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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忧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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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马医吧,救过来,算你们医术高明;救不过来,就只怪这孩子命薄。我父亲的上司是这个城市的当权派之一,医生自然要买他的帐。
  就这样,我父母双双在一个什么责任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之后,我才住进了医院,不过不是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是住在一个楼梯间里,很暗,很霉,还有壁虎。这些我不愿跟他们说。那时侯,我总是围着被子呆在黑暗之中,让孤独的寂静侵袭着我稚嫩的心,我把这个楼梯间想象成牢房,就是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里反复描述过的那种。八个月之后,我竟奇迹般的痊愈了,走出那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楼梯间,阳光虽然让我浑身暖和起来,却刺得我的眼睛流出了苦涩的泪。来接我回家的母亲抱着我一个劲哭,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
  从此,我就在北方的这个城市定居下来,跟父母和兄弟们在一起。
  护士长走后,来的是科主任,科主任走后,来的是食堂管理员,食堂管理员走后,是值班护士来做例行的化验,最后来的才是我的主治医生,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使我怀疑他原来是给模特拍写真的摄影师。他叫李斌。
  你的所有病历和诊断结果,我都看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敢轻易对你的病下结论,我的主治医生双手交叉着注视着我说,他的这个习惯一下子就联想到足球场那些防守前场任意球的球员,他们就是这样用双手交叉着保护着自己要害部位的,嘿嘿。
  我的病,是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呀? 既然他很直率,那么好,我就比他更直率。
  很近似,真的很近似……李斌对我的诊断结果投了赞成票。
  住院的第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到第二天,我一睁眼,发现已经是一屋子人了,还有一屋子花,把我的病房糟蹋得跟他妈的灵堂差不多。


  他们都是来看望我的,对我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可是,我却发现所有的人都说的是同样的话,做的是同样的表情,甚至所发出的惋惜的叹息声也一模一样。以前,我以为被人家人文关怀着一定有点意思,现在我突然觉得毫无意义,因为所有这些,都透着一股子假惺惺的味道,虚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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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的二三事
我想见的而又不敢见的人,始终没有来,那就是堇子和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她,更不知道她还爱不爱我,那个因为写《洛丽塔》而出名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形容一段死了的爱情时,是这样说的:它就像一个被取消了的暗淡晚会,就像一个下雨天的野餐,又像一个平凡而单调的演习,像一块泥巴包裹着的童年。我们是这样吗?我回答不上来。我真的回答不上来,让我再想想吧。
  西西简直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摆动着僵硬的膝关节殷勤地招待着我的客人们,而我,脑子却不在这了,这时候的我,心灵深处比我独处时更空虚更冰冷更孤苦伶仃。我宁愿去琢磨一个抽象的概念,一出喜剧,一张清朝的老照片,以及胡利奥?科塔萨尔的《跳房子》里的某个细节或夏洛蒂?勃朗特的书中的某幅插图……
  你太自私了,你怎么只想你自己呀,我的一个朋友当我表示我即便身体好起来,我也不想再去做书商了的时候,愤愤地谴责我,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荡着。他是个作家,笔名叫格林,他所有的书几乎都是我出的。
  我自私吗?我不但给他出了三本书,还花了三次钱租用了宾馆的会议室给他召开作品研讨会,会后请客吃饭就不用说,我真想照着他一双近视的有悲剧色彩的眼睛来一拳——靠,你的每本书我都积压了一大堆,可是你却到处吹嘘说,我从你这发了大财,光雪铁龙就够买五十辆的了!
