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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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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汗才怪。吃啥呢?这次被医院撵回来,走得匆忙,啥吃的都没带。屋里能吃的东西早被吃光了。不然扬忠贵、柳明琴和瑞珀不会都去走人户的。外面是铺天盖地,封门断路的暴风雨,到哪里去找吃啊?他心慌气紧,肚子一阵绞痛。眼前发黑。
“要虚脱了!”他想起只来得及喊一声“我们胜利了!”就扑地而亡的马拉松信使:“我饿着肚子跑得比他还远。我就要这样比狗不如地饿死在这里吗?”他心中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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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学五年级时作文题《我的理想》。他写的是一首诗:
我的理想/是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大后/驾驶着飞机/在蓝天上飞翔/把人们和货物/送到四面八方/
我的理想/是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大后/驾驶着银燕/在蓝天上飞翔/飞遍祖国的河山/寻找地下的宝藏/
我的理想/是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大后/驾驶着铁鹰/在蓝天上飞翔/把侵犯祖国领空的敌人/统统埋葬/
当年幼稚无知的他,哪里知道,祖国的蓝天不属于他;祖国的领空不要他去保卫;甚至祖国的大地也不需要他的存在。现在,他的理想已从天上掉到地下,掉到祖国最苦难的角落里,梦求一口救命吃食的地步了。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当年的语文老师竟然不给这首诗打分。朱批曰:“你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肚子又一阵绞痛。心慌气脱。他差一点晕过去。他想真要这样死去也好。一了百了。20年来母亲的疼爱不能报答,反而成了母亲的拖累。不能为母亲尽孝,更说不上养老送终了。幸好还有这么多哥哥姐妹。安静地死在自己的床上,也不失尊严,总比前几年路旁沟边的饿殍好得多吧。他蹬掉脚上的凉鞋,转身平躺在床上,拉过小包袱作枕头。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他。“日记本!”聪聪送他的日记本!一时间,她的题词:
friend:
愿你的青春放射出更加绚丽的光辉!
cong
1965.7.30.
带着她体香的荷花手绢,深情的月牙凹,期待的目光;可人的蓝幺妹,蓝妈妈带的东西还没交给她;活泼纯真的夏小妹,金色小提琴,媚人的桃花眼,对她难以明言的歉意;白净文弱的瑞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齐涌上心头。
他想到杰克。伦敦笔下那个阿拉斯加不死的淘金者,莽莽荒原,断粮数十天,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伏地爬行,和长途追击的饿狼贴身肉搏,昏迷中咬住饿狼的喉咙,吮吸狼血,靠狼的生命延续了自己即将消失的生命,终于获救。
他翻身坐起:“我不能死!我要咬住命运这条饿狼的喉咙。我要活下去!”
自去年6月下乡,吃了三个月的供应粮,每月36斤。10月份参加生产队分配,全年口粮吃过春节就没了。三月份闹春荒。童童家里支援的粮票也吃光了。吃米糠,吃野菜,吃病死小猪崽,吃蛇……见啥都吃。啥吃的都没有时,四个人大白天躺在床上干嚎。童童随口吼出几句词,用《牧马人之歌》的调子,大家跟着唱:“太阳快从天上滚下来/太阳是个香甜的大面包/你咬我咬大家咬/大家都吃饱哇/你咬我咬大家咬/大家吃个饱/”
公社团委书记赵文才,家住沟对面长五间大瓦房,听见知青们大白天关着门干嚎,就晓得他们又饿饭了。返销粮指标没下来,他也没办法。返销粮指标分好了,他就派个社员来敲门,叫他们去顺子区粮站买返销粮。每月十多斤,好歹能对付几天。
社员们都晓得柳信7队的知青,饿得叫唤。他们也饿,还不敢叫唤。
今天大雷雨,童童无论怎样叫唤,也不会有人听见。听见了也没用。这鬼天气哪个敢出门。就是出门也不敢过河沟到这面来。“竹筒水”要人命的!
