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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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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她对较年长的男子说道:「只有坦诚回应才不至污蔑您身为吾王使者的言行。我盼望荣耀王上与其使者,但我自身的荣誉却要求沉默,直至吾友允我开口。我……诸位大人,我相信他终将捎来讯息。只请诸位高抬贵手,允许他更多时间。」

「自当如此。」一人说道,另一人也同意。「他需要多少时间都可以。而女士,您的信任比任何事物更荣耀我们。」

她终于转向通往锐亚白的道路,心神震惊于突来的惊吓与变化、巫师痛击的恨意、她自身愤怒的鄙视、突然了解巫师有意愿与能力伤害她而带来的恐惧、因受到王廷庇护而恐惧突然终结。这些使者搭乘白帆大船,来自苦难的避风港、剑塔、王座,来自正道及秩序中心。她内心满溢感激之情。王座上的确有位王,在他的王冠中,最重要的珍宝将是和平符文。

她喜欢那名年轻男子的脸,聪颖和蔼,宛如对女王般对她屈膝下跪,还有那藏有一丝默契的微笑。她转身回望,使者与巫师白杨一同走向宅邸,两人与巫师似乎友善交谈,仿佛刚才一切并未发生。

这一幕让她期盼满满的信任消退些许。当然,他们身为朝臣,本不应争执或评判反对,而他是巫师,且是宅邸主人的巫师。不过,她想,他们也毋须这么自在地与他共行畅谈吧。

黑弗诺来的一行人在锐亚白领主的款待下待了几天,或许希望大法师会改变心意去找他们,但他们未主动寻他,也未逼问恬娜他的下落。他们终于离开后,恬娜告诉自己,必须决定未来去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却有两个强烈的理由必须离开:白杨与悍提,任一个都不可能放过她与瑟鲁。

但她发现下定决心不容易,离开变得不可思议。若现在离开锐亚白,她会真正离开欧吉安、失去他——只要她洒扫他的房子、替他的洋葱除草,她就不会失去他。此外她想到:「在下面那边,我永远不会梦到天空。」她想,在凯拉辛来过的此处,她是恬娜;到了中谷,她将再只是葛哈。她拖延,对自己说:「难道我该怕那些混混、躲避他们?他们正希望我这么做。难道就该让他们任意决定我的去留?」她告诉自己:「我把奶酪做完就好。」她让瑟鲁随时待在她身旁。日子一天天过去。

蘑丝带来消息。恬娜问她关于巫师白杨的事,没告诉她整件事,只说他威胁她——很可能他原本仅打算如此。蘑丝通常避开老领主的领土,但她对那里发生的事情颇感兴味,因此不讨厌有机会去那儿见见朋友——包括一名教她接生的妇人,及其余教她医治或搜寻的人。她诱导她们讨论宅邸里发生的事。她们都憎恨白杨,因此很愿谈论他,只是怨恨跟恐惧占了故事的一半。不过,虚构中亦有事实。蘑丝本人证实,少主,也就是领王的孙子,一向身强体壮,虽然个性害羞、郁闷,「怯怯的。」她说。直到三年前白杨来此。少主的母亲过世,老领主请柔克派一名巫师来。「来做什么呢?尤其欧吉安大爷只不过一哩外?而且那宅邸里的人,本都是巫师。」

但白杨来了。他除表敬意外,跟欧吉安素无接触,而且,蘑丝说道,他一直待在宅邸。自那时起,愈来愈难得见到那孙子,据说他日夜卧床,「像生病的婴儿般,完全皱缩起来」,一名曾因杂务而进屋内的妇人说道。但老领主——蘑丝坚称他「已一百岁,或快到,或更老」,她对数字无恐惧亦无敬意——精神奕奕,她们形容「精力充沛」。有名男仆(他们只允许男仆人宅邸服侍)告诉其中一名妇人,老领主请了巫师来让他长生不老,那男仆说,巫师正用他孙子的生命喂养他。这男仆觉得并无不妥,「谁不想长生不老?」

