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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戏作者:蒲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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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语花悠悠然的想,也许他这个师弟,该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了。


☆、异变

  好不容易灌酒告一段落,张起灵撑着椅子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塞在帽子里的卷发漏了一小半出来,领口的扣子被他自己扯开了两颗,丝丝缕缕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脖子上,有一点扫在锁骨上。清水一样的脸上晕开绯色,眼神迷离,神情还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在这样人影摇曳衣香鬓影的舞厅里,干净得……让人有种想破坏的欲望。
  黑暗中有谁暗暗吞了口口水。
  解语花扶起他这个师弟,张起灵站都站不稳了,直接挂在解语花身上。黄金荣是青帮三大亨之一,这次杜月笙有事没有前来,却有黄金荣作陪,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黄金荣将两人送到门外,欲为他们叫车,解语花笑着止住了:“且慢。”
  他指指张起灵:“你看这小子醉成这个样子,坐上车,一颠簸,不知道又要吐成什么样子。还是我背着他慢慢走回去好了。”
  黄金荣哈哈一笑:“你这个师弟,喝酒真是实在,别人敬一杯,他就满满的喝一杯,难怪醉成这个样子。那要不要我叫人陪你们回去?”
  解语花摇摇头:“算了,我们两个都是武生底子,一般人三五个近不了身的,不必再麻烦了。”
  这时已经是深夜,街上偶尔有几辆小轿车。不时有人力黄包车夫从他们身边跑过,操着浓重的上海话问他们要不要坐,一概被解语花谢绝了。
  张起灵在他背上,嘴里嗯嗯呜呜的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上海这几天才下过雨,夜晚凉风一吹,解语花的酒就醒了一半。他背着张起灵路过夜总会,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被那里面姑娘脸上残留着的脂粉打消了进去的主意:这长相还不如张起灵呢!自家师弟明显吃亏了好罢!
  再说,张起灵喝成这样,能不能人事还是一个问题……
  “师兄?”张起灵察觉到解语花停住了脚步,在他背上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感觉好一点没有?”
  “唔……”
  解语花凭着他平时和张起灵朝夕相处好几年的经历,才终于勉强分辨出张起灵说的那几个字是:“我想回家。”
  这才来了几天呢,就想着回家了?
  解语花看看脸侧张起灵的醉颜,白天为了唱摩登伽女而烫卷的头发此刻兜兜卷卷缠绕在解语花脖颈上,他扑哧一笑:“早知道当初在北平的时候让你去唱贵妃醉酒好了,不用多练,临到上场灌你一瓶子酒,这就叫假戏真做了。”
  张起灵在他背上像是不舒服的扭了扭,继续说:“我想北平。”
  解语花沉默片刻,直想赏他两个爆栗:“你想我还想呢,坐火车坐了五六天才到。路上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你好歹还有我给你带的稻香村的糕饼,我还想吃虾米皮熬白菜呢,哪里买得到?平时看起来那么乖的孩子怎么到这关头这么死心眼呢?”
  “师兄你能来……真好……”
  果然人一喝酒就容易伤春悲秋,解语花想,乡愁之情不论地域远近,不论时间长短。况且这里是上海,和北京完全不同的上海。陌生的人,陌生的舞台,陌生的应酬,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口音,这里的一切都让来自北平的名伶们不习惯……但是这里是上海。
  没闯过上海的伶人,再红也不是角儿。
  “先生……买花吗?”一个花童挎着篮子,兜售着他并不新鲜的花束。
  解语花顺手买了一小把栀子,扔给张起灵让他自己玩着。
  “天下飘零,人若转蓬。更何况本来就是下九流的戏子。”解语花像是在自言自语着:“月昏黄,夜生凉;泣寒螀,绿纱窗;不思量、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
  张起灵在背后朦胧的说:“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宽心饮酒宝帐坐,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解语花好好的一腔离愁别绪被张起灵搅合了个一干二净,他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还唱虞姬——串词了喂师弟!”
  “良辰美景奈何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解语花试探着问:“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张起灵极其熟练的接下去:“大吼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唱的是却是杀气十足的《斩雄信》(斩雄信背景:唐代秦王李世民伐郑,郑王世充多次挫败,单雄信独骑闯入唐营死战,被尉迟恭擒住)。
  解语花一拍额头:“完了,喝酒喝傻了!”他左右看看,想在街边哪个店铺里找一碗酽茶给张起灵清醒清醒。看来看去,这个点儿还在营业的,就只剩下了一家小赌场。
  “行了,先把你弄进去罢。我顺带也歇一会儿。”解语花做好决定,愉快的把那束栀子花插在张起灵的卷发里,推开的赌场的门。
  后来解语花想起来,他也许错就错在,不应该把张起灵一个人扔在赌桌旁边,自己去找茶水。
  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黑眼镜