童童知道,要活命只有靠自己。他打起精神,聚积残存的体力,赤脚站起来。头晕眼花,全身发抖。他努力清醒饿昏了的头脑,理清思路,制定计划,按部就班,尽量节省精力时间。他先把干裂的一挑水桶的桶箍催紧,在大雨中洗干净,搁在敞坝里接雨。又把脸盆,饭盒等等能接雨的东西洗净,放在敞坝里,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背着甲背,提把挖锄,冒着大雨,向屋侧自留地走去。风小些了。雨下得正紧。天昏地黑。时有闪电划破黑暗。炸雷震耳欲聋。屋边小路水流漫过脚背。哗哗冲下沟底。他先剥开些包谷看看,小米粒样包谷子只是一包水;挖出红苕来,还是一包筋。他四下张望,满眼是雨帘水幕中高大茂密的枞木(松树)林,树下是人多高的蕨箕草。他绝望地收回目光,忽然发现楠竹林边,有几丛半人高的芋荷叶。肥厚翠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晶亮的水珠。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是没种芋头的。野生的?老主人留下的种?听说这家贫农在1960年大饥荒中死完了。房倒屋塌。这个屋基丢了荒。五年来,除了放牛幺哥来打敞坝边的老蜂包梨解馋外,难得有人到沟这边来。柳信7队的社员全都在沟对面,偏把知青点修在沟这面的绝户屋基上,真不明白啥意思。
童童不抱希望地一锄挖去,翻开泥土,几个圆滚滚的芋儿露出来。大的像鸡蛋,小的像汤圆。大雨飞快地帮他冲掉泥土,露出可爱的象牙色芋儿皮来。他兴奋得差点晕过去。心脏一阵虚弱地狂跳。他杵着锄头让自己站稳,定了定神,发疯似的狂挖一气,把那些滚着晶亮的水珠,肥厚翠绿,亭亭玉立的芋荷叶全挖倒在稀泥中。他眼前发黑,全身发软,心慌气弱,肚子绞痛。虚汗又涌出来了。他蹲下去,缓过气来,把被雨水冲得半边干净,半边泥浆糊涂的芋儿拣到甲背里。他很奇怪,这芋子没芋头,大的也只像鸭蛋,一窝蜂长在蔸下。是不是有毒的麻芋子啊?老主人全家是不是吃了它被毒死绝户的啊?他犹豫了一下。又一阵眩晕。一横心,吃死算了!他提着小半甲背芋儿,杵着锄头,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小路。
后坡上一股水流冲下来,像道小瀑布。他把甲背放在瀑布下簸动。水流将芋儿冲洗得干干净净。顺便把脚也冲干净了。
敞坝里接的雨水倒在一起有半脸盆。他先大大地喝了几口。心中好过一点了。把脏碗筷拿出来,倒点水洗锅,剩下的全倒进锅里煮芋儿。到空猪圈里抱来包谷杆和枞(松)木柴,灶龛里摸出火柴,幸好有几根。烧燃火,松香味弥漫了小屋。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焰,听着锅里沸水的咕噜声,嗅着芋儿蒸气的潮香,忍着腹中的饥饿,他仿佛回到了大饥荒的五年前。
依然是黄亮跳动的火焰,却是三跟筷头般的细木条,在直径不足两寸的小小灶膛里燃烧;依然是沸水的声音,发声的却是小小的铁皮罐头筒;依然有蒸汽的潮香,却是童童拣谷吊吊,搓谷草把子得来,手搓出的新米香。这可能是古今中外地球人使用过的最小炊具了。当年谁也不知道可以登录《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
1960年,童童失学了。不到16岁的他,一个人呆在裕利街空荡荡的家里。从小教童童背古诗的祖母饿死了。外婆回了乡下舅舅家。妈妈带着失学的妹妹无双,又在黎家公社劳动改造。妹妹才15岁。大哥无晦北京石油学院毕业了,在等分配;二哥无忧在昆明冶金研究院当工程师;三姐无北在资阳中学当教师;四姐无瑕在宁夏医学院当讲师,和宁夏大学的姐夫曾铨在一起。他们全是1956年前考上大学的。小的四个全被政治条件断了升学路。五哥无恙高中毕业,在迎福街小学代课;六姐无非随姨妈到柳州钢铁厂,瞒成分当了工人。童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知道怎样打发没书读,没饭吃的日子。除了买口粮,不想上街。萧条的大街上满是饿得眼露凶光,面含死气的水肿病人。街边、墙角,随处可见倒地横卧的人,也不知死了没有。
