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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质量-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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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事情隔了三十几年,王祈隆突然清晰地忆起,他八岁那年放了学不回家,和村里的小孩子们去河边耍。奶奶没有打他,奶奶甚至没有责备他。奶奶打来水为他冲洗,奶奶是洗到他的脚的时候,突然喊起来的。奶奶用手托了他的左脚,用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凄厉而又隔膜的声音呵责他:你这脚,你这脚,怎么也会长出这么个东西来啊?
  王祈隆那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左脚的脚踝内侧,长出一个小小的鼓包。不疼,是一块多出来的小小的骨头。他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骨头那么警觉,好像长出那么个东西,是他王祈隆自己的错。
  王祈隆记起,奶奶那次没有为他把那只脚洗完,奶奶突然就撒手不管他了。是他自己草草地洗完了那只脚。他回到房里,就看见奶奶在流眼泪了。
  就是从那一天起,奶奶再也没有为他洗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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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幼年的朦胧的意识里,奶奶是厌恶他的那只脚的。奶奶是因为那多余的一块小骨头厌恶他的脚的。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耻辱感。
  随着王祈隆的长大,王祈隆发现大王庄人的脚踝上,都长着那么一个包。他们管那包叫“拐”,那叫“拐”的东西不影响他们吃饭穿衣,不影响他们下田做活。他们中有一些人就是带着“拐”走到城市里去了,还有一些人是带着“拐”去到兵营里扛枪杆子保家卫国去了。大王庄的人好像很以此为荣,他们在田里做活或者在村口歇息的时候,就会亮出拐来互相比试。他们说,那拐是代表男人身上的力气的,拐越大,力气就越大。
  大王庄的女人若是头胎生下了女孩,人们就会说,是她当家的“拐”不行嘛!
  王祈隆脚上的拐显然是不行的,那么小的一点点,穿上袜子就仿佛看不见了。王祈隆悄悄地留心去看,他爹的脚上是根本没有拐的,他的脚上只有小小的一点。他们家在大王庄村,是没有力量的。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奶奶却为何如此嫌弃那代表了男人力量的“拐”?
  八岁以后,他从没有在大王庄的众人面前脱去过他的鞋子。他脚上有拐,可是那拐太小。他怕看见奶奶伤心的眼睛,可他更是在大王庄村人的面前感到惭愧。后来,王祈隆就带了那小小的拐走到武汉去上大学了。他发现他的那些同学们脚上并没有长那种叫做“拐”的、被大王庄的男人喻为显示力量的东西。后来,王祈隆读的书多了,他懂得了地域、水土、血缘、遗传、根等许许多多新鲜的名词。
  王祈隆是睡着了,王祈隆梦里又重新回复成一个八岁的孩子。他的奶奶正在给他洗那只长了拐的左脚,奶奶突然之间泪流满面。后来为他洗脚的人就换成了他的妻子许彩霞,许彩霞只顾捧着他的脚傻呵呵地乐着,她赞叹着丈夫长了一双比她还要秀气的脚。再后来,那小城姑娘黄小凤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黄小凤为他往脚盆里添了水,黄小凤尽顾着对他讨好地笑,脚盆里的水都溢出来了,汨汨的细流在他们中间淌成了一条小河。王祈隆觉得他是坐在河边浸泡他的腿脚了,阳光照射到清澈的河面上,被微风吹得散碎的河水把黄小凤的眼睛映得越加娇媚起来,她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脚上那拐。黄小凤突然不见了,黄小凤消失以后,李青苹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李青苹是个心细的姑娘,李青苹一眼就看到他的脚上去了,李青苹带点惊喜地说,咦,拐呀!我们村里也有许多人长了的!
  王祈隆就拉了青苹姑娘的手,他在她面前的表现总是那么自如。王祈隆抚了抚她凌乱的头发说,你这么憔悴,像是走了许多路。
  李青苹说,是啊,我都走了十几年了啊!
  王祈隆觉得心疼起来,他伸出手去,想再次安抚她。他伸出的手却被安妮接了。安妮嬉笑着冲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王祈隆说,不!不可以的!