「啊。」恬娜说,有点受惊,「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这件事村里都没提吗?」

蘑丝耸耸肩。这又是件「算了」。强势者的作为不是弱势者能评断的,同时,有种隐约盲目的忠诚深植这片土地:那老头是他们的主子,锐亚白领主,他做什么不关别人的事……蘑丝显然也这么觉得。「很危险,」她说:「那种技法一定会出问题。」但她没说那是邪恶的。

宅邸那儿没看到悍提的身影。由于渴望确定他是否已离开高陵,恬娜问了一两名相识村民,是否见过此人,但她得到不情愿且敷衍的答案,他们不想介入她的是非。「算了……」只有老阿扇待她如朋友与村人,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视力衰弱到看不清瑟鲁的模样。

她现在连进入村庄,或只要离开房子,都把瑟鲁带在身边。

瑟鲁不觉得如此束缚令她厌烦,她像年幼孩子般腻在恬娜身边,陪她工作嬉戏。她的游戏就是挑花绳、编篮子,还有玩两具骨雕玩偶,原本装在恬娜从欧吉安橱柜中找到的小草袋里。其中一个可能是狗或羊,另一个是人偶。恬娜感觉不到它们有任何力量或危险,蘑丝也说「只是玩具」,但对瑟鲁而言,它们却有无穷魔力。她会连续几个小时依沉默的故事情节发展移动这两具小玩偶。她游戏时不说话。有时她为小人儿和动物盖房子,有石堆和稻草泥屋。小玩偶随时装在小草袋中,放在她口袋里。她正学习纺线,用烧毁的手握绕杆,另一手旋转纺锤。自从来到这里,她们定期梳理山羊,如今已有一大袋丝软的山羊毛可纺成线。

「但我应该教导她,」恬娜想,心思混乱。「欧吉安说过,教导她一切。但我在教她什么呢?烹饪跟纺线吗?」然后另一部分心思以葛哈的声音说道:「难道这些不是真正、必要、尊贵的技艺吗?难道智能只存于文字而已?」

然而,她担心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鲁坐在桃子树荫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团,然后开始梳理毛发时,她说:「瑟鲁,或许你该开始学习事物的真名。在某种语言中,所有事物都拥有自己的真名,行为跟语言能合而为一。兮果乙说这种语言,将群屿从海洋深处抬起。这是龙说的语言。」

孩子沉默聆听。

恬娜放下钢丝刷,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在这种语言中,」她说,「这是拓。」

瑟鲁看着她的动作,然后重复说「拓」,但没出声,只用右边被疤痕微向后拉扯的嘴唇形成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还是石子。

两人沉默。

「还不到时候,」恬娜说:「这不是我现在该教你的。」她让石子坠地,拾起梳子,还有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开始梳理。「也许你取得真名后,才该开始学习这些。不是现在。现在,只要听。现在是听故事的时间,是你该开始学会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可以跟你说群屿和卡耳格大陆的故事。我跟你说过一个从我朋友缄默者艾哈耳那儿听来的故事,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个我朋友云雀说给孩子听的故事。这是安道耳与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独自上山。有一天,在森林深处,他砍倒一棵大橡树,橡树倒下时,用人声对他大喊……」

两人度过一个愉快午后。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边,无法入眠。她辗转反侧,担心一个又一个琐碎忧虑:我有没有关好牧地栅门;我的手是因为刷毛而痛,还是风湿要开始犯了……诸如此类。然后她变得非常不安,觉得屋外有噪音。为什么我没养只狗呢?她想,没养狗真是笨极了。现下世道里,独居妇人跟小孩应该有只狗。但这是欧吉安的房子!没人会来这里犯下罪行。但欧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边缘的树根下。没有人会来。雀鹰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是雀鹰,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对任何人都没用处,一个被逼着存活的死人。而我毫无力气,我没什么用处。我说出创生之语,它却消逝在我口里,毫无意义。一颗石子。我是女人,老女人,软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碰触的一切都会变为灰烬、虚影、石块。我是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净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声用母语喊道:「诅咒逆转,逆转!」举起右臂,直直指向紧闭门扇,从床上跳起,走到门口,一把推开,对着多云夜空说道:「你来得太晚了,白杨。我老早就被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污秽的燃烧味,像烧焦的布料或头发。

