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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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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看的?”蝶来凶巴巴地朝他白一眼。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语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正,向右转。”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10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
这类批判会千篇一律,不仅是蝶来,几乎全操场的同学都在昏昏欲睡,可间中穿插的口号却很令人兴奋,虽然大会上有人领喊口号,但中学校园的领操台上也设置了领口号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在领号台上领口号,通常是在广播里的口号声结束后,在工宣队长的指挥下再添上几句与本校现状有关的口号,不外乎“打倒”几个已在学校监督劳动的前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模范教师之类的人物。
对于蝶来,喊什么并不重要,过瘾的是可以振臂高呼,在人群里呼喊,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在摇滚音乐会喊叫一样,终究是可以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聚的郁闷,这是在革命后期,天安门前的红海洋回流到山川平原变成湖泊和小溪,街上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大字报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渐渐飘零,惊涛骇浪后的后悔后怕,成|人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压抑的时代,跟着群体的口号声,毫无风险地抒发了自己多余的精力被压抑的热能是件多么爽的事啊!瞧瞧蝶来,用力举起手臂把自己的声量放到极限,简直是在尖叫。
口号的间隙,坐在她前一排的海参回过头朝她笑得揶揄,“轻一点,你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用得着这样积极吗?”
这不是找上门讨骂吗?蝶来对他惹来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发泄呢!他倒好,居然还来挑衅。蝶来凤眼上的一双眉毛高高扬起,锋芒毕露,“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不准放屁!”
用毛泽东诗词作为骂人武器很流行,蝶来虽然压低了嗓子,但她清亮的嗓音仍然富于穿透力地让整块人群、差不多一个班级的人都听到,大家笑了,海参也笑,笑眸对着她,好像被这个伶俐的女孩奚落是件快意的事。未料班级的骚动和喧哗声引来工宣队领队的注意,正背着手满场巡逻的工宣队队长走到他们面前板着脸问道,“谁在起哄?”
大伙又笑,眼睛看着蝶来和海参,工宣队长便轮流打量蝶来和海参,最后,目光是落在蝶来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位三十岁的男人单眼皮里的眸子亮闪闪地罩住蝶来时,她一阵惊慌,忙不迭地朝海参一指似要把那灼人的目光引向对手,“是他先惹我,我在喊口号,他嫌我声音响!”
“你哪里是喊,你是在尖叫!”海参看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笑,从她的眼里看过去,是自以为聪明的男孩的嘲笑。
他的回答引来更响亮的哄笑,海参也咧开嘴笑,不乏得意,甚至队长的嘴角也掠过笑意,可他的笑有股寒气,就像阴天的风掠过,他的眸子突然有了冷酷的意味,蝶来一阵发怵,不祥的预感笼罩住她,竟忘了反驳海参。
“你站起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工宣队长坚硬冰冷的声音,蝶来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头涨大成两个,但她马上发现他是冲着海参发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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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戛然而止,海参的脸突然苍白,他的身体像冻僵一般凝固着,有线广播里什么人在义正词严地批判着什么。
“站起来!”这个形象清秀的男人喊出的声音却粗鲁蛮横。
操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蝶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示众成了现实,人们看着海参,但目光也同时圈住了她。
海参慢慢起身站得笔直。
“你说她喊口号是尖叫?”队长问道,冷笑着,他的目光又罩住蝶来,她的身体一阵哆嗦。
“那么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喊给我听听!”队长的声音冷酷起来。
蝶来的上唇粘着齿龈,嘴像沙漠一样干燥,不要说喊口号,现在让她说话,大概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然后她才发现这声冷酷的命令是对着她讨厌的男生。
“你给我喊啊,喊啊!”队长对着海参大吼。
这时有线广播喊起了口号,操场上的人们竟笑起来,一直没有做声的班主任朝这位工宣队长瞥了一眼,事实上,众人都在偷看他,蝶来却去看海参,他们目光相撞,他垂下眼帘。
“啪!”比母亲的惊堂木还刺耳,工宣队长巨大的巴掌朝海参甩去,近旁的蝶来本能地抬起脸欲朝后仰,她瞥见海参半边脸肿胀起来上面印着队长的五根手指,这张变形的脸同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蝶来只觉得一阵晕眩眼睛发黑,身体失去重心般地朝罗英男身上靠去。
“老师,老师,蝶来昏过去了。”罗英男喊叫起来。
我昏过去就好了!她对自己说,身体趁势横下来。
11
