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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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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幼儿咧开嘴笑。

千岁妈莫名其妙,“什么事?”

金源吁出一口气,“千岁你是好兄弟。”

千岁拍拍他肩膀,“我们没事。”

一家四口吃了饭才告辞。

千岁妈说:“他们家真热闹,没一刻静,孩子们会走路的时候,更加吃不消。”

过一会,她说:“陈太太问你为什么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为她不喜欢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纵。”

千岁笑,“谁有空玩游戏。”

“那么,明日陪我与桑太太喝茶。”

真没想到母亲有那么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儿。

不是人家不够好,是他配不上别人。

第二天他不愿去见桑小姐,千岁妈忽然落泪,千岁吓得即时更衣。

到了公园茶座,千岁妈仍然双眼通红。

桑太太朝千岁点头,“千岁长得这么高了。”

她外形朴素踏实,千岁对她好感。

桑小姐也迟到,不过桑妈有解释,“桑子在飞机场上班,她马上来。”

桑小姐匆匆赶到,活泼大方地打招呼,身上还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员,千岁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随即介绍:“桑子是在飞机场任职见习修理员,你们俩的工作都与机器有关。”

千岁心想,噫,可能多一个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来。

约会后千岁妈说:“桑女比陈女好得多。”

千岁取笑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啐,太不尊重。”

“妈,谁会让读过书的女儿嫁一个司机。”

“照你这么说,司机统共娶不到老婆,岂有此理。”

回到家,千岁查阅电邮,并无孔自然音讯。

虽是意料中事,却仍失落。

报上小角落有关甘肃二字新闻还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坏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时,由白兰高速公路白银驶往兰州方向高岭子隧道内发生重大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加长太货车发生追尾碰撞,二死三伤。

记者连死伤者姓名也不写:反正告诉你也不会知道。

终有一天,甘肃两字同山西、辽宁、湖北、宁夏、青岛这些省份一样,失去任何特别意义。

三叔来访,同千岁妈说:“千岁今年长大许多,你可放心。”

千岁妈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岁吧。”

千岁搔搔头,一百年?那是一世纪呢,人无百岁寿。

三叔却说:“我们都已年过半百。”

“你盼望长寿?”

“我不介意皮肤在骨架上打转,最重要是健康。”

千岁妈问:“听说你向东家辞工?”

“提了,东家不让我走,邓先生亲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岁妈嗯一声。

三叔声音低下去:“我在邓家,认识一个人。”

屋子忽然静默,三个人,都不说话,电话铃响,也没人去听。

三叔轻轻说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实,相貌端庄,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岁,高中程度。”

千岁立刻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微微转身,看向母亲,想知道她的反应。

只见千风妈嘴角弯弯,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滞,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三叔说:“我们俩打算结婚。”

千岁妈连忙说:“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个家,迎好厨艺颇佳,人品不错,过年过节,她到邓家帮手,我们因此认识。”

千岁说:“三叔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便站起告辞。

千岁纳罕,轻轻说:“满以为三叔不再打算结婚。”

可是时势环境转变,忽然这种老王老五大受内地女子欢迎,又有生机。

三叔结婚后,他们母子势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顾两头家。

千岁倒是不怕,可是母亲少一个说话的人,叫他恻然。

千岁问:“三叔还打算生儿育女?”

不可思议,五十多岁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连路都走不动。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类。

这时,千岁吃惊,原来他竟那样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远负责照应他们母子。

母亲不出声,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门铃解了他们母子的窘,门外一对年轻男女,由旅游协会派来,这样说:“一对艾克逊老姊妹,来自美国德州,特地致电我们,表扬一位热心司机,她们抄下你车牌号码,我们经过查控,找到一位王千岁先生。”

“我就是王千岁。”

“王先生,协会想给你一个奖状。”

“不敢当,我做的所有事,都属份内,每个司机都会那样做。”

“王先生,我们觉得你的名字有点熟,打探之下,原来你一向热心公益……”

千岁汗颜,他说:“惊动你们不好意思,今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谈。”

他几乎把他俩推出门去。

这些时候,母亲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渗进屋内。

过几天,千岁帮三叔去接邓二小姐出院。

邓可人坐在轮椅上推出来。

看护想扶她上车,被邓可人推开,小姐脾气不减,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复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聪,容貌同从前的俏丽是不能再比。

最惊人的是保护头盔与纱布已经拆除,千岁看到她短发下有科学怪人般缝针,像拉链般交叉整个头颅。

看到千岁,她有点高兴,想说话,可是张开嘴,又忘记想说的是什么。

送她到家,管家出来迎接,邓氏夫妇却始终未曾现身。

管家对千岁说:“下星期一你还得来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国史丹福求医。”

管家语气有点无奈,千岁立刻应允。

“她脑子里积淤血,说不定还要打开医治。”

千岁退下,这时,邓可人转过头来向千岁招手,千岁连忙走近。

邓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轻轻问:“我的鞋呢?”