  赌场里乱糟糟的,灯油燃烧的气味合着烟草味酒味以及人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人头脑发晕。张起灵根本不知道自己坐在哪里,隐约只觉得身旁全是人,挤来挤去的,连光线都被挤得扭曲起来。
  张起灵将腿蜷在椅子上,以防止被踩。就在这时,忽然灯光大亮,耳边有人大吼一声:“开!”
  然后赌桌先是一霎那的寂静,接着爆炸开来,有人诅咒,有人欢喜,更多的人向这张桌子聚集过来,趴着头看今儿赌坊最高的赌注到底被谁摘走。
  张起灵不会知道自己无意中坐到了什么位子上来。他只是用手挡着脸,那些向这边涌过来的人推推搡搡,他勉强站起,拨开人群就要往外走,这时忽然有人提住了他的后颈,将他硬生生的拽了回来。
  张起灵眯着一双眼看去,才看起那是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穿着黑皮衣戴着黑眼镜,嘴里叼着一根烟,头上扣着一顶老式皮帽,流里流气的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是土匪”四个大字。
  张起灵:“……”
  “今儿爷点天灯,别那么早急着离席啊。”黑眼镜勾起笑:“乖乖坐回来,卖爷点儿面子。”
  点天灯是赌坊里常用的术语,原先指的是赌台如果有人手气非常不好,就反着他押,他押大你就押小,他押闲你就押庄,赌的不是自己的运气而是他人的霉气,这个手气不好的人,就是你的“灯”。有些人天生运气差,逢赌必输,还会专门被人请去“点灯”,小输搏大利。
  但是久而久之,点天灯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黑眼镜今天晚上赌大小连赢十二把,最后更是摘走了赌坊里数十年都没有人赢走的赌注,按这一行的规矩,他就是点天灯的人。
  而很不巧,张起灵坐的,就是被点的那个“天灯”的位置。
  本来这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坐。但是像这样的地下赌场,都没有设立单独的椅子,一水儿的长椅排排摆开,张起灵仗着身形瘦小硬是在长椅里给自己挤出来个位子,这就没话可说了。
  原先坐在张起灵旁边的人都回头看向张起灵。黑眼镜提着张起灵,就像只老鹰提着个小鸡,他把张起灵扔回原位,像个没事人似的说:“还想走?”
  张起灵梗着脖子点头。他什么事都没弄清,忽然之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心里不由得有些火起。
  “那就来赌一把罢。”黑眼镜摇了摇骰子:“赌大小,大还是小?”
  桌面上都安静了下来,有的幸灾乐祸看黑眼镜怎么调教这个不懂规矩的青头;有人看张起灵年岁还小,担心他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还有人觉得这个少年看上去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张报纸上见过?
  报纸上的人怎么可能到这家地下赌场来呢,一定是记错了。
  张起灵问:“我赢了,你让我走?”
  “当然不是,”黑眼镜喷出一口烟,语气无端有几分轻佻:“你赢了你亲我一口,我赢了我亲你一口,怎么样?”
  赌桌边的人顿时起哄,口哨声叫好声满天飞。
  张起灵气极反而冷静了下来,双眼一眯,冷锐的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旁边的人还看不清怎么回事,张起灵人已经闪在了黑眼镜面前,抬腿就是一踢!
  只可惜这凌厉的一招让黑眼镜侧身躲了过去,接着黑眼镜伸手,并不见什么花招,一下就轻轻巧巧抓住了张起灵踢过来的脚踝,顺势一带一拉,把张起灵整个人都带进了自己怀里。
  张起灵一惊之下本能挣扎,帽子被碰掉,卷发散开,栀子花跟着落。他还没来得及去够那束花,冷不丁黑眼镜凑到自己脖子根上嗅了一口,说:“这么软这么香,你刚喝完酒出来?”


