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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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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少爷!你也太……哪里有这种吃法的!”她抱怨,禁不住的面红。
薛云烬故作不知,反问道:“我如何了?洋人彼此间问好都是互亲面颊,何况吃法?本是异国人,风俗习惯与我们不同也没甚稀奇。你又何必将我说成登徒子一般!”说罢一脸愠色,负气的坐去凉亭另侧。余光偷偷一瞄,瞧见她愧疚的拢上前。
“我……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清楚洋人的风俗,所以才怨责你。”
“如果你将刚才那句话吞回肚子里,我自然不气了。”他倔犟的一口回绝,故意抬高架子。段思绮想破脑壳也想不出,如何能将头先说的话给收回去,摆明就是存心刁难!原以为这个少爷生性和善容易接触,没想到,一样改不掉少爷的调子。
“怎么?想不出?”薛云烬眼眉一挑,明是轻视的眼神,却无限风情。“给你指条明道。你按西洋方法吃一口蛋糕,我就原谅你。不然……你这个小丫头就是以下犯上,得罪主子。”他‘恐吓’她,手指调皮的捏住她胸前一股麻花辫,顺势将辫尾的红头绳扯了下来。举起头绳,在惊惶得急于绑辫子的段思绮眼前左右摇晃。“再不赶紧,我可就真的拧了。”
段思绮没辙了,一手抓住松散的辫子,无奈的叫道:“我吃还不行吗?!那绳子得还我!”他轻轻颌首,藏不住的笑意。
段思绮站在桌前,死盯住托盘里的奶油蛋糕。曾经份属儿时最香软的一片记忆,此刻正翘首以待她来幻化成真。为何如今她却骨鲠在喉,生怕真吃掉这一口梦。心一横,伸手去勾蛋糕最边角的奶油。抖动的指尖将上面高高砌起的奶油震得发颤,仿佛她沾点的不是香甜可口的蛋糕,而是伸手在点炮仗。
好不容易将奶油勾回嘴边,但……他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提醒她,别忘了是西洋规矩。无可奈何,她只能尴尬走过去,仍是羞怯得不敢抬手,始终觉得太轻浮。忽然他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嘴上抹了一圈,再往前一送,逼着她也吃下了指尖上剩余的奶油。陡然间,段思绮的脸又开始燥热起来。哪怕深呼吸多次,总是抑止不了这份突来的悸动。
人是突来的,蛋糕是突来的,连心跳也是突来。一切的一切,来得猖狂。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段思绮刻意疏远的退开身去。已不知吃出的是甘甜,还是忐忑。似乎儿时的梦远比口里咀嚼的实物更加可口,更加芬芳。原来梦,终究属于惦记,而不是获得。就像今天吃出另外一番风味,在梦里也是不曾有过。
未几,亭内一阵凉风掠过,无意吹落椅上摊开的报纸。清爽的冷风陡然刮醒段思绮,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巴掌。她定神,弯腰拾起落在脚边的报纸,送还给他:“喏,你的报纸。现在该把头绳还我了吧?”
“你拿了我的帕子不也没还?”他调笑,将红绳缠在手腕绕成一道镯,故意在她面前炫耀,“怎样?好看么?”即使她说不,他也肯定不会归还。若是现在她把洗好的帕子带身上,倒是可以交换过来。她作罢,随手将报纸递过去,不想跳进眼帘的一句黑色大标题,倒勾住了她的目光。
“冯蒋徐州达成共识,齐反共、反苏、宁汉合作。——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她小声念出。最后两句最不理解,又多念了一遍:“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七步诗她听少爷讲解过,意思虽懂得但对于时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明缘何用在此处。“中国人自古窝里斗便是一等一的厉害,死多少人都是意料之中。”薛云烬开了口,表情异乎寻常的冷淡。
“可是死了以千计的人啊!这些人和冯蒋有什么关联?”她不懂。成日守在这栋大宅院里,莫说外面的世道如何变动,连母亲都无空暇探望。好学固然精神可嘉,可一时半会儿又怎能说得明白?薛云烬半闭眼,只顾吃糕点:“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平日怀融都教你学什么了?”“唐诗宋词啊!少爷讲解得可详尽呢!”她微微扬起下颌,有点炫耀之态。
“学古人的东西,却不通今日之事,这叫死板。如今女人不能尽是在家绣花鸟便够了,还得知晓周遭事。否则活着也是浑浑噩噩,白过了。怀融是痴,你是呆,两人倒挺般配的。天下若都是你们这号人,倒也好管治了!”他揶揄,语气冰冷,“想来怀融也未给你瞧过报纸吧?”