她关上门,用欧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后转身看到瑟鲁依然沉睡。她一夜无眠。

早晨时分,她带着瑟鲁进村,去问阿扇想不想要两人纺织的毛线。这是个藉口,让两人远离房子,暂时走入人群。老人说他很乐意编织这捆毛线,然后他们在大漆扇下聊天,学徒皱眉,继续让织布机喀喀作响。恬娜与瑟鲁离开阿扇屋子时,有人闪躲入她住过的小屋处拐弯。有黄蜂或蜜蜂之类的东西螫着恬娜后颈,四周一片雨声滴答。来了一场夏季暴雨,但天空无云……小石头。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鲁惊讶而困惑地停住,四处张望。几个男孩从庄屋后跑出,半隐半现,相互叫嚣、大笑。

「来吧。」恬娜平稳地说,两人继续往欧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发抖,愈走愈抖,但试着不让瑟鲁发现,她看起来有点担心但不害怕,不了解发生什么事。

一入屋内,恬娜便知道她们在村里时,有人进来过。屋内闻起来像烧焦的肉跟毛发,两人的床铺也凌乱不堪。

她试图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对她施了咒。她颤抖不止,脑子一片混乱、迟钝、无法决定。她无法思考。她说了那个字,石头的真名,却当面遭石头抛击——一张邪恶的面孔,丑恶的面孔——她不敢说话……她不能说话……

她以母语想着:「我不能用赫语思考,绝不行。」

她可以用卡耳格语思考,但不灵敏。仿佛要请她好久以前曾是的女孩阿儿哈从黑暗中走出来帮自己思考,来帮助自己,如同她昨夜帮助自己将巫师的诅咒反转一般。阿儿哈不知道恬娜与葛哈知道的大部分事,但她知道该如何诅咒、如何生活在黑暗中,以及如何沉默。

这点很难做到,沉默。她想大叫,她想说话……去找蘑丝,告诉她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她必须离开,至少该道别。她想对石南说:「石南,这羊现在都是你的。」而她以赫语顺利说出,好让石南明白,但石南不明白,她张大眼睛,笑道:「它们是欧吉安大爷的羊!」

「那……你……」恬娜想说「继续为他养羊」,但一阵致命的思心袭入她的身体,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叫:「白痴、傻瓜、蠢材、女人!」石南呆望,停止大笑。恬娜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抓住石南,要她转身看在挤奶棚里波动的奶酪,然后不断来回指着它们,直到石南含糊地点点头,又开始大笑,因为恬娜举止非常奇怪。

恬娜向瑟鲁点点头……过来……然后走进屋内。恶臭变得更强烈,让瑟鲁害怕畏缩。

恬娜拿出两人的行囊与旅鞋,在自己袋子里放入替换的洋装及衬衣、瑟鲁的两件旧洋装、半完成的新洋装、多出来的布、她为自己及瑟鲁刻出的纺锤、纺缚、一点干粮以供路上充饥、一陶瓶水。瑟鲁的包袱则装着瑟鲁最好的篮子、装着人形及动物玩偶的草袋、几根羽毛、一块蘑丝给她的小迷宫毡,还有一袋坚果及葡萄干。

她想说:「去帮桃树浇水。」但不敢说出口。她把孩子带出门,比给她看。瑟鲁小心翼翼灌溉细小幼苗。

她们迅速而沉默地洒扫整理屋子。

恬娜将一只水壶放回柜上,瞥到另一端的三本大书,欧吉安的书。

阿儿哈看到它们——对她来讲无足轻重,只是装满纸片的大皮盒。

但恬娜盯着它们,啮咬指节,皱起眉头,努力想决定、想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搬运。她搬不动,但必须搬。它们不能留在这遭玷污、仇恨曾经踏入的屋子内。它们是他的,欧吉安的,格得的,她的。知识。教导她一切!她将原本装着羊毛与毛线的提袋倒空,然后将大书一本叠着一本放入,最后以末端有环的皮绳绑紧袋口固定。「我们得走了,瑟鲁。」她说卡耳格语,但孩子的名字是一样的,原本就是卡耳格文,是火焰、燃烧。她跟来,不问问题,背上装满她所有财产的小行囊。