  但是,这种具有杀伤力的话,我说不出口,我的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要是我能够畅所欲言,想什么就说什么,怎么痛快怎么说,我就不会得病了。我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有那么一点娘们儿气。
  还好,格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说他先走,明天再来,来给我送他媳妇特意给我包的韭菜馅儿饺子。
  我刚松了一口气,伸个懒腰,想叫自己舒服一下,一个陌生女人又来了,进门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头就像攀缘植物一样的附在我的手上。她的脸庞和她的体魄都很壮观,宛如一辆辚辚的囚车疾驶而来,到我跟前戛然一下来了个急刹车。
  我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迅速地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她的档案资料,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几何,是个专栏作家。你听说过吗?她问我。没听说过。她又提了一个名字,问我听说吗?当然听说过,她提的那个名字是所有识字的人都熟知的,因为语文课本上就有他的作品。她说她是那个作家弟弟媳妇的表姨的侄女。我赶紧在我的记忆库里给这个侄女建了个新文档。她说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跟她离婚了,丢下她和她的孩子拂袖而去,她的孩子才五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在跟神甫告白似的,显然是怕人听到。
  我像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听她说,我现在带着个孩子,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这时候,她的眼圈红了。我能做的就是跟着她唏嘘叹息。这娘们正悬浮在被毁灭了的过去和难以设想的未来之间,徘徊。
  你需要钱是不是?我问道。
  她说是。
  你要借多少?我又问。
  她赶紧解释说,她不是要借钱,而是她有一部长篇小说新作,叫我出。她的脸色很灰暗,酷似一幅蚀版画,这就更强化了她的楚楚可怜。
  好,你把稿子拿来吧,我说,我知道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西西就总说我,说我的耳朵根子软。我一直有逆反的心态:见得志的人表现出来骄横而傲慢,我就恨不得他倒霉;而遇到倒霉的人垂头丧气又禁不住想帮他一把,叫他东山再起。
  在匆忙的迎来送往中,好几次我都想操起电话,给昆虫打个电话,当然最好接电话的是他表妹,可是一想到她手上戴着的订婚戒指,就又犹豫了。
  病房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在午夜,护士第三次来查房的时候。那个名字叫迢迢的厉害护士硬是把所有客人都驱逐出境,而且是连推带搡,我才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清闲。躺在床沿上,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在墙角有一些小动物在蠕动,很快,我又在窗台下面发现了另一些相同的小动物,只是它们不属于一个部落就是了。那是蟑螂。根据我漫长的三十多年的人生体会: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老鼠、蟑螂和蚊蝇,无疑。
  这些蟑螂,在以后枯燥的岁月里,给我带来了不少的乐趣,我可以识别他们谁与谁是亲戚,谁与谁是情敌,以及谁与谁是一对恋人,我甚至给他们起了名字,比如瘸了一条腿的那个叫谷崎润一郎,经常围着我的咖啡杯打转转的那个叫太宰治,喜欢往电视屏幕上爬的那个库普林……
  一句话,闲,闲得难受。
   
深夜的酒宴
好久以后,我都忘不了我躺着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我总是躺着的,我只有在躺着的时候,才觉得舒服些,喘气也均匀多了,这大概是我在病房里唯一的临床特征了。
  而其他的人比我似乎更自在,我说的是那些来探视我的客人,他们不但可以挤坐在另一床上、或是椅子上集体开会,也可以三两个人到走廊上去溜达着分组讨论。不久,我的病房就跟贵妇人沙龙差不多了,有人还给起了名字,好听的这个叫“格特鲁德?斯坦因客厅”,格特鲁德?斯坦因的客厅因为海明威常来常往而名扬四海;不好听的那个叫“大车店”。
  所有来的人都打着慰问我的幌子,其实未必。我的生活范围十分有限,我结交的人也不怎么广泛,这一点,跟《水浒传》里的宋公明不大一样,来的人无非都是些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和书商,偶而也会来个把印刷厂的厂长什么的。
  你发现了吗,咱们这里正好是产供销一条龙,西西苦笑着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没说话,我没什么话可说。西西说的一点不错,作家有了稿子,拿来,给了出版社编辑,出版社编辑审过之后,觉得没啥毛病,就转手给了书商,这样一来,那个编辑还可以拿到一笔策划费,书商再从出版社“合作”个书号,一切都妥了,要是印刷厂的价钱合适,书商甚至可以直接交给厂长,开机印刷,然后只管抽他的烟、喝他的酒,等下一个礼拜看样书了。他妈的,无形中,我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经贸洽谈会”了,而且还用不着交会务费。
  我嫌吵,就干脆躲到阳台上去,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谁也没想去注意我,他们忙活他们自己的事情还忙活不过来呢。幸好是阴天,没有火辣辣的太阳。西西怕我再动高空垂直降落的脑子,特意给我找的是一楼的病房。阳台对面有个院子,院子中央有棵古树,古树上落着鸽子,还有少量的荆棘和灌木……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往事——
  从乡下初到城市,总有些不大习惯,因为没有青纱帐。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城市里有跟青纱帐同样迷人的东西,那就是电车,有轨的那种。电车走起来,铜铃铛哗啦哗啦地搖,搖得特別的欢实。我們這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就追在車尾巴後邊,可著嗓門唱“四馬路,安電線,白牌電車圍城轉。”車走遠了,鐵軌在夕陽下泛著耍摤摰墓猓枪夂芾浜芾洌窃阼F軌上撒泡尿的話,卻就會发现那尿竟吱啦吱啦的響,燙的,直到我小学毕业那电车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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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来了,赶紧回去躺着,等西西发现了我的行踪的时候,天上的颜色已经由淡蓝变为铅灰了,暮色降临了。