童童不是学生了,口粮也降成居民定量,扣除战备粮和一些弄不清名目的什么粮,只剩下17斤一个月。无菜无油无肉食副食。每天5两米。饿得心慌。真要吃饱,一月的定量半个月都不够。见同住的麻布工人每天去拣谷吊吊,搓谷把子,一天能弄几斤、十几斤水谷子回来。晒干整成米,够吃几天。闻着他弄得满屋的新米饭香,童童也找了个提篼,到刚收割的田里拣遗漏的谷穗:拣谷吊吊;揉搓打过的谷草,抖出残余的谷粒:搓谷把子。每天少有半来斤,多有一两斤水谷子。麻布工人们经常偷、抢拌桶、箩筐里的谷子,被人撵得扑爬礼拜地满山跑,还要挨打。他不愿意把自己搞得那样狼狈,满足于自己微薄的收获。
水谷子晒干,找两块木版把糠壳磨掉,又簸又吹成净米。实在不脱壳的,用指甲一粒粒剥出来。米少,下不了锅,就用蒸饭的烂瓦罐糊了个小灶。找个小罐头筒作锅,把木柴劈成筷头样。就这样守着世界上空前绝后的小锅灶发楞、入定。当大哥毕业分配回四川,到家时,就看见童童像个小叫花子烧锅锅窑,对着火焰发呆。
大哥无晦,1949年内江高中毕业,到重庆投奔共产党,参加征粮剿匪工作队。1951年登报声明与反革命父亲童英杰脱离父子关系。革命立场坚定。革命斗志昂扬。工作队一漂亮的革命女同志和他结下了革命友谊,成了革命情侣,准备建立革命家庭。不料工作队政委也要和这个漂亮的革命女同志结成革命伴侣,组成革命家庭。经多次政治思想教育,说明如果接受组织安排,两人都可以批准入党。但二人坚持错误立场,不服从党的领导,拒绝组织帮助。组织上只好把大哥调到内江,留下那个漂亮的女同志作政委的秘书。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权衡利弊,漂亮的女革命者终于认识到,政委这个老革命者是自己应该以身相许的革命伴侣,于是结婚,加入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1948年,大哥在内江读高中时,经常周济同学钟祥荣。钟家穷,父亲是个潦倒厨子,要把大妹子钟祥华卖了还债。钟祥荣告诉了大哥。满脑子革命思想的新青年童无晦,怎能容忍身边发生这等悲剧,和钟祥荣把大妹偷送到兴盛童家。见大公子行此侠义之事,童英杰甚感欣慰,出资送大妹到一中读书。当时童英杰还收留了一对童姓兄妹:童尚英,童尚君。小兄妹的父亲是童英杰的好友,在成都坐牢。1949年,解放军入川,方知小兄妹俩成了烈士遗孤。尚英兄妹被党组织派人接到重庆。童无晦随同到重庆参加革命工作,爱情受挫,调内江前回家,才知道有个人在痴痴地等他。
钟大妹在一中住校,从女奴一夜成为中学生,万分感激童英杰父子。童无晦的身影无时不出现在她的眼前、梦中。1953年,已经在兴盛气矿工作了两年的钟祥华,从钟祥荣处得知,童无晦情场失意,返家探亲。亲眼看见童英杰惨死,童家破败后,不敢再到童家走动的钟大妹,在裕利街小屋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英雄、恩人、白马王子。童无晦也发现钟祥华身材娇小,摸样不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终于遂了钟大妹的夙愿,抚慰了童无晦心灵的创伤。童无逸有了个大嫂了。
大哥在内江仍然努力工作,升任税务局长,终于有一天厌倦了别着手枪上门讨钱的革命工作,1956年带职考上北京石油学院。几次申请入党,都因父亲问题受阻。1957年大鸣大放,帮共产党整风,自以为善意地向共产党提了些意见,被认定是附和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的反动言论,成了右派,批斗后,同三十多个学生右派下放京西煤矿劳动改造。大难不死,是活着回校的几个幸运儿之一。大哥聪明、能干、识时务,虚心接受批判,认真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又是带薪读大学的革命青年干部,1959年甄别时摘帽;1960年照顾夫妻关系,分回四川石油管理局井下作业处兴盛许家坝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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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童给大哥煮了一罐新米饭,蘸着盐水吃了。看到最小的弟弟无所作为,无聊无助的窘况,大哥问他:“你准备就这样混下去吗?”