☆、洪门

  黑眼镜这时距离张起灵极近,顺着张起灵脖子往上嗅,气息交错,嘴唇若即若离,看上去似乎下一刻就会把人按在桌上狠狠亲吻。
  然而下一刻张起灵另一条腿劈了上来,左手成拳右臂曲起,反而向黑眼镜怀里一缩,右肘迅速击中对方前胸。黑眼镜猝不及防被推开,椅子一下子倒在地上。
  只不过张起灵动手时还忘了自己一只脚正被对方拿在手里,黑眼镜一倒他跟着也倒。正巧掉在黑眼镜身上。张起灵虽说不重但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几两肉,迎面扑下来就是黑眼镜也承受不住,险些把胃从嘴里撞飞出去。
  黑眼镜原本没打算真对这小家伙怎么样的,最多就是摸两把亲两口再把人放回去。他今天赢了钱心情好,喝了点小酒更是飘飘欲仙,张起灵在这时候撞上门来正好给黑爷提供点乐子——但是黑爷没想到这点乐子这么扎手。
  有意思。
  张起灵一跌之下,刚压回去的酒意马上又翻涌回了脑海,一个酒嗝抑制不住的往上顶。这个时候全赌场都被他们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了,包括提着个茶壶往这边走的解雨臣。
  于是解雨臣就看见自家师弟跨坐在一个男人身上,面色酡红,醉意如春,手掩着口,仿佛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张起灵只是出于习惯在掩饰他的酒嗝。而周围围观的人群险些都崩溃了,他们只看到张起灵一开始气势汹汹的抬腿就踢张手就打,把黑眼镜撂翻在地上之后……突然之间就捂嘴娇羞了!
  ……他到底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娇羞个什么劲啊!
  解雨臣张张嘴,刚想叫师弟,叫出来的却是:“小心,有枪——!”
  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从赌场二楼伸出来的枪口,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地面上的两个人。
  枪声瞬间响起。
  解雨臣上前一步,腰上不知何时顶上了一根冰冷坚硬的东西。
  “解老板,请不要乱动。”拿枪指着他的那个人似乎知道解雨臣的身份:“我们洪门内部清理,知道您是青帮的贵客。请不要乱动,以免刀枪无眼。”
  当时道上经常提到的“青天红日白莲花,三教原来是一家”,青指的是上海滩青帮,红指的是洪门。至于白莲教被剿灭已久,它崩析之后,洪门和青帮为了争夺龙头地位便陷入了死战。
  可以说,洪门的人能看在青帮的面子上放解语花一马,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法外开恩了。
  不过解语花只想骂人,去你娘的法外开恩!张起灵还在被重重手枪指着呢!青帮设宴其实请的是张起灵这个角儿,回头打伤了人你们洪门就等着上门抱着杜月笙大亨的腿哭罢!


☆、绑架?