“少爷平时都不看报的。他说现在一年不如一年,国家再怎么变都是执政党在耍把戏,与百姓无干,所以不愿看。我自然也没机会瞧。”
“那你呢?愿意了解吗?”
段思绮想了又想,头一点:“我想。”
薛云烬还没见几个对时事感兴趣的女子,包括最亲近的小九。今日是她问起,他才得闲讲解。“要从头说起你也不见得都懂,我只简单点说。这冯蒋是国民党,工农大多出身共党,虽然几年前有过两党合作的协议。但从来只有一人的江山,没有两人的天下。一山难容二虎,争斗自不因一张白纸而消停。既然有争端,必有人亡,所以这个把月来世道就没平静过。”
“哦……难怪报纸上用煮豆燃豆箕来形容。”听到这里,段思绮总算有些顿悟了。无论谁和谁斗,总是自家人。可一想到惨死的百姓,想到母亲和堂哥,突然忧心起来。猛一昂头,急切的追问:“那……云少爷!为什么他们闹矛盾非得伤害百姓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害啊?”
“谁让那些人是平民百姓呢。不过你也别多想,还不至于乱成那样。真正内乱的时候还没来呢。”忽然他整个人就朝她走过来。段思绮心一慌,只觉有什么东西猛压在胸口,紧逼得快透不过气来。再眨眼,薛云烬却已擦身而过,投奔另个女人身旁。小九回来了。她白嫩的面颊因来回受了日头,晒得半边脸都红彤彤的。她空出一手不停抹汗,有意做给他瞧。见他拥上来,便赌气的将哈密瓜放在他手中,不睬他。
此刻,不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政党天下,而是他们的。段思绮悄然退下,现在已是他人的戏码。她仅能做的,唯有乖乖退场。
№命中注定——缘由天定
早间下过几点雨,段思绮知道夜合花喜暖恶冷的习性,又思忖是少爷最喜爱的花卉,遂将它移进屋内。墨香流淌的书房,自有一份她觉得的温暖。她放好花,重新提笔练字,继续完成少爷吩咐的功课。可几个大字写下来,总觉得差强人意,似乎劲道不足。
杜怀融过来扫了一眼,提醒她:“腰要直,笔要稳,一瞥一捺要有收有驰,切勿过于僵硬。你练字的人都死死板板的,笔下的墨宝又怎能神形具到?重写过!”段思绮泄气的捡走涂鸦过的草纸,取过新的纸张。刚一下笔,身侧就传来不耐的叹气声:“你看好,这个勾的时候力道要回收,手腕向内一转,笔就要浮一些……”说罢他捏住她的手,顺着原先的比划轻带着勾了一笔。段思绮只一瞧,便能看出少爷添的那笔是整个字体里写得最好的。再想起被少爷触碰过的地方,腮上一片绯红,练起字来越发卖力。
杜怀融见她受教,便回坐到书房最里的榻椅上,一人下围棋。趁他一没留神,段思绮偷偷观察他。只见他左手捧着棋具,右手指间夹着一颗白子,眉头深锁,正冥思苦想下一步的走势。她掩不住的笑颜,不知为何藏都藏不了,总要张狂的绽放出来。莫名纷至的窃喜,终究随着花香愈演愈烈。未寻思,已难止。
‘砰’——棋子发出互相撞击声,是少爷手中的白子掷回到棋具中。他随之的轻叹,掺和着一缕不甘。“棋差一招。可惜了!”他自顾嘀咕,眉头却舒展开来。段思绮停下活,上前帮忙收拣,笑言道:“你自己同自己下,攻守都是你,自然难了些。”“这话听着挺耳熟的。”杜怀融无意识回了句。段思绮倒没心没肺的接下去,兴奋的表情犹如被先生提问恰恰那题又是自己最擅长的,张嘴便说:“上次你给我看的杂记里有段话里说:男女情事如捉棋,一攻一守互搏击。硝烟未起头先破,只论成败无输赢。”言毕,又自信满满的等待先生一句赞赏。
杜怀融回过头,不想她说段打油诗还能一本正经,忍不住发笑:“你还真是口没遮拦。”见她面色陡然黯淡,又及时补充一句。“不过看得出你是用心了。但以后还是别记这些句子,并非好事。”
“是句子不好?”
