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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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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没有见到石匠。越是渴望见到，越是见不到。明明近在咫尺，却是越不敢接近。通往他雕凿水苍玉的石窟通道上的三道石门，门上的图案已雕刻完毕，么虎和青琴在给前两道门安装机关，第三道门始终紧闭着。
晚上，铁锤将军要得疯狂。我体内的月运行得很缓慢，宛如透过云层看自己水中的影子，任凭浪涛拍击，拍击的只不过是影子，不是她自己。
事毕，他说：
〃公主与我大婚至今，未有身孕，今天拜过生养之神女娲，愿得一子。你不是总问我的姓氏吗？我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也不知是谁把我丢到战场。后稷虽被弃，却知生母，我不如他。我们若有子，当比后稷，虽知有父，不知其名，但起码知道母亲的名字。我会给他起个名字，从此子开始，我的后人会有名字！〃
听了这一席话，我明白刚才他如此疯狂的缘由，也更明白了他的内心。我一边为他擦汗，一边暗自感慨。我的夫君啊，我无休止的追问加重你的思虑！你自比后稷不如，你希望我们的儿子可以比上后稷，你没有名字，不错；我有名字，不假。可到如今我才明白，你我本是一样！你的名字是空的，我的名字也是空的！月瑶只是来自父王的两个字，两个字！这个问题，不想，还觉得生活很美好，觉得自己很富有；一想，才知道原来两手空空，孤心劳劳！可是，但凡是人，对生命有思索的人，怎会不想！你在寻找，我也在寻找，你我的名字都需要重塑！石匠，你，我，三人的名字都需要重塑！
我的泪水在眼圈直滚：
〃我们的儿子会有名字，他也定会完成你的大愿！〃
铁锤将军说：
〃智人愿少而守恒，俗众愿多而宜移。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大的战争，更猛的锤声。或许，在那样的锤声中我才能找到我的祖先。〃
〃战争之后呢？〃
〃如有可能，当率师灭巴而复巴。〃
〃为何灭而又复？〃
〃诸神太远，我只信在地上行走的人，我遍观天下英雄，独服乐毅。修书一封，合五国之兵，拨齐而不灭齐，收齐八百岁积蓄归燕，功成身退。灭之，使其不能用武，复之，使其不敢滋扰。从此以后，各守其国，互不相侵。〃
当年燕召王拜乐毅为上将军，拨齐七十余城，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助燕召王成盖世奇功，一雪前耻。乐毅独留独莒、即墨，二年不破，为人所不解。召王死，燕惠王以骑劫代乐毅，乐毅奔赵，齐人大破燕军，杀骑劫，收复失地。人道乐毅为神将军，神在此处。我和多次揣度，其之所以不破二城，是因为燕惠王仁德不足，不配有整个齐境。今父王昏愦，连燕惠王都不如，没有兵将可供铁锤将军调遣，没有后方粮草接济，出征巴人断无可能，能守好此城已属万幸。不是己不能，而是时不予，铁锤将军以乐毅为期，恐怕今生此志难酬！如果我是铁锤将军，若立平生的大愿，根据如今的情形，除了期待一场更大的战争之外也别无选择。我的夫君啊，我多么渴望你对我倾诉衷肠！你的言语深处的所指我能领会，这样的交谈让我感到幸福，同时也感到忧伤！古事今事，不能合在一起细想！我只能暗自涕叹我们的时运，更涕叹你我的大愿本是两样！
每个人的名都不同，愿也不同，命更不同。每个人都在塑自己的名，因而人人都是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我的夫君啊，你我已是夫妻，我们已在一张床上，但我们还是两个人！你的大愿我可以助你成就，我的大愿只能我去独自实现！
铁锤将军的大愿和我的大愿我已清楚，我有一个冲动，那就是众人的大愿我也要知道，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才能让他们满足，不然枉在同一城上了。
于是第二天在神像间行走，我逐一问众人的大愿。
铁锤黑星说：
〃杀敌。〃
〃怎样杀敌？〃
〃和铁锤将军一道率领全军，像老铁锤将军一样在战场杀敌。〃
搔耳说：
〃杀敌。〃
〃杀敌之外呢？〃
他摇头，似乎想不出来，隔了一会儿，笑道：
〃或许从巴蛮手中夺个女人。〃
我问弦音，他说：
〃杀敌。〃
〃杀敌之外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
〃听说燕人有乐器曰筑，未曾领略。〃
长猿狼说：
〃练锤，像铁锤将军一样练成古蜀王的三星锤法。〃
祭祀（3）
〃练成之后呢？〃
〃杀敌。〃
我问铁锤将军的义子，他说：
〃练到三星锤法第九重。〃
〃除此之外呢？〃
〃将来成为铁锤将军，把三星城建得更牢固。〃
我问，她说：
〃奴才今生只愿侍奉好公主。〃
〃下辈子呢？〃
〃成为像公主一样的人。〃
我问妩媛婆婆，她说：
〃老奴只愿有生之年侍奉好公主。〃
〃下辈子呢？〃
〃愿有一个像公主一样的女儿。〃
我来到将军营，将同样的问题问与么虎和青琴。
么虎说：
〃雕像，直到把锤磨成针。〃
〃雕像之外呢？〃