  黑眼镜早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已经警觉。翻身顺手把张起灵挟持作为人质,飞起一脚踢翻了一边的赌桌,同时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一转手之间就射出去三四发子弹。
  紧接着黑眼镜一弯腰,踹开身边一扇小窗,一手抓着张起灵从窗口跳了出去。
  这是一个地下赌坊,窗户外面并不是大街,而是赌坊的灶房。一时之间灶房里鸡飞狗跳,洪门的人刚挤开灶房的门,迎面就飞过来一只老公鸡对着自己的脸凶狠的又抓又挠。
  等洪门把灶房齐齐搜索了一遍,黑眼镜早摸着小道拐到了大街上。
  张起灵本来没搞清楚情况,今晚这个赌场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他平时的认知范围。可是一眨眼之间天旋地转,赌坊的烟气变成了街道上的晚风拂面,他揉揉眼睛看了一下,忽然发觉街对面有两个穿着马褂的男人,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别声张。”身后传来黑眼镜的声音:“敢吭声爷第一个毙了你。”
  黑眼镜似乎很清楚上海滩蛛网似的弄堂小巷,他并没有从大道走,反而东折西拐,一路上只是抽冷子解决掉几个虾兵蟹将。自己没受一丁点伤。
  上海滩新旧势力交替,总有一些地方是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比如说尽管大上海设立了无数家歌舞厅和夜总会,在某些地方还是能发现窑子的存在。
  窑子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也是势力最混乱的地方。
  黑眼镜进窑子明显不是第一次。看都不看一眼迎接过来的妈妈,直接一枚光洋扔过去:“你家哪个姑娘现在不接客?”
  那个妈妈看了一眼黑眼镜,又看了一眼他怀里安分乖巧的小孩,第三眼看到了黑眼镜手上的枪,打个哆嗦,忙把人迎了进去,回身小心的放下了帘子。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弄的一身都是血?”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迎出来,皱着眉说道。
  一身的血都不是黑眼镜的,他枪法极好,那些人根本伤不到他。
  伤不到他,不代表伤不到身为人质的张起灵。
  人质的作用本来就是挡枪子的,不管乐意不乐意。
  张起灵一直一声不吭,那个女人拿着绷带之类过来,先给他清理一下伤口,发现有子弹入肉,就用小银刀剜出来。在这期间,他依旧不说一句话。
  女人干完这一切,站起来颇为诧异的看了张起灵一眼,说道:“黑爷,您领回来的,不是个傻子罢?”
  黑眼镜当场就呛住了:“是傻子也会叫两声好罢?不对,是傻子叫得更厉害好吗?”
  “那就是个哑巴。”女人断言。
  “嘿,”黑眼镜冷笑一声:“要真是个哑巴,倒跟哑姐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解语花此刻坐在警局大厅,他刚刚把自家师弟失踪这件案子报了上去。警局里的人忌惮他是青帮的客人(当时*因为某些原因,也与青帮联络密切),忙不迭的备了案派了人,又请解语花喝咖啡,然而送茶点的人敲了半天门,推开会客厅一看,才发现解语花已经不见人影。
  窗户还大开着,雪白的窗帘随风飘扬。
  解语花其实并不指望警察局能在黑帮仇杀中起多大作用,所以明面上只是和警局打个招呼,连寒暄都懒得寒暄。直接就从二楼跳了下来,活动活动手腕脚腕,一招手,静候在警局外的戏班子的人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起灵被人劫持了,我报了案,你们也别闲着。什么窑子会馆青楼瓦巷一个个仔细点找过去,发现绑架他的人,直接打死算我的。”解语花漫不经心的吩咐,一边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交给一个人拿着:“你先拿着外套回戏院,要是明儿早上还不见我回来。就跟听众陪个罪,让别人先上台。说回头富连成自然会重新搭台补偿回来的。”
  那人呆呆的问:“那老板你去哪里?”
  解语花一笑:“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找我那个不省心的小师弟。”
  说罢,解语花舒展一下身体,像是动手之前要提前热身似的,之后身影霎时间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互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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