管家连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里。”一边朝后边摆手,叫千岁离去。

千岁识趣即时退出。

他看到女佣提著一双红鞋进去,不由得深深叹息。

三叔对他说:“医生说二小姐只可以恢复八成。”

千岁不出声。

三叔又说:“有八成功力也足够应用。”

三叔是活泼得多了。

他带千岁进员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绍侄儿千岁给你认识。”

那位范女士转过头来,五官端正,一脸笑容,与三叔的殷实十分相配“。

千岁恭敬问好。

他们坐下聊一会,未来三婶爽朗健谈,千岁立刻喜欢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说:“当司机其实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车,下午那些人下车,又有另一票上来,陌生人,可是有缘偶遇同车,亦须珍重。”

千岁点头。

司机永远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车,司机历尽沧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机,有些人是乘客。

三婶亲手做了碗刀削面给他吃,千岁赞不绝口,接著他告辞回家。

在补习学校,学习英语仿佛失去从前滋味,测验成绩在八十分左右,又为他注射强心针。

他开始读马丁路德传记,从前常常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现在明白了,因此把课文背得烂熟,当作一种特殊享受。

补习社再也无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补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岁送邓二小姐往美国。

管家亲自伴行,带著女佣。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荡荡往飞机场出发。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伤口,神情呆滞。

一个送行的朋友也没有。

不知是没通知他们,抑或他们无暇道别,邓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刚停好车子,推开车门,忽然有人自行上车,一个坐他身边,另一个坐在后座。

两人身手敏捷,千岁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按在座位上,后边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后脑。

“开车,照华南路直驶。”

千岁回过神来,他轻轻说:“先生,你们认错人了,我叫王千岁,与你们一向没有纠葛。”

“王先生,我们也是听差办事,开车。”

千岁知道他们敲晕了他,一样可以把他带走,届时,头上还多一个瘤。

他只得强自镇定,朝华南路驶去,到达僻静小路,大汉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来拉开车门,叫千岁下车。

“王先生,这边。”

大汉指向停在路边一辆黑玻璃窗大车,示意千岁上车。

千岁忽然想起母亲,心中恐慌,双腿发软。

大汉拉开车门,他进后座,发觉有一个中年男子已经坐在车里。

他神情亲和,一脸笑容,“你好,千岁,可是喝青海啤酒?”对他的嗜好了如指掌。

司机递上啤酒花生。

车厢宽松舒适,面对面两排座位,像个小型客厅。

“千岁,我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我想与你合作做生意,听涤衣街及木兰路的行家说:你为人可靠负责,胆大心细,正是我想罗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饰整齐,口气斯文,口口声声说做生意,千岁略为放心。

他看著中年人,待他说下去。

“很好,你不爱说话,实不相瞒,我最怕多话的人。”

千岁点点头。

“千岁,你每晚走岭岗,据我手下说,你只载人,全不载货。”

千岁明白了,他轻轻说:“我王家只会规规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岁发觉大房车在市郊缓缓兜圈子。

“千岁,每晚你替我带一箱货物上车,你如常驾驶,到了站头,自然有人接应,半年之后,你会有能力自置楼宇,做一门生意,发展才能。”

千岁仍然不出声。

“你心里在想,这是什么生意?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无所谓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与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处,你已经廿多岁,也该想想前程问题,你不能一辈子做夜更司机,这条路你也走腻了。”

千岁诧异,他从未试过与说服力如此强烈的对话,一直以为江湖客是粗人,他错了。

王叔亲切地说:“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后岭岗地下铁路通车,你们通统要转行,届时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职。”

千岁看到他,这王叔连他几岁都一清二楚,每句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去。

“你还有寡母需要照顾,手边宽松,替她雇个帮佣,苦了一辈子,也该松口气。”

千岁忽然泪盈于睫。

“每天晚上,我会派伙计上车放妥货物,到了岭岗,又会有人取回货物,你毋需知道货物在什么地方,你如常开车即可。”