蝶来紧紧闭着眼睛,任凭罗英男和班主任以及一拨女生半扶半抬地送进学校卫生室,蝶来被扎了针灸,在难耐的酸痛中,她觉得下身一阵热流涌出,她以为自己尿出来了,惊慌地睁开眼睛抬起身体,却看到卫生室雪白的检查床上有一小滩血迹,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新鲜的还浮在被单上的血迹立刻沾到手上,她哭了。
那天多亏床边只留下罗英男,罗英男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弄堂,她给蝶来拿来她的干净罩裤给心蝶换,卫生室老师的白色药橱里居然储藏着月经草纸和卫生带。所谓卫生带,是一条宽六七公分长一尺两端有细带的两三层厚的棉布条。没有比这件物什更丑陋的东西了,以前,蝶来曾看见它挂在某些人家的天井里晒太阳,弄堂里的男生称它为“咸带鱼”。现在她得把这条丑陋的“咸带鱼”系到自己身上,她心里的羞愧是双倍的,因为经血,因为月经带,因为自己对所有这一切的无知。
卫生老师成了她启蒙人,她在教蝶来使用这些月经用物时,同时给她上了一堂女子生理卫生课,一旁的罗英男乘机告诉蝶来,她一年前就来了月经。
这突如其来的初潮令蝶来几乎忘却先前操场发生的一切,她怀着羞愧,不是对海参,而是对突然流血的自己,离开卫生室便直接回家了,书包里塞着她换下的裤子。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必然经过淮海路这条繁华大街,那时候称不上繁华,但行人密度仍是相当高的,在这条街上行走常有被行人掩蔽的感觉。背着书本的蝶来怀着难以名状的羞愧兴奋和压抑,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冲击令她身体虚弱神经却处于亢奋状,胸膛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而垫着厚厚消毒草纸的卫生带夹在两腿之间十分难受,似乎下身挤着大件东西。
蝶来现在最担心的是行人们是否会通过自己臀部的拥挤发现她裤子里的秘密,虽然这条罗英男的罩裤比她自己的裤子宽大得多。于是蝶来当即放长书包带子,把书包斜背在肩,将用包袋安在后臀部上,虽然走起路来包袋一拍一拍敲打着臀部有点蠢,但阻挡了人们的视线。
正当蝶来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效地遮盖了自己身体的秘密时,忽然下身一阵潮涌,她紧紧夹住两腿,那血会不会从裤子里涌出来呢?蝶来几乎不敢挪步,短短的回家路程突然长得看不到希望,她着急地想哭。这时,一部顶上挂着几长条“辫子”的电车停在她的面前,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上。下午的电车空空荡荡,她不假思索地跳上电车,找了空位子便坐下,至少这个姿势可以控制经血不从裤子里漏出来。
她并不晓得这电车会把她载到哪里。
口袋尚有几分钱,刚够她买一张四分钱的车票。蝶来在日常生活里很少有机会坐电车,除了节日走亲戚,但那时车子变得挤了,乘车是受罪。更小的时候走亲戚,父母总是叫一部三轮车坐一家人,夫妇俩并排坐在位子上,妹妹和小弟坐他们膝上,蝶来只能蹲坐在父母脚前的那一小块空间,可怜的蝶来,忍受了多少次蹲坐的屈辱,只因为节日的电车他们挤不上去,不过那也是革命前的往事了,革命运动开始后,三轮车没有了,亲戚之间也很少走动了。
蝶来坐在电车上看着窗外的市景一时忘记自己身上刚刚发生的生理巨变以及校园的暴力,沉浸在睁着眼睛享受梦境的愉悦中,就这样一路跟着电车去了终点站。
蝶来接着便发现去向终点站的上海与市中心的上海越来越不同,先是经过几条有台硌路的小马路,旁边是矮平房,每家门口都搁着马桶,那是上海的老城区,但蝶来竟从未来过,之后便是尘土飞扬的马路,两旁是厂房,她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然后就看到黄浦江在一条窄街的顶端。
这里已经不是外滩的黄浦江了,而是工厂边的黄浦江,江边烟囱高耸,许多的起重机,和钢铁被敲弹的巨大声响,这里与她熟悉的上海如此迥异,蝶来宛如被流放到异地,立刻思念起家了,她牢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里捏住已快被她捏烂的电车票,又跟着车子坐回市中心。
这时候,天开始暗了,车站上的乘客拥挤起来,到了家附近的那一站,其实就是她上车的那一站,她猛地起身,只觉得下身一阵热潮涌来,她骇得紧紧夹紧双腿,脸涨得通红,血流出来也顾不上了,她总要回家的呀!急着回家的蝶来只能夹着腿拼命从人堆里挤出来,紧要关头竟然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臀部,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人们惊骇的脸转向她,然后她面前被迅速地让出一条通道。
她跳下车听到后面有人骂了一句,小神经病啊!这种时候蝶来居然还不肯示弱地转身回骂,你才是神经病,你是花痴!下流胚!车门上还夹着乘客身体的电车载着七零八落的笑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蝶来斜背着书包,一只手将包袋按在后臀部上,在行走时才突然意识到系在身上的卫生巾其实像闸门一样挡住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但两腿内侧被折成厚厚一条的消毒草纸摩擦着十分不适,走到家门口时已经疼痛难忍。
她刚踏进家们,蝶妹便迎向她,还未说话,便流眼泪,她的哭,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抽泣,简直是泣不成声,那是她最伤心的哭泣方式。蝶来的心立刻下沉,自己曾有的恐惧和耻辱也一起涌上来。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她带着哭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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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妹一愣,几乎是失望,这可是姐姐很少有的反应,平时的她虽蛮横霸道却又自信满满倒是令妹妹有了依靠。
蝶来已经看到妹妹肩膀上白乎乎的一片,她把她拉过来,看清是墙灰,岂止是肩膀,整个脊背都沾满了墙灰。“怎么回事啊?”她大声问,复又变得气势汹汹,愤怒使蝶来的能量重新燃烧起来,蝶妹熟悉的那个姐姐回来了。
“他们推我……”蝶妹又哭开了。
“是谁?”蝶来的细长的眼稍扬起时,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欺负妹妹比欺负她本人还要让她怒不可遏,“别哭,告诉我是谁推你,推在哪里?”她提高声调,用海参的话来形容,是不折不扣的一次尖叫,看起来似在朝妹妹发火,但蝶妹反而平静下来,她已经从姐姐的怒气中获得力量,至少她现在能停止哭泣向蝶来叙述遭遇。
“是阿三,我从学校回来在弄堂口碰到他和两个男生,他们就一路跟过来,一定要进来……”说到这里,蝶妹又想哭。
“他们要进我们家吗?”
