心草时手在颤抖,她又说了一次:「别割到你的拇指了,亲爱的。」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苏醒。蘑丝虽然是个脏得可怕的看护,但熟练的技巧仍然顺利喂了他几匙肉汤。「他饿坏了,」她说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没什么可吃可喝的。」再次审视他之后,又说:「我想他已回天乏术。人太衰弱,就算极度想喝水,也没办法咽下半滴。我看过一个很健壮的人就是这样死的。只不过几天,就干萎成影子一样。」

但因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终于塞进几匙肉跟草药汤。「现在就等着看吧,」她说:「我猜是来不及了,他正渐渐死去。」她的言语中毫无遗憾,说不定还有一点窃喜。这男子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许她可以埋葬这个法师,别人不让她埋葬老法师。

隔天,恬娜正为格得的双手涂抹药膏时,他醒了。他一定在凯拉辛背上骑了很久,因为他死命握住铁鳞,结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内侧一再割伤。睡眠中,他依然紧握双手,仿佛不愿放走已离去的龙。她必须轻柔地扳开他的手指来为伤口清洁及上药,但她这么做,他会大喊出声,身体颤抖,伸出双手,仿佛觉得自己正在坠落。他睁开眼,她悄声对他说话。他望着她。

「恬娜。」他说道,没有微笑,纯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认。这让她感到一份纯粹的满足,有如一丝甜味,或一朵鲜花,因为还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脸颊。「躺好,」她说道:「让我把这处理完。」他听话,很快又陷入沉睡,这次双手摊开而放松。

稍晚,躺在瑟鲁身边渐渐入睡时,她想着,我竟从没吻过他。这念头撼动了她。起初她无法置信,不可能,这么多年来……在陵墓中没有,但之后,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远」上,一同航向黑弗诺……他带着她来到弓忒……

没有。连欧吉安都从未吻她,她也没吻过他。他叫她女儿、疼爱她,但从没碰过她;而她,从小到大都是以孤独、不可碰触的女祭司、圣物的身分长大,从未寻求他人的碰触,或从未知道自己在寻求。她会将额头或脸颊靠在欧吉安摊开的掌心一会儿,他可能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头发一次。

格得甚至没这样做过。

我难道连想都没想过吗?她怀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敬畏自问。

她不知道。她试图勾起这念头时,一种恐惧、侵犯的感觉强烈地席卷而来,然后毫无意义地淡去。她的嘴唇知道他右颊靠近唇边那处微微粗糙、干爽、清凉的肌肤,只有这件事有其重要、有其份量。

她睡着,梦到有个声音唤她:「恬娜!恬娜!」而她响应了,如海鸟一般高鸣,飞翔在海上的光芒。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唤的是谁的名字。

雀鹰令蘑丝阿姨失望,他活了下来。一两天后,她终于放弃,承认他被救活。她会来喂他羊肉、草根和草药混煮的汤,让他靠着她的身体,以强劲体味包围他,一匙匙喂入生命,同时抱怨。虽然他认得她,以她的通名称呼,且她也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人称雀鹰的男子,但仍想否认。她不喜欢他,说他浑身不对劲。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因此这点让她颇为不安,但她无法在自己内心找到同等的怀疑,只为他的存在及日渐康复感到喜悦。「他完全恢复正常后,你就会明白了。」她对蘑丝说道。

「正常!」蘑丝说,然后以手指做出压碎、丢弃坚果壳的手势。

很快他就询问欧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担心这个问题。她告诉自己,甚至几乎说服自己,他不会问,会像法师一般知道,如同欧吉安过世时,甚至弓忒港及锐亚白的巫师都知道一样。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时,他已醒,抬头望向她说:「这是欧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尽可能轻松回答。对她来说,讲出法师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知道格得是否知晓这名字。他一定知道。欧吉安会告诉他,或者不须告诉他。

他好一阵子没有反应,终于开口时,声音毫无表情。「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试着透解什么。

「我什么时候来的?」

她必须靠近他才听得清楚他的话。

「四天前,傍晚时。」

「山里没别人。」他说,然后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仿若身陷痛苦,抑或回忆起无可忍耐的痛苦。他闭上眼,皱眉,深呼吸一口气。

他体力一点一滴回复,皱眉、屏住的呼吸及紧握的双手对恬娜而言已成熟悉景象。力气回到他体内,但没有带来舒适或健康。

他坐在门前,沐浴在夏日午后阳光中,这是他下床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他坐在门坎上,望向天空,从豆田走向屋子的恬娜看着他。他依然有种如灰烬、虚影般的气质,不只因为灰白的头发,更来自皮肤跟骨头的某种质态,而他的身体除了皮跟骨外,所剩无几。他眼神无光。但这影子,这灰烬般的男人,与当初她看到的那张沐浴于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脸,是同一人——面容坚毅、鹰勾鼻、细致的嘴,是英俊男子。他一直是个骄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正是阳光。」她对他说,他点点头,但即使坐在倾泄的夏日暖意里,他双手依然紧握。

面对她时的沉默,让她以为或许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烦。或许他不能像过去一般轻松待她。毕竟他现在是大法师——她一直忘记这点。而且,从他们攀过峨团山区,同乘「瞻远」航越东海至今,已过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动,突然问道:「『瞻远』呢?」然后想,我多蠢啊!都这么久了,他已成为大法师,当然不会拥有这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结在持续难解的哀伤中。

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

「最远的岛。」她说道,半是问句。

「西方尽头。」他说道。

两人坐在餐桌前,刚用完晚餐,瑟鲁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凯拉辛背上,从偕勒多过来的?」

她说龙的名字时,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发出自己的形状跟声音,说出自己,让她吐出轻柔火焰。

他听到这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让她意识到,他通常完全不会直视她双眼。他点点头,然后修正答案以求精确:「从偕勒多到柔克,再从柔克到弓忒。」

一千哩?一万哩?她毫无概念。她看过黑弗诺珍藏室中的大地图,但没人教过她数字概念或距离概念。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龙的飞行距离能以哩计吗?

「格得,」她唤他的真名,因为此时两人独处。「我知道你历经极大的痛苦与危难。如果你不想——或许你不能——或许你不该告诉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梗概,我也许更能帮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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