  我不回去,屋里吵得跟蛤蟆闹坑似的,谁受得了啊,我说。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郁积的晦气都吐出去,吐个干净。
  这样吧,西西沉吟了一下,我带他们去吃晚饭,你就可以安得片刻闲了,她说。
  随你便好了,只要能叫他们在我眼前消失,我说。
  西西转身进屋了,很快,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我陪他们去,你先休息,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叫人给你送过来,她说。
  估计这些人起码要开两桌,我都能想象的出他们推杯换盏的架势,我猜,少不了还要醉上几个。
  这时候,落在最后的客人是洪荒。洪荒嬉笑地冲我说:走啊,一块喝一杯去!不知为什么,他的腔调很让我反感,我对他太了解了,他是那种三杯老白干一下肚,就哭,就骂他媳妇不守妇道,这一点很像郁达夫,属于李敖所说的那种王八情结。
  我发现,我对那种叫做作家的动物越来越反感,无怪在法国大革命时提出“不要相信写过书的人”呢,所有的文学沙龙都被关闭了不说,还差一点就把国家图书馆烧了。呵呵,这些写书的人有时候也确实遭恨。
  被别人蹂躏了一天的病房,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可是,当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觉得太空旷了,太冷清了,就有一种垮掉的感觉。
  哎呀,你这总算消停了,来这么多人,你也不嫌乱,护士迢迢进到病房来,对我说。她至今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管我叫51号,那是我的床位号,这让我很自然联想到过去看过的一个老电影——《51号兵站》。
  是不是李斌给我开了处方?我问她。
  没有,我只是来告诉你,这里的病友都怪你的客人把锅炉里的开水喝光了,他们连杯茶也喝不上了,迢迢说。她的身子挺纤细的,穿上可身的白大褂,很有线条感。
  不是我叫他们来,是他们自己要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说。
  你要真的不想叫他们来,我有办法,来,俯耳过来,迢迢眨巴着眼睛说。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建立了统一战线。
  就在我们策划阴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生活在別处
我接到奇怪的电话那天是个周六。
  喂,喂,请问是哪一位?我问道。奇怪的是对方并不答应,但也没撂,因为我隐约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那喘息就仿佛是从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我又冲着话筒喊了一嗓子,见对方还没言语,便撂了。
  谁他妈的耍我玩,我骂了一句。
  注意口腔卫生,迢迢竖起一个指头,摆了摆提醒我道。
  对不起,我也是脱口而出,有时候不太卫生的词汇恰恰最能表达人的非正常情绪,我狡辩说。
  别人也许可以这样,但是你不可以,迢迢霸道地说。我发现当她双眉紧蹙的时候,却反而多了几分女性的妩媚。
  我为什么要这么特殊呢?我逗了一句。我真是本性难移,也是贫嘴贫惯了,我就忘了自己的和迢迢的身份了,迢迢要想整治我太容易,注射时稍微在手腕上增加一点力度,就够我一戗!
  你别问,问了也白问,我不想说,迢迢怄气似的说。
  好啊,还跟我玩起深沉来了,我说。
  玩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玩要有意思的多,迢迢说,然后,站起身来,走了。那眼神,似乎很浑浊。
  西西回来晚了,起码比我想象得要晚,她把给我带的饭放在那,就跑洗手间去了,从那里出来,我才发现她犹如睡莲一般的眼睛。看来,你没少喝?我说。
  他们喝得更多,有好几个人醉得趴在地下起不来了,西西笑眯眯地说着,说够了,就扑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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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西钻进了我的被窝里,睡得正酣。我们离得太近,以至于看对方的五官反而不大清楚了。仿佛就在不久前,我们常常在早晨Zuo爱,做累了,接着睡,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俩是现代版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不过,现在不了,现在我们几乎快成了他妈的禁欲主义者了。
  西西是美丽的。我深情地注视着梦中的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她镌刻在我的大脑皮层上似的。把美丽收入记忆深处,倒是储存美丽的一种方式,我想。
  正当我习惯性地伸手要去做些风花雪月的勾当时,有人敲门,熟睡中的西西一骨碌爬起来,谁呀?她问道。
  是我,进来的是迢迢。她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样子,不但穿着白大褂,还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
  几点了,是不是到早餐时间了?西西一脸惺忪地问道。她同时忙乱地洗脸漱口,做着吃早餐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不是早餐,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候了,迢迢笑着说,笑得有点调皮。
  该死,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西西埋怨着自己。
  那是因为没人打搅你们呗,迢迢说。
  真是的,他们今天怎么不来了?西西说。其实奇怪不仅仅是她,也包括我。
  谁说没来,是叫我骗走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和你们隔壁的房间都发现了传染病菌,正在消毒,他们几个就毫不犹豫地撤了,迢迢咯咯的笑,就像刚刚下了蛋的鸡。
  所以你才打扮成现在这样?我问道。
  是啊,这下子你们可以安静地养病了,迢迢说。
  迢迢还是太天真了,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电话铃一声又一声地响起来,这个叫我转告某书商,他的稿费最好是税后的,那个让我通知印刷厂,他决定周末就发货,希望厂里打好包……西西几次要把电话线拔掉,结果都叫我拦住了,我说:别,万一要有重要的电话进来呢!
  那么,谁的电话属于重要的电话呢?实际上,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比如摇篮要是汇报在外地结款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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