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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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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的华贵的东西,不知爸爸从哪一家委托行里搜购来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衔著烟斗说:“喜不喜欢?”“给我的吗?”我怀疑的问。
“是的,给你,”爸说,笑笑。“我记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望著爸爸,心里有一阵激荡,激荡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间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钱收买我。可是,我,陆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买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爸,你弄错了,”我毫不留情的说:“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哦,是吗?”爸说,顿时显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来,紧紧蹙起眉头,努力搜索著他的记忆。“哦,对了,是心萍的生日,她过十七岁生日,我给她订了个大宴会,她美得像个小仙子,可是,半年后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张安乐椅里坐了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陷进一种沉思状态。好一会,他才醒悟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依然紧蹙著眉说:“那么,你——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记!”我冷冷的说。是的,他何曾关心过我!恐怕我出生后,他连抱都没抱过我呢!活到二十岁,我和爸爸之间的联系有什么?金钱!是的,只有金钱。
“哦,”爸爸说:“是十二月,那么,这件衣料你还是拿去吧,就算没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过生日,我也给你请一次客,安排一个豪华的宴会……”
“用不著,”我冷淡的说:“我对宴会没有一点兴趣,而且我也没这份福气!”爸爸深深的注视我,对我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满,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睛里有一抹被拒的愤怒。我用手指搓著那块衣料,听著那摩擦出来的响声,故意不去接触爸爸的眼光。过了好一会,爸爸说话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静:
“依萍,好像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感兴趣!”
我继续触摸著那块衣料,抬头扫了爸爸一眼。
“我感兴趣的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胸说:“可是我从你这里接受到的,都是有价的东西!”说完,我转身向门外走,我已经太冒犯爸爸了,在他发脾气以前,最好先走为妙。但,我刚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惯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我站住,回过头来望著爸爸,爸爸也凝视著我,我们父女二人彼此注视,彼此衡量,彼此研究。然后爸爸拍拍他旁边的床,很柔和的说:“过来,依萍,在这儿坐坐,我们也谈谈话!”烟雨朦朦16/46
爸爸找人“谈话”,这是新奇的事。我走过去,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爸爸抽著烟,表情却有些窘,显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而我却一语不发的在等著他开口。
“依萍,”爸终于犹豫著说:“你想不想和你妈妈再搬回来住?”“搬回来?”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现在我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乐,无意于改变我们的现状。说老实话,我们也受不了雪姨!我们为什么要搬回来过鸡犬不宁的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既单纯又安详,妈妈不会愿意搬回来的,我也不愿意!”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面,我看清了他满布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茫茫然的叹了口气说:
“是的,你们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声音空洞迷茫,有种哀伤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们这份快乐?“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搬回来,对你妈妈,对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住了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曾经娶了七个太太,生了十几个孩子,现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几个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们有过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重重的压著我:“你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强任性率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一定是第二个我!”
“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你,爸爸!”我说。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个我!”爸爸说,吐出一口烟,接著又吐出一口,烟雾把他包围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感到爸爸的语气里充满了苍凉,难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许多错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又轻声说:“依萍,什么是有价的?什么是无价的?几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东三省无人不知道我,但是,现在——”他苦笑了一下:“我发现闯荡一生,所获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来的只有钱,我只能用有价的去买无价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来,说:“算了,别谈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欢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别辜负了老天给你的这张脸,把这件衣服做起来,穿给我看看!”“爸,”我走过去,抚摸著那件衣料说:“这件衣料对我来说太名贵了一些,做起来恐怕也没机会穿,在普通场合穿这种衣服徒引人注目——”“你应该引人注目!”爸爸说:“拿去吧!”
