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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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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
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拭。
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软平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龟兹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问。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买,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队,褥夺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的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的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夜会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
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被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
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
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八五八书房。一队粗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的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的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这样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了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
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
“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只小羊。”孩子嗫嚅的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一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激的挑战,兴奋而愉快。
狼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
可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一位汉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汉子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
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的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的望着漆黑的远方。
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
“狼群乱了,看来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的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的出现了身影,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的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
青年不自觉的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内,颓然的轻呜,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声得得趋近,终于在篝火不远处停下来。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被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的凑上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心的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的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没有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和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的颔首,对这厢的热情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
确实是老道而娴熟的取火方式,而后又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
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的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而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的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的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只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
“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姑墨找舅舅,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几句,客气的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的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要是也不会带个这么小的女孩,那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前在莎车殿上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掠过。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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