“句子原没说错,只是这样的情事不如没有。”
“难道因为男女总是为爱恨纠缠不清,所以才觉得不如没有?是这样吗?”段思绮既是质疑也是反驳,她第一次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杜怀融一怔,满腹诧异:“这些你都从何处得出?”如果她不是从书本里得出结论,那只有亲身体验过。他一拢眉,又慢道:“莫不是……”后半截他没有说出口,也不想明言。总觉得有些话跋扈得像一根万年利刺,拔出扎别人,憋着扎自己。从来头脑分明,怎今天却蒙了。
段思绮瞄见他脸色有些古怪,自知说漏了嘴。悔不该前日在小九姑娘房里,偷偷翻阅一些个新潮小说。“少爷……”她急于解释,但对方已不受理。“把棋盘收了吧。”他默然放下左手的棋具,将掌中抓玩的一把白子如数弃入具中。末了合上盖子,压得严严实实。
“少爷!老爷请您现在去荣寿园,有要事。”站门外叫唤的是老爷房里当值的男仆。一年里杜老爷也没几次跟儿子谈要事的时候,杜怀融清楚,他在家里就是个废人。二话不说,扭头就随着男仆去了。
见到父亲点下头,鞠个躬,客客气气的行礼。无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安分的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一圈弯子绕下来,老爷子总算进入正题。“怀融啊,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和你母亲寻思过,是得给你操办婚事了。”杜怀融心里一凉。原来头先询问病情是假,让他早早成亲留下一子半女才是真。如果父亲能有一天是对他说半句窝心话,他的病又怎会拖到如今。
杜老爷见儿子不语,知他并无意见,便滔滔不绝的讲下去:“咱们虽不算商业大户,但家底总归殷实,儿媳自然得寻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才不辱门楣。我已经瞧好了一家,你母亲也觉得极好。”极好这个概念,是针对父母而言。杜怀融眼中的极好再好,永抵不上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时候更像是一份卖身契。得了父母赐予的性命,就拿一生来典当。不是没想过反抗,而是无从反抗。这就好比他此刻紧攥的拳头只能掩盖衣下,却没勇气拼个‘不’字。
“这等好人家的闺女,上门求亲可不少,所以我想早些定下来。下午会有照相馆的师傅过来给你拍张像,让对门过过眼。”杜老爷别的不上心,对儿子的相貌倒是挺自信。如果能攀上丁家这门亲事,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他心里还另有盘算。女儿杜怀璧在英国留学的学校,正好和鄂军总司令的大公子康少霆同一间,两人不仅相识而且情谊还不浅,所以更想借与丁家联姻抬高自家名望。日后若能得此贵婿,也不至太寒酸。“怎么?你都没话说的?难道不乐意?”杜老爷发觉儿子的沉默有些古怪。他十分不解有这等喜事怀融怎么还无动于衷,半点动静都没有。“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作主,我没有意见。”他垂下头。骨子里贯穿全身的冷意,竟似被手边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烤焦,伙同杯外的氤氲水雾一并逃逸。