  王祈隆是被自己的喊声惊醒的,他发现他是睡在自己家里。许久都没有换洗过的被褥上,还散发出一股子死人的气息。让他安定下来的是,袜子还好好地穿在他的脚上,但腿和脚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安妮完全是猜测到王祈隆是性能力方面出了问题。她甚至因而判定,她和王祈隆之间的障碍,其实完全是性的障碍。安妮有些失意的悲哀,安妮又有了一些兴奋,安妮的心里反而不着急了。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为自己也为王祈隆。
  安妮处处留了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仍旧是和王祈隆闹,突然抱了他的脖子让滚烫的身子在他的怀抱里不安分。或者胡闹起来,在他已经略微有些松弛的脸颊上啄出个大大的红痕来。有时,她还强迫让他亲。实在拗不过去,王祈隆会在她的额头上鸡啄米似的碰一下,然后就急忙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尴尬样子让安妮更加可笑起来。什么时候安妮不闹了,他才可以镇定一点,却又时时地警惕着,他是真正怕了她了。这样试了几次,安妮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王祈隆是生理上出了故障的。
  安妮这样的女孩,他对王祈隆的爱是带着对男性极大的欲望而来的,而且是一开始就直接奔了主题。这个时候,她是完全可以撇得清的,不动声色地、甚至可以半游戏半正式地把两个人的关系弄得清爽起来。这是她的强项,是拿手戏,可以既不伤害到王祈隆又顾全到她自己的面子。但是,当安妮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泣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是躲不了的,她完全是被从头到尾不能被自己左右的局面弄得迷了心窍。她为得不到而伤心,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要他爱她。而且,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她一向骄傲的信心毁掉。她觉得,只要王祈隆承认是爱着她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而且,她觉得过去王祈隆和许彩霞之所以婚姻还这么牢固,除了他们俩具有“家”的形式之外,还具有“家”的实质,那就是,一个在外奔波的男人,和一个守侯在家的女人。就是这种形式和实质的结合,才使家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而她安妮,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个。她使自己独立于任何人之外,哪怕是她的爷爷。安妮就是安妮,她不是任何人的。因为她不是任何人的,她就不能走近王祈隆,因为王祈隆的内心,需要的是一个“家”。
  安妮突然变了,她不再和王祈隆赌气,不再任性,她甚至时时刻意替王祈隆着想起来。上班时间她不再打搅他,让他安心处理市里的工作,她还时时提醒他去关心就要参加高考的儿子。安妮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突然之间长大了。她的一张红润的脸,眼看着变得白皙起来。她不在外面疯跑了,她会静静地坐在家里读书,或者写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拿给王祈隆看。她表情里多了许多凝重而又坚定的东西,她觉得自己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小妇人了。
  安妮常常约了王祈隆一起吃饭,有时她还亲自煲汤给他喝,偷偷去药店里,买来滋补的中药加到汤里去。她看着他喝汤,就像一个母亲看着一个儿子。
  王祈隆觉得安妮终于是懂得理智了。他见了她不再那么慌乱,也恢复了一往的包容性格,像个大哥哥一样待她,不再刻意地躲着不见她了。
  安妮与他的谈话,虽然仍旧带着点不正经,却是非常正式的。
  安妮说,其实你是可以离开阳城的。
  安妮说了就盯着看王祈隆的表情。王祈隆被她看得一下子就警惕起来,王祈隆的表情却没有带出什么。只是笑了说,我好呆也是做了一市之长的人,离开阳城就那么容易?组织上不批准,而且我也不能置我的几百万人民于不顾吧?
  你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官僚,好像地球离了你们就不转了一样。其实离开你们,地球转得会更好。你们一个阳城市的领导,比美国总统府的人都多!
  我是个小官僚?王祈隆还是第一次听安妮这样称呼他。如果她不这样喊他,是没人敢这样喊的。有时候自己也说,我这么个小芝麻官儿!那其实是在自鸣得意。安妮这样一喊,他倒是觉得有点儿吃不消。他在心里叹道,像我这种人不当个小官僚,我还能干什么呢?或者可以换句话说,幸亏当了个小官僚啊!过去王祈隆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太严肃了。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想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都显得自己很窝囊。而且,想着他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还在一次一次地复制这种生活,心里顷刻之间悲哀起来。
  安妮以为他动了心思,就说,去北京吧,北京多好啊!
  我去北京可以干什么呢?
  一个人在北京成功了,就等于在中国成功了。
  这个问题,王祈隆还真没想过。从懂事起,奶奶就用城市引诱他。他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然而又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里迷失。他忽然有了更大的迷茫:城市到底在哪里?
  王祈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成功者,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真的去了北京,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哪里还会是王祈隆啊!这就好象一棵树,在淮南为橘,在淮北就成为了枳。
  安妮见他沉默,就转了话题。
  电视上正在播广告。一个不怎么起劲的女人两分钟跳出来三次,做一种藏药的广告。安妮说,现在医学真是发达了,什么隐秘的病症都可以解决掉的。
  王祈隆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说,老百姓看病还是难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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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说,你又不是老百姓!
  王祈隆笑了,说,刚才还说我是小官僚,转眼我又不是老百姓了。那我也总不能因为看病容易,就盼着自己生病吧。
  安妮说,男人有时候是碍面子的,正经的有了病也是不肯去看。安妮这样说,心里是有些着急,你王祈隆还是不肯拿我当知己啊!
  王祈隆说,你呀,难怪爷爷总要骂你混,哪有谁正经有病不去看的?
  安妮正了色说,王祈隆,你是不是把我当做你的亲人?
  当然!然后笑道,你没病吧?
  安妮依然正色道,你如果把我当你的亲人,有了病会不会告诉我真相?