童童茫然地望着大哥,小声说:“我不晓得……咋个社会主义是这样子啊?”
“这不是社会主义!是胡闹!”大哥说:“1957年罗隆基说,现在是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领导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把毛泽东惹毛了。其实罗隆基没说对。毛泽东根本就不是什么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只不过是一个满脑子封建帝王思想,读过书,会打仗的农民起义领袖。他对马克思主义,对科学社会主义一窍不通。储安平说共产党同国民党一样搞‘###’,也不全对。刘少奇,周恩来这些共产党中央的大人物,为了共产党的‘###’,利用中国社会的皇权传统,民众的顺民意识,集体决定推行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最终形成的却是毛泽东个人凌驾于党和国家、人民之上的‘毛氏天下’。这些聪明人为统治人民祭起的专制法宝,不光是危害国家,危害人民,危害社会主义事业,最终会危及他们自身。历史会证明我预言的正确。”他喝口水又说:“章伯钧这个右派头子提出的‘政治设计院’,如果实施,可能会避免,至少能减弱毛泽东个人崇拜、专制独裁的恶果。反右以后,谁敢说话!任由这个偏要用洗脚水洗脸的毛泽东瞎胡闹。搞得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还怪什么自然灾害,苏修逼债,百般掩饰。最可笑的是,六亿人停工停产,停课停上班,上山吆麻雀,就因为毛泽东胡说的一句话。真正是遗笑千古的白痴愚行。死这么多人的历史责任该谁负?共产党内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彭德怀说了毛泽东几句不是,连国防部长也当不成。谁还敢再说。‘毛氏天下’成了气候,谁反对谁倒霉。老百姓不知内情,党内高层人士很清楚。所谓路线斗争的火药桶就在共产党内。哪个时候被哪根导火索引爆,不可预知。那时是什么样的局面,无法想象。你还小,读书太少。这些事你不一定听得懂。只是要记住,千万别在人前炫耀。人家一告密,这就是反革命言论。你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追查起来你和大哥都会丢命的。失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志。”他打开柜子似的大书箱,翻检、掂量,拿出几十本书来,堆在床上,说:“不要浪费光阴。生命是用时间来计算的。趁现在读些书,你会大有收益的。”
这堆书里有:古今中外影响人类文明进步和历史发展的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诗人的传记、著作。当然有马克思、爱因斯坦和发现DNA双螺旋结构的沃森和克里克,也有关于毛泽东青少年时代的文字资料。还有“斯大林问题”,“南斯拉夫问题”,和“匈牙利事件”论文集。更有厚厚的几大本《中华文选》,孔、孟、老、庄、荀子、孙子、韩非、晁错。。。。。。诸子百家、楚词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五千年中华文化的精粹囊括其中。
其实,童童从小就爱看书,几乎每个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都在新华书店。营业员阿姨都喜欢这个白胖小孩,特许他坐在柜台里看书,还不忘记提醒他回家吃饭。有了这些书,和古今中外的智者伟人对话,让童童忘了饥饿,忘了苦难,忘了烦忧。肠胃空空如也;神采奕奕乎焉。“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再是小告化儿的模样了。
锅里水干了,“哔哔啵啵”,锅巴爆响,焦香弥漫。唾液汹涌而出。肚子“咕咕”呐喊。熄火,揭锅盖,顾不得烫手,拿出一个,边吹边剥皮。雪白的芋儿肉香气诱人,不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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