〃听鬼神说话。〃
青琴说：
〃雕像。侍候主人和么虎将军饭食。〃
〃之外呢，我是说你家主人和么虎过世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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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
〃只是雕像？〃
〃对，只是雕像。〃
我在羿神窟内找到了石匠，他正在为刚刚完成的嫦娥像洗尘。猛一看，那嫦娥简直是我的再生；但细瞧，眉宇之间似乎锁着一股忧郁。那羿神持弓仰天而射，既像石匠又像铁锤将军，双目里好像藏着怨恨。
〃这就是你唤醒的吗？〃
他摇摇头，向远处的石门望了一眼说：
〃她在那里，你会看到的。〃
我把铁锤将军在众神之中感叹后稷、世人之中独服乐毅以及向众人问志的情况说与他听。我说的是那么快，他中间根本没有回话。憋了那么多天的话，此时一见到他就一股脑儿倒出来了。
石匠说：
〃世上没有我崇拜之人，诸神中我只希望盘古复生，重塑天地秩序，这样我就可以先于一人。〃
〃先于一人怎样？〃
〃见到一人。〃
〃谁？〃
〃……〃
〃那眼下呢？〃
〃眼下只想把那尊雕像唤醒。〃
〃之后呢？〃
石匠没有回答，却问：
〃公主你呢？〃
我一指羿神的雕像说：
〃众神之中我单崇此君。天上原有十日，他射落九个，只留一个，这样日才称其为日，才与月相配。〃
这时铁锤将军出现在一旁，他一边拍打着袖口上的尘土一边说道：
〃只可惜嫦娥却背叛了他，盗取他从王母那里得来的长生药独奔月宫，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在人世间。〃
铁锤将军的一番话，像是随口而接，又像是警语，听得我心怦怦跳动。石匠继续给嫦娥掸尘，没有言语，铁锤将军也没再说什么。这时，铁锤黑星及众将前来禀告，祭祀前的所有准备业已告齐。
铁锤将军说：
〃时候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明日还需早起。〃
说完，他向石匠施礼，挽了我的手随众人一道回府。我和石匠的谈话虽被铁锤将军打断，但众人的大愿我已问清。让我们都为实现自己的大愿而活吧！我们虽在同一个城上，也只能每人活自己！我们都需要锤，都需要更猛烈的敲击！那就让我们把自己的大愿放入自己的锤中，活出自己名字应该活出的那个人吧！明天，我们将面对众神说出我们的大愿，恳请赐福，让命定的一切都来到我们面前！
百神殿灯火通明。
五帝神像及众侍神像在火光中栩栩如生，仿佛大殿就是整个寰宇。火光之中，他们所掌管的天地生灵都在有秩序地运行。蜀王宫内，五位古蜀先王各居一窟，众臣子侍立环绕。宫外的将军营，旗幡招展，列阵整齐，如同生时。将军营两侧各有一大石窟，左面为铁锤军阵亡将士棺木下葬之所，右面是尚未启用的新墓｜穴，里面陈列着一排排空石棺。铁锤军的规矩，每次祈祷战事时，为自己盛尸首的棺材已经备下。
现任的七星将站在石像和棺材对面，身后是铁锤军众将，众将之后是分部的士卒。人人饮酒，散发，跣足，面涂朱砂，手持玉璋，共颂祭辞。祭祀程序十分复杂，五帝、百神、列位古蜀先王、众将军像，逐一参拜，叩首。石匠、么虎、青琴由于已不在军中，没有同列参拜。但他们还是在场帮忙，青琴负责掌火，摆放祭品。石匠充当了巫祝的角色，手持神杖，主持仪式的进程。么虎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手里托着一盏形状怪异有着七色火苗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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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五帝、百神、古蜀先王完毕，铁锤将军面对石棺开始宣读一篇长长的祭文，为迟迟不来的战争祈祷。每到一段的结尾，众将便一同附和，鼓手在此时击鼓。石匠把神杖放到了祭台上，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众将神情激昂，如同中了魔一样，双目外突，耳翼鼓动，向外翻张，面色绛红，双唇紧闭，和铜人的相貌渐趋一致。
在火光中，众将散发，提锤起舞。
铁锤将军又朗诵了一个段落。众将完全沉浸在祭文所描绘的景象之中，浑身抖动，须发直立，眼球闪闪发亮，里面似有电光。仿佛列位蜀王依然在世，正和他们同舞。铁锤将军泪流满面，扶锤而拜，众将一同拜倒在地。铁锤将军哽咽，半晌不能言语，再开口时，声音大变，无法连续。众将垂颈嚼发，泣不成声。铁锤军叩首不已，众将齐刷刷一同叩首，如同千百个铁锤同时砸在地上，地和蜀王宫里的先人在颤抖。铁锤将军向前匍匐，直至古蜀王蚕丛的雕像面前，长拜于地。众将无不慷慨涕泣，有的开始用铁锤向自己的胸口猛砸，砰然有声。士卒们一同舞锤呐喊，状态已近痴迷。蜀王宫内，铁锤将军率领众将开始了祭祀的另一个程序：为古蜀王招魂。
祭祀（4）
我在一旁看着，完全被他们发自内心的声音所感动，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和妩媛婆婆在抽泣，她们相互搀扶着，勉强才能站立。