交接如此简单便捷,可见这个集团经验老到,办事精密,已有一套规矩,他们经营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样子,这王叔不过是一个中层人物。

那合作建议是如此吸引。

“拥有积蓄,人就自由。”

千岁发觉他在郑重考虑,不由得汗流浃背。

“每走一次车,我会把这笔数目存到你名下,户口在美国西雅图国家银行。”

王叔给他看银码及户口号码,呵,数目宠大。

这时,王叔忽然这样说:“做得好,在集团会有升职机会。”

千岁忍不住骇笑,王叔说得好,这也是生意,分明是间大机构,自然有晋升机会。

“千岁,不要放弃机会。”

千岁终于开口,“暴利生意,不适合我。”

“你有一天考虑的时间,如决定加入我们,可在车头放一个暂停载客牌子。”

车子停下,司机开门给他,放他下车。

整个过程像电影里一段剧情。

回到家里,千岁扬声叫母亲,没人回应,他心头一紧,慌张起来,一路叫著进母亲寝室。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说话。

千岁立即叫救护车。

临急找三叔,住宅与手提电话都无人接听,大伯已经回乡,金源自顾不暇,千岁从未试过如此苍凉。

公立医院大房间里躺著数十位病人,半数以上痛苦呻吟,像人间炼狱。

千岁忽然镇定下来,同医生说:“我要转私立医院。”

当值医生说:“病人轻微中风,需做心脏手术。”

“我明白。”

他跑回车站,把“暂停载客”牌子竖起。

他另外写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时间回来,字条已经不见。

千岁上车,发觉车底煞车掣上有一只信封,里边放著一叠黄色现钞。

千岁伏在驾驶盘上,深深悲怆,世上原来没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亲手上还有一点点钱,那是寡母用来防身,断然不会轻易取出乱用,他为人子,应负起人子责任。

千岁刚好来得及到医院办理手续,他与专科医生商量过后立刻决定做手术,一次过付清费用。

以后,即使要他用一条右臂来换,在所不计。

母亲苏醒,仍然无力言语。

千岁握著她双手,肯定告诉母亲:“有我在,你好好休养。”

那天晚上,他照旧驾车过岭岗,出发之后,他知道货物已在车上,什么货色?千岁苦笑,总不会是一箱水果,或是两瓶洋酒。

千岁明知故问。

现在,他已置身非法行业。

千岁茫然。

检查站的执法人员大多数认识这批职业司机,知道王千岁是模范市民,特别方便,他顺利过关。

到站下车他掩上门去喝茶,回来,发觉车厢尾一只小型灭火筒转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数,一声不响,接客上车。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后,母亲已会说话,对于中风一事,毫无记忆,才不过中年的她,忽然呈现老态、词不达意,记错名字、时间、地点

而医生却觉庆幸:“救治及时。”

但是千岁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做到从前那般,也许,对她来说,日子只有容易过。

三叔接到消息赶到医院,万煎穿心,充满悔意地说:“我不过去了苔里岛三天……”

三婶紧紧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笑,不愿离开他半步,现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见千岁妈已经清醒,泪盈于睫。

千岁走近说:“妈妈,三叔来了。”

千岁妈转过头来,“三叔她轻轻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决定,对千岁说:“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婶说:“我不口渴。”

“去。”

三婶仍在笑,不过笑得略僵,千岁陪她出去。

三叔低声同千岁妈说:“他放出来了。”

千岁妈怔怔听著。

“真没想到二十年牢狱,晃眼而过,他自纽约回来,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现。”

千岁妈不说话。

“他跟朱飞那伙,不知又有什么主意,我十分担心,我猜想他会来找千岁。”

千岁妈只说:“啊。”

“我真怕千岁会见到他。”

千岁妈凝视三叔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点高兴,她问:“你母亲好吗?她没同你一起来?”

三叔呆住,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千岁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是壮汉,看到这种情况,不禁伤心落泪。

千岁回来,同三叔说:“医生说她过些时日会好转。”

三叔悲愤,“她从来没过过好日子。”

三婶忽然笑著问:“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护,费用惊人呢。”

三叔抬起头来。千岁缓缓说:“我们还有点积蓄。”

三婶笑咪咪,“我们走吧,这里有医生看护。”不由三叔分辩,她拉起他就走。

千岁感慨,就在这时,他听见母亲说:“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岁十分高兴,“妈,你想起来了。”

“三叔说些什么?”

“他问候你。”

“有个人回来了,那是谁?”

这时看护进来,“王太太我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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