她们拾起榛树棍和赤杨枝手杖,将欧吉安的巫杖留在门边阴暗角落,敞开门户,让海风自由进出。

动物般的直觉引导恬娜避开田野与来时山路。她握着瑟鲁的手,从陡峭牧地抄近路,接到通往弓忒港的曲折小径。她知道,如果遇上白杨,一切都徒劳无功,然后想到,他可能在路上等她,但或许不会在这条路上。

下坡路走了一哩左右,她开始能思考。她起初想的是,自己选对了路,因为赫语词汇渐渐回到脑海中,一阵子后,真言也返回,因此她弯下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中,在心底说「拓」,将石子放入口袋。她面向宽广天空与繁复云层,在心里说了一次「凯拉辛」。然后如同澄澈天空,她的思绪也变得清明。

她们走到一条长窄道,两旁高立荒芜土丘,狰露岩脉投下遮蔽阴影,让她微微不安。路一转,她们看到深蓝海湾就在下方,雄武双崖间正航入一艘满帆的美丽船舰。恬娜上次看到这种船时很害怕,但这次不怕了。她想一路跑下山去迎接。

只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们依瑟鲁的速度走,比两个月前快得多,下山的路程也轻松。但船舰朝她们飞奔而来,乘着法术风,船像飞翔天鹅般飞跃海湾,在恬娜与瑟鲁还没走到下段长弯之前,船已入港。

对恬娜来说,城镇无论大小,都非常奇特,因她从未在其中生活。她曾有一阵子看过地海最伟大的城市黑弗诺,以及好多年前,她曾与格得一起航入弓忒港,但他们未在街道停留,便直接爬坡上高陵。她唯一认识的另一座镇,是她女儿住的谷河口,一座慵懒和煦的小港镇,只要有艘商船从安卓群屿来,就是大事,居民绝大部分话题都围绕鱼干打转。

她与孩子走在弓忒港街道上,太阳依旧高悬西方海上。瑟鲁毫无怨言走了十五哩路,也没有累倒,不过她一定很累了。恬娜也很累,因为前晚一夜无眠,而且过度忧虑,欧吉安的书也是沉重负荷。半途,她将书放入背包,把干粮跟衣物放入羊毛袋,稍有纾解,但没改善太多。因此两人拖着疲累脚步,穿过外围屋舍,来到城门前。道路穿过门前一对石龙后变成街道。城门守卫便站在那儿检视她们。瑟鲁将烧毁的脸转向肩膀,将烧毁的手藏在围裙下。

「你会住在镇上旅舍吗,太太?」守卫问道,仔细瞧着孩子。

恬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知道城门前会有守卫。她没钱可付过路费或住宿费。她在弓忒港半个人也不认得,除了……她想到上山来埋葬欧吉安的巫师,但他叫什么?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她呆立,嘴巴微张,像石南一样。

「过吧,过吧。」守卫无聊地说道,转身背对她们。

她想问他,怎么走到往南穿过岬角、通往谷河口的海边道路,但她不敢再引他注意,以免被认定是名流浪妇、女巫,或是任何他跟那对石龙要阻在弓忒港外的东西。所以她们穿过石龙中间——瑟鲁稍稍拾起头看看它们——然后沿着铺路卵石,一步步向前踏,愈来愈感惊异、慌张、窘迫。恬娜觉得世上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都从未被挡在弓忒港外,什么都在这儿。石造高房、马车、大车、板车、牛只、驴子、市集、商店、人群、人、人……愈往里走,人愈多。瑟鲁紧抓恬娜的手,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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