我把衣料装好,盒子重新系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厅走,爸说:“在这里吃晚饭吧!”“不,妈在家等著!”我说。
走到客厅,我看到雪姨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发呆,毛线针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终于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对我手里的纸盒狠狠的注视了一下,我昂昂头,满不在乎的走到大门口,爸也跟了过来,沉吟的说:
“何书桓那小子,你告诉他,哪天要他来跟我谈谈,我很喜欢听他谈话。”我点点头,爸又说:“依萍,书桓还算不错,你真喜欢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点毛病……”“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来衡量别人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
“唔,”爸爸哼了一声,对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对眼光依然是锐利的,然后点点头说:“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别了爸爸,回到家里。门一开,妈立即焦急的望著我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我诧异的问。
“书桓气极败坏的跑来找我,说你离奇失踪,吓得我要死,他又到处去找你。刚刚还回来一趟,问我你回来没有。现在他到‘那边’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书桓说你忽然钻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过去,就没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赌咒说你一定给人绑票了!”
我深吸了口气,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妈生气的说:“你这孩子玩些什么花样?别人都为你急坏了,你还在这里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玩躲猫吗?你不知道书桓急成什么样子!”
“他现在到哪里去?”我忍住笑问。
“到‘那边’找你去了。”
“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怎么没有碰到他。”
“他叫计程汽车去的,大概你们在路上错过了。依萍,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边去为什么不先说一声,让大家为你著急!”我无法解释,关于雪姨的事和我的复仇,我都不能让妈妈和何书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妈妈还在我身后责备个不停,看到盒子,她诧异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说,把盒子打开。
“生日?”妈妈皱著眉问。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开,抛在桌子上,闪闪熠熠,像一条光带。“好华丽,是不是?妈妈?可惜我并不希罕!”
妈妈惊异的凝视那块料子,然后用手抚摸了一下,沉思的说:“以前心萍有一件类似的料子的衣服,我刚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欢女孩子穿银色,他说看起来最纯洁,最高贵。”
“纯洁!高贵!”我讽刺的说:“爸爸居然也喜欢纯洁高贵的女孩子!其实,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对!”
妈妈注视著我,黯然的摇摇头,吞吞吐吐的说:
“依萍,你爸爸并不是坏人。”
“他是好人?”我问,“他抢了你,糟蹋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妈妈呀,你就吃亏在心肠太软,太容易原谅别人!”妈妈继续对我摇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她静静的说:“一个最好的人也会有坏念头,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好念头。依萍,你还年轻,你不懂。依萍,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说心萍?”我问:“妈,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欢她!”“她是个最安详的孩子,她对谁都好,对谁都爱,宁静得奇怪,在她心里,从没有一丁点恨的意识。”
“我永不会像心萍!”我下结论说:“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为她不适合于这个世界!”
妈妈望著我,悲哀而担忧。又摇了摇头,正想对我说什么,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门,我走到门口去开门,门外,何书桓冲了进来,虽然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一面喘著气,一面一把抓住了我说:“依萍,你是怎么回事?”
望著他那副紧张样子,我又笑了起来,看到我笑,他沉下脸来,捏紧我的手臂说:
“小姐,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著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著火,狠狠的瞪著我。汗从他额上滚下来,一绺黑发汗湿的垂在额际。看样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气,我笑不出来了,但又无法解释,他把我手捏得更紧,捏得我发痛,厉声说:
“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永不原谅你!”
“我不能解释。”我轻声说:“书桓,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溜开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点要去报警察局了!”“对不起,行不行?”我笑著说,想缓和他。
“你非说出原因来不可!”他气呼呼的说。
“我不能。”我说。“你不能!”他咬著牙说:“因为你根本没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寻开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不该整我冤枉!”“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你还说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说出来,非说不可!”他叫著说,固执得像一条蛮牛。“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扶著门,恼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的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的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的叫著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希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妈妈望著我,摇头叹气。“你不要对我一直摇头,”我没好气的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床上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著天花板,等待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发脾气,第四天晚上,妈妈忍不住了,说:“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嘛!”我心里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著一个人!我站定,注视著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著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们对望著,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著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烟雨朦朦17/46
6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的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上,何书桓有意无意的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著两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著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事后才觉得不该选这张的。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著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声音说:“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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