  王祈隆仍然是笑,你呀,越说越起劲了。
  安妮说,你要有了不想让人知道的毛病,我们可以到北京去看。北京不行,我们还可以到美国去看。
  安妮同王祈隆说起到美国去的话题,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后来安妮又说过许多次。北京已经是个很遥远的影子了,美国从嘴里说出来,就更像是梦一样从耳朵边上擦过去,压根就没进到里面。那一刻他只当是玩笑话了,觉得再说下去,也论不出个理来。就笑了答应,我若病了,一定找你,咱们先去北京,再去美国。
  谈话仍然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但是安妮想,慢慢的,她能够把他感化了。实在不行,她就把包袱直接抖出来,并且告诉他,她其实不在乎这个。那时,王祈隆就会明白她爱他的心,明白她安妮爱他爱得究竟有多深。
  安妮是懂得爱的,安妮到现在才仿佛知道,她其实是懂得爱人的。在过去,她是只知道索取,从来是不讲求还报的。就算是爱过的,也只不过是带了很大的利己主义和寻开心的成分。那时候所谓的爱,来得快,走得也急,所以并不让人惋惜。现在她才懂得,真正的爱是来得很慢的。或者说,正因为来得慢,她才觉得像是真正的爱。安妮不着急,她还要等待着王祈隆自觉起来,至少他应该明白了她的决心。她一心想得到王祈隆的爱,哪怕仅仅是精神的。在眼下这一刻,同王祈隆共同分担他的病痛,就是最大的爱。安妮是塌了心的,她争取的东西必须要得到,她是安妮。就算王祈隆在某些能力上会让人失望,可怎么都阻止不了她要把他争取过来的那份信心。王祈隆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了,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了安妮的一种决心。
  让安妮满意的是,她这次从北京来,王祈隆不再回避和她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甚至一起出入一些公众场合。除了安妮以外,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二人的婚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这样,反倒是省去了许多世面上的闲言碎语。
  八月的末尾,王小龙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王小龙的考分并不是太理想,王祈隆托了许多人,做了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才换来了这个结果。王祈隆想到 当年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是让人家替换了。而现在,却不知道儿子是替换了谁家的儿女。
  这是王祈隆为儿子第一次使用市长的权力,仿佛是他人生价值的验证。他亲自带儿子四处购置上学的用品,买了许多时髦的衣服和日用品。只要是儿子看上的,他全部都买下来。他大把大把付钱的时候,心里是有一种隐约的快乐的。实际上他觉得,儿子实现的某些东西,比他自己实现了还让他高兴。
  安妮送了王小龙一只YONEX网球拍,和一套配套的ADIDAS网球服。王小龙还不会打网球,安妮想带他去学,喊了几次都被他搪塞过去了。安妮说,这些东西到了学校里,就成了身份的标识。虽然王小龙和安妮只见过几次,他觉得一点都不讨厌这个有可能取代他母亲位置的、亮丽而又睿智的女人。他们很谈得来,他们时尚起来,王祈隆就只有看电视的份儿了。王小龙把安妮同他的女朋友萧潇放在一起比了,就觉得萧潇身上是缺了许多内容的。萧潇今年没有撞上本科分数线,狠狠地哭了一场,准备报名再复读一年。对于他们这些说变就变的孩子,谁又能知道明年会是什么样子呢?王祈隆想想自己过去,上大学之前满脑子的奶奶;大学毕业后还是满脑子奶奶。奶奶几乎成了他生活的轴心。而儿子王小龙可不是这样,他是独立的,他脑子里既没有爹也没有娘,只有他自己。他的个子同父亲一样高了,精神也要同父亲一样高。而且他的精神世界,比父亲的岣唬宰拥氖呛诳偷酃琋BA和F1汽车拉力赛。更重要的是,他的脚上没有大王庄特有的标志。
  王祈隆带了儿子回大王庄去祭祖。王小龙根本没有闻见过太爷爷的气儿,对太奶奶的印象也完全是模糊的。可父亲只有这一件事是固执的,一定要让他回去。
  回到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大王庄,王祈隆又一次从那些村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光彩。他亲切地和村里爷儿们招呼,他介绍他的儿子王小龙。他的举止是谦虚的,心里却是埋着无比的自豪。
  母亲一见了他们就唠唠叨叨地说,有人看上了他家的风水,在他爷爷奶奶的坟前埋了东西,想借点灵气,他父亲又找人给破了。
  王祈隆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能够大小事都计较?更不能相信那些迷信的东西。
  娘说,怎么是迷信?村里人可都说,你爷爷当年从南京城里回来,是带回了龙气的。
  王祈隆突然拉下脸子,不再和娘说,带了儿子去了坟地。
  过去爹和娘从来没有说起过南京。如果奶奶在,他们谁敢这么说起南京?
  奶奶坟前按照她的吩咐栽下的女贞已经有大腿儿粗细了。奶奶小时候,家院里栽的就是这样的树。因为它是南方树种,为了找这棵树,王祈隆派人专门去湖北拉回来。树叶儿青青葱葱的,随风摇摆,好像承载了奶奶的生命似的,给整个坟地都带来一种活的气息。秋庄稼已经把荒落丑陋的土地完全给遮没了,到处都是宜人的绿。风儿微微地吹过来,人觉不出,一地的绿浪却是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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