“成亲之后,面对百年人生的可是你,不是别人。”薛云烬刚巧路过,劈头便冒出这句不讨杜老爷欢喜的话。他敢当面说,全是顾及和杜怀融时常下棋的情分。奈何杜怀融竟连头都不敢抬。“他不反对就行了。你一个作长辈的,应该替我多劝劝他,怎么倒添乱!”杜老爷不待见的皱眉,继续提亲事。“这家闺女名唤丁淑芳。因为丁老爷不喜纳妾,正室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从小对她可是用心调教,据闻才貌双全。娶了她不但得了个闲内助,另外还能将丁家的产业也一并收了。丁家虽然是以租地作营生的地主户,可家业不小。城郊几个大工厂租的就是他的地。咱们家的织布厂最近也要扩展,偏城里隔三岔五的闹是非,工人被抓了不少。如果得他相助,那可谓事半功倍啊!”“所以无论如何,这门亲事非得结成!”杜老爷势在必行,谁都不许阻扰。
“怀融能寻到丁家大小姐,谁敢说不是丁家的造化,在佛前求上了姐夫你这支颇具慧眼的高香呢!好亲事,果真是好亲事!姐夫,你这算盘可打得真响,不愧是汉商佼佼者。”薛云烬拇指一竖,颇为赞赏。杜老爷摸着下颌,暗自得意。而杜怀融则迟钝的点个头,面上一阵寡白……
※※※※
出了厅,薛云烬先杜怀融一步走在前面,将他抛得远远的。杜怀融几次张嘴想叫住他,总是开不了口。实在忍不住,还是追过去问他一句:“还下棋吗?”薛云烬漠然:“你何时下赢了自己,再来找我!”最终,还是抛下了他。
杜怀融愣了许久,站了许久。回‘归朴园’的路上,几个得了风讯的佣人跑来给他贺喜,他嫌恶的不加理睬,任由那些人在背后指手画脚。顷刻间,似乎连这块院子都不再是他的天地,哪里还可容身?
“少爷!你回来了?”段思绮迎上来,手里端着一大盘不知名的瓶罐。他皱眉,指着问:“这些是什么?”“哦,刚才你去老爷那会儿,二太太吩咐管事让我领来给少爷进补的。管事说这些都是很名贵的药品,前些时日托人才从西洋弄来的!二太太说了,吃完了这些你的身子骨也会变得硬朗,百病不侵!”段思绮一气呵成,又接着说:“管事还特别吩咐我要好好照料你,务必要令少爷你快点康复。因为这可是老爷太太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呢!”她尽忠尽职的复述一遍。无论府里有多人背地里咒少爷是个短命鬼,病根子,她都永远会为他祈福,盼他安康。如今有了这些神奇的补药,少爷痊愈便指日可待!所以她堂堂正正的为他高兴,替他而笑。
照理,杜怀融应该感到欣慰。全家如此关照他的身体,将他摆在第一位,昂贵的洋药也能想方设法弄来。可为何他偏会觉得苦涩?如果没有这场重要的亲事,他能获得这么多的呵护吗?大哥在的时候,父亲的目光就未曾多眷顾于他,大哥走后,父亲的目光依旧不肯为他多逗留。人前人后,总要拿来比较。生如此,死亦然。那些躲在角落里疯狂滋生的闲言碎语,流转一人又一人的嘴边。正因为听过,所以他选择封闭。耳聪目盲,也是一种活法。可为何她要对他笑!如果是早有预谋的落井下石,不怀好意的嘲讽讥诮,他都不会如此坐立不安。偏她的笑是那般干干净净,正大光明。这无疑将他努力打压下去的悲愁再一次扩大,前功尽弃。
“少爷?你怎么了?”段思绮敛住笑,不无担忧的望着他。杜怀融沉住气,提脚便离开屋子,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她,躲避府里一切的一切!他拼命走,大口大口喘气,突一怔——慌乱间竟来到河塘边!段思绮没有追上前,只远远眺望。尽管不知道老爷说了什么,她就是可以感应得出少爷的反常。他心里一定不痛快,一定很苦。
落幕的日头,远逝的晚霞,湖边的他。过去她曾觉得他的背影透着道不尽的萧条,今天她却体会出另一种意味。空无。
萧条可以是因为繁华落尽,而空无,则是世间最落寞的颜色。她不忍他独自承受,伸出手,悄悄抓牢他。轻柔的来回搓动,送出她的暖意。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孤单。尽管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曾牵过他的手,但她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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