眼泪是和着鼓声震落的，如同疾风中浮萍上的露珠。我看见它们从我的胸前滚过，有的消失在衣缝之间，有的掉在地上，隐没在褐色的石头里。鼓声越来越密，我的泪珠也越来越多。它们充满了衣服的所有缝隙，再也无处可藏，统统散落到地上。一会儿工夫，地上也容不下许多，有几滴被推出来，沿着甬道向前方滚去。
我以手掩面，一路小跑离开了蜀王宫。和妩媛婆婆已经瘫软，望着那些石像疯狂哭泣。
那些泪滴珍珠一样在脚下滚动，速度极快，还不时跳跃着，我就是赶不上。这时，我才看清它们原来是在追赶石匠。他就在前方不远处，身上还披着祭祀时的袍子，那袍子的下摆张得很开，铺满了整个通道，通道内弥漫着它带起的烟尘。我的眼泪在烟尘中飞舞，闪着夺目的光芒。
这时我听见前方有个女声在呼唤：
〃来吧，来吧，来看看我吧！〃
我既惊讶又狂喜，因为那完全是我自己的声音！
袍子在飞，我也在飞。另一个我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耳鼓，它清澈明亮，充满女人甜美的柔情：
〃来吧，来吧，来看看你自己！〃
在袍子飘入石门的瞬间，我也跳了进来。石门关闭，将我的眼泪统统挡在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也都关在了外面，包括鼓声。室内安静极了，洞顶的水珠沿着冰挂偶尔滴入潭中，清晰可闻。
石匠说：
〃闭上眼睛。〃
我没有听他的话，急切地四下张望。潭上的冰已经合拢，只有南面的一块井口大小的地方往外冒着青气，潭水仿佛更黑了。对岸水苍玉所在的地方被一块巨幅的草挂遮盖着。虽是深冬，那草仍是墨绿色的，一个美人的身影掩映在后面，倏地又不见了。只剩下黑色的崖壁，阴生的千年蕨类宽大的叶片在那里浓密地伸展。
石匠命令道：
〃闭上眼睛，公主。〃
我仍然没有照办。石匠生气了，折了一段藤条说：
〃只有我才能找到她，伸出手来，我领你去。〃
我伸出了手，石匠用藤条在我手上打了一下。他用的力气不大，但打在我的手心依然很痛。以前都是我打别人，从来没人打过我。
我叫了一声，刚想与他理论，却听见他说：
〃再不听我的命令就掌手！〃
他说罢就将藤条的一端放入我的手中：
〃闭上眼睛，跟我走，冰面很滑，抓紧些。〃
不知怎么，我变得十分听话，抓紧了藤条，被他牵着向前走去。冰面的确很滑，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藤条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挡在我的腰际。我站稳了，藤条又返回我的手中。
〃抓紧，小心脚步。〃
〃是，将军，我抓紧了，脚步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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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路不长，我感觉上却走了很久很久。本来是直线，却似乎绕了很多弯。又经过了一段土路，脚下有很多细小的碎石，然后我们站定了。我偷偷地睁开了眼睛，一片翠绿的叶片挡住了我的视线。那叶子正被石匠抓着，我一把推开了那片叶子，与此同时石匠扯去了那块厚重的草挂。
眼前一片灼白。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整个身体都好像要被它震碎了。我赶紧闭上眼睛，从石匠手里拿过那片叶子挡在面前。石匠拖着草挂退到了我身后，如同一股青烟隐遁在黑暗中。
但他的声音却留在了我的耳边：
〃看吧，看看你自己吧！〃
我双眼闭得紧紧的，不敢看，连叶子也不敢看。
石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把叶子移开，她在看你呢！〃
叶子在抖。
想动，但手不听使唤。我用左手抓住了拿着叶子的右手的手腕，那片叶子这才在我眼前静止下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下至上慢慢地托起手臂。
映入我眼帘的第一幅图景是一双女子的裸足。它们踏在一块颜色稍深的玉石上，有股溪流缓缓地从左足的一侧流过。那十个脚趾仿佛受了水花的惊扰，在轻盈地跳动。再看时又安静了，伫立在那里，稳定而有力。
我定了定神，继续往上看。
她的小腿可真是修长，一条站得笔直，另一条略微弯曲。在大腿与小腿的结合部的双膝，过渡平滑，呈现出优美的曲线。透过它，我甚至能看见皮肤下面的血管和筋络。
那片薄薄的叶子此时仿佛有了千斤的重量，每往上移一寸都十分艰难。
我看见了她圆润的大腿。
手停住了，我不敢再向上看。
这时我的右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迅速地上移。我紧闭双眼，双手拼尽全力与那只手争夺。
石匠的声音紧贴着我耳畔响起：
〃别怕！〃
他单手向上推，我双手向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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