蝶妹哭着点头,“我开门进来后要关门,阿三不让关,他,还有两个男生后来就推门,把我挤在门后边的墙上,我痛得哭起来,他们还不放手。”
蝶来怒气冲天,“好的,阿三,你等着吧!”
正因为阿三是弄堂里唯一打动过蝶来的英俊少年,才让蝶来格外气愤。
蝶来可能忘了,一两年前,她和阿三还经常在自家后门口打打闹闹,玩着开门关门的游戏,那时阿三要是想进蝶来家玩,总要在门口被蝶来关进关出后门多次,才能真正进入。
这一年里他们之间突然疏远,阿三几乎不去她家后门而是常出现在弄堂口,和一帮无所事事的男生扎堆闲站,蝶来和妹妹进进出出时,他会搭讪她们姐妹,心情好时,蝶来应和他几句,但也是你来我去的斗嘴,蝶来很少对同龄男生和颜悦色,更勿庸说让她春心萌动的男生。
12
然而,闹着玩和把妹妹弄哭,这之间有根本的差别,况且正因为对阿三有感觉,蝶来才把阿三的行为放大,此时此刻,她怔忡了几十秒钟,心里被愤怒撑得满满的,都是暴力的冲动,以牙还牙,这是革命时代道德标准,蝶来此时只恨自己是个女孩子,因此而有几分茫然。她气哼哼地一把将妹妹她拉到天井帮她拍打身上的灰尘,却又停手改变主意,“阿三怕他娘,我不跟他说找他娘说,这身灰留给他娘看,她可是党员干部,不会包庇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么做有点懦弱,但留着妹妹的一身灰做证据,蝶来觉得自己很有创意,气就平了一些。
阿三的娘是里弄党委书记,算是弄堂里的名女人,寒暑假居委会有时召集孩子们开会,她会来演讲几句。
蝶来看看暗下来的天,说,“这时候他娘应该回来了,走,去跟他娘评理,”说着,拉起蝶妹就走。
走到门口的蝶来又退回来,直接进了浴间,进了浴间锁上门不久又大叫蝶妹,让她把留在厨房的书包递给她,书包里有卫生老师给她的一大包折成条的月经纸,然后又叫唤妹妹帮她从家里的医药箱里拿一卷消毒棉花,原来,蝶来的大腿内侧稚嫩的皮肉已被月经纸磨出泡来,她无师自通地将一卷消毒棉花垫在月经带的两侧,总之整了老半天才把自己弄熨帖了。
妹妹在浴间外一遍遍地问蝶来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蝶妹已把自己的委屈忘记,姐姐把自己关在浴间迟迟不出来这件事令她十分好奇。蝶来终于出来了,她告诉蝶妹马桶阻塞了,必须先通马桶再去阿三家。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她总是要先做最渴望做的事,已经很久没见阿三了,不知为何,去阿三家告状已转换成去见见阿三的冲动,于是蝶来拉了蝶妹直奔阿三家。
阿三来开门,这是个比蝶来年长一岁眉清目秀的男生,看见他,蝶来立刻换上怒气冲冲的表情,噢,她是来告状的,她对自己说,并扯了妹妹一下,蝶妹立刻和姐姐呼应,已经干了的眼睛马上汪上一泡泪水,阿三见状十分慌张,便想把门关上,但蝶来的一只脚已伸进门内,一边用手指按着他家的门铃,一迭声喊着“阿三妈、阿三妈……”,扎着围裙的阿三妈应声从厨房出来。
蝶来拉着身上沾满了灰的妹妹告状,因而这状告得有证有据,蝶来一开始还尽量注意礼貌,但一说到阿三他们把妹妹挤在门后,就难抑气愤,她可是真的气起来了,谁欺负妹妹都不可以,更何况是阿三,她转过脸声讨阿三般地责问道,“你的心也太狠了,她比你小,你带两个男生欺负一个小姑娘,是男子汉干的事吗?”这最后一句话是用普通话说的,有点像哪里听来的台词,倒是被她念得字正腔圆,令妹妹和阿三都有些意外,阿三的眼里有几分嘲笑。
“阿三,是你干的吗?”
阿三妈厉声问道,阿三慌张了,略略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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