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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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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微流年
申明:本书由 。。

【天山篇】

战奴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可以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眼前是凶暴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在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体力已经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训奴官可以任意剥夺这里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许丁点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疡伤,足足痛上十余日。

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花园,也是魔教本营。

要是死在这里,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

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丢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的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像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一时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都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认知,在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至高无上的教王像神诋一样睥睨众生,宛若天人。

训场极大,分成不同的区域,除掉这个条件最差的沙土场,还有无数人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了地狱般的奴营,日复一日的承受酷厉的博杀击打,每一个都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仅剩下听凭号令攻击的本能。

震慑西域,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

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在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的的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据说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会跻身于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都不敢小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子服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一切,以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都来自于此。不用耕种劳作即可富裕享乐,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盈左右,极尽繁华妍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愉悦。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驱策,仿佛都会在这种臆想中忘却。

比起杀场外的天堂,这里的残酷或许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听着耳边对于未来的憧憬,他闭上眼无声吐纳,希翼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凝视着教官。

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审视自己尽心调教的部属,如同看一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正式杀手,你们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

他的话语缓缓一顿。“不过这也说明……从现在起,你们之间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走出去。”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能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一起受训时日不短,尽皆清楚对方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嘶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看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像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

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

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已经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的坚韧让少年们都懂得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些许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作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低低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着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可以替你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因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

盯了半晌,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

干脆的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面前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身体蓦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在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经有了一点默契。那个少年果然已解决了对手,正扯烂衣襟裹伤,脚步微微虚浮,也是受伤不轻。

动作迅捷下手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已经是第六日。

场中还剩下四人。

另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夕阳如血。

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

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逃避的现实。

杀谁?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那两个的状态明显好过他们,鹿死谁手并不难猜。

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他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去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冰冷的目光直视,“伤势要比我们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可能是你们互相厮杀,活着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不会动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补充。“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到时候你们两人都会死。”

“反正你们只是偶然联手。”

“聪明的人该明白哪边赢面更高。”

“和你的同伴博杀,尚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生存。”

“放心,我们决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

原本就陌生的人,并不会因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

理智分析局势后早明白该怎么办。

是命运拔弄吧,他们这些无怨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赐名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上已经挖好了墓穴,这些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起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的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视线躺下,身边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也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

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

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创药也神效的多。能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间房养伤,生死患难,业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组。”

“弑杀组?”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替他讲解。

魔教之中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裁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对于触范教规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组,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七杀则为弑杀组之精英。只有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之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组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慢慢思考,“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组也一样。”少年手枕在头下,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我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眼角